火界之外,光球飞落。火界之内,焰雀衔花。
真源火界于此刻最大的意义,是以独立的火界规则,抵抗浮陆的世界规则。让庆王关于浮陆世界的权柄,无法完全体现。
因为此界更在彼界外!
真源火界最早萌芽,是姜望对雷界之术的学习和复刻。而雷界之术,是姜无弃结合图腾修行法,助力雷占乾的创造,本就是为雷占乾日后重来浮陆做准备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初参与浮陆世界竞争的几个人,姜望、李凤尧、姜无邪、雷占乾,竟以这样的方式联手了!
当然,真源火界虽是独立成界,但也只是给了姜望更自由的战斗选择。从头到尾在世界规则层面给予庆王最大阻力的,始终是代表浮陆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
真源火界的存在,让庆王来不及调动世界权柄来阻止。
三昧真火的爆发,让王权之契失去修复的可能。
百年王权第一次失约,浮陆人族的历史车轮,行驶至此骤见颠簸。但这座战场,却在沸腾!
自由就在掌中,如何选择还需要考量吗?
代表王权之契的黄帛湮灭在烈火中,更炙烈的火焰燃烧在浮陆之人的眼眸里。茫茫无际的目光都落在庆王身上,那至高王座已经崩溃,图腾之林正在倒塌……
青天来客对战机的把握更坚决!
有流风一箭随眸光落,又紫极一枪寻经纬来。
戏命锁住四方,净礼寻觅因果。
姜望本就在前方,也杀剑在最前——
咔咔咔!
狂暴的道法在成型的过程里就溃灭了,庆王火焰化的身躯当场冻结成冰雕,又在下一刻出现密集的横条竖纹、裂成难以计数的碎块,折射漫天流光……而后一并被长相思所带来的不周风卷过,灰飞烟灭。
什么都不存在了。
只有那个在冰雕之中稍纵即逝的痛快的表情,如一抹阴翳留在人们的心底。
失去数百万大军的支持,仅凭庆王这具无法突破到图腾圣灵境界的人身,根本不可能对抗眼下这天下皆反的攻势。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现实。
但庆王他……未免死得太轻易!
在漫长岁月里将浮陆世界操纵于掌心,把世界意志揉搓如泥丸,压制了敖馗乃至于乞活如是钵的恐怖存在……哪怕是被消解了王权,夺走了世界权柄,又天下皆反,怎么也该还有一点像样的杀手锏。
姜望以身当前,本就是为了迎接最大的危险。
但一剑抹过,云烟都无。
浮陆人族的各部强者,都没有一个来得及出手!
就这样结束了吗?
在场很多人,都有一种茫然的感受。
啪!
天空那本巨大的创世之书骤然合拢,缓缓变小,向坐在轮椅上的疾火毓秀飞去。
幕后黑手临身的躯壳已毁,这个世界权柄也该归位了。
作为在整场战斗里最大程度上抵消了庆王权柄、让创世之书始终缄默的存在,疾火毓秀的确无愧于“天降救厄”。
此时应该是皆大欢喜、各自圆满的时候。
但有一泓寒锋如雪,横在此书前。
姜望手提三尺剑,横割天地门。
疾火毓秀迫近的身形戛然而止,弹身欲起,却只听咔嚓连响,从手腕到手肘,从腰身到脖颈,全都翻出锁扣来,将她牢牢锁在轮椅上。
这些锁扣都呈金属光泽,铭刻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流转着不同性质的力量。
“封血,禁元,锁力,朽骨,五行封禁……”疾火毓秀挨个地点评着,猛然间幽眸一抬——
但幽色还未动,其间焰光骤现,化成一扇至尊至贵的门户,横于瞳孔……以此天阙封幽天!
在第一次注视这双幽眸的时候,姜望就在其中留下了火种,藏了一记朝天阙。这也是他对疾火毓秀的戒备之一。
现在疾火毓秀被牢牢的禁锢在轮椅上,双眸覆上一层赤金色的光膜。目不能见,身不能动。
那本创世之书与她如此之近,可一泓剑光,竟成了天河。
“娘!救我!”她喊道。
毕竟骨肉难分,疾火玉伶闻声便起,但才起势,就被姜无邪按住肩膀。她紧张地扭头看过去,姜无邪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无邪叔叔!”疾火毓秀又道:“你不是说要娶我的娘亲,做我的爹爹,说要好好照顾我,怎么眼睁睁看我被人欺负?”
姜无邪严厉地看向戏命:“控制好你的破铜烂铁,不要误伤了小孩子!”
最先动手的是姜望,你冲老子凶什么?戏命心下腹诽,语气冷淡:“捕捉到杀意,轮椅上的机关才会起反应。方才是如此,之后也是如此。”
疾火毓秀很是不满:“胡说!我根本没有想过杀他,他却阻止我拿回权柄,还封了我的眼睛!”
戏命沉默了一下:“……你是不是对我有杀意。”
疾火毓秀也沉默了。
居然默认!
墨家真传心中有一万个为什么,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招人恨。来浮陆世界后的所有行动,不都是姜望带头吗?他只是个帮手啊!
姜无邪语气温柔地安抚道:“毓秀,别担心,姜望不算个坏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动手的。”
也不知这句话是能安抚到谁。
“姜望?”疾火毓秀忽地恼恨道:“他连名字都在骗我,还能是个好人吗?!”
在已经垮塌的图腾石林上空,浮陆世界诸部首领悬空散落,大都很是茫然,不知道眼下又是怎么个局面。
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包围疾火山岭的数百万大军,也都有了混乱的趋势,有的想进,有的想退,有的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净水承湮执旗巡游,亲自弹压局势,要求各部军队原地不动,才算暂时弥平混乱。
“我在王权之契上签下那个名字的时候,还不认识你呢。”姜望说道:“所以不算骗你。”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呢,姜望叔叔?”疾火毓秀用清脆的童声问。
“我只是一直明白一件事情。”姜望平静地说道:“一个世界的根本规则,就是这个世界的地基,没可能朝令夕改。你代表世界意志抱之而生的那页创世书,就代表了世界规则的根本。如果它能轻易地改来改去,这整本创世之书早就应该崩溃了。
“所以,那个被你作为毒药给庆王服下的可怜巫祝,其实从来没有解读错误。‘降’和‘倾’都是对的。它们本就是你的一体两面。当这个世界遇到危险的时候,你要救之。但你救的是这个世界,而非其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浮陆人族也是入侵者,你要倾厄……覆之!”
姜望认真地看着她:“此世权柄若尽归于你。我很难想象你会做出什么事情。”
李凤尧做了个手势,让净水部的军队完成变阵。
相较于庆王,疾火毓秀或许是更难应付的对手。因为疾火毓秀是世界意志诞生,此世不灭她不死。而若要覆灭此世,姜望又何必站出来?
疾火毓秀长叹一口气:“如果你是这么的不放心我,又为什么会跟我合作呢?在你心里,我跟敖馗有什么区别?”
姜望道:“我想你并没有善恶的观念,你只是有着维护这个世界的本能。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即浮陆,浮陆即你。”
“所以这是我的家,我在我的家里做些什么,与你何干?我维护我的家,有什么错误?”疾火毓秀虽然被禁锢在轮椅上,但仍有坐于至高王座的气势:“而且浮陆人族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们非亲非故,此前从无交集,此后也不会有。如果你实在有所牵挂,看在同行一路的份上,我可以让你带几个你在意的人走。”
“是啊,与我何干?”姜望道:“这个问题如果你问李凤尧,她会告诉你,她的部下在这里。石门李氏治军,没有放弃部下的传统。这个问题如果问净礼,他会说,此亦众生,佛爱世人……”
姜无邪很期待前武安侯会怎么说自己。
但是姜望略过了。只道:“但是你问我,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说得对,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释放了一座小型的真源火界,将那本创世之书置于其间。又以自己的神念为线,一道一道地将此书捆绑缠缚。
一边做着这样的工作,一边道:“最近这段时间,我常常会想,人和人之间,到底是以什么来区分?
种族?国家?师门?理念?
人们有如此多的相同和不同,因此可以划分成无数个派别。我可以切分我身上的复杂部分,置身于许多种不同的派别里,成为人们眼中的某一种人。我也可以作为天外之人,如你所说的撇清跟他们的全部关系……所以我想,大概这些都不能成为理由。至少不应该是我的理由。”
“所以你的理由是?”疾火毓秀问。
姜望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这样做,不希望看到那么多的人遭受厄难,所以我选择阻止你。”
他认真地跟疾火毓秀解释,好像并没有把对方当成世界意志的化身,而是当成一个正常的、八九岁的小孩子:“如果一定要给这个‘不希望’做些诠释,你可以说是因为善良、怜悯、虚伪好名、多管闲事……没有关系,它们都不会影响我的‘想’和‘不想’。”
“我大概明白了。”疾火毓秀道:“这就是你。”
姜望道:“这就是我。”
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自此无须“勤拂拭”!
现场有些莫名其妙的安静。
在这份安静里,还在跳舞、且舞姿非常诡异的庆火部巫祝,就变得很是显眼。
或者说,一开始他被莫名其妙的忽略了,直到现在才莫名其妙的显现出来——这份莫名其妙,恰是世界权柄的变化。代表浮陆世界权柄的创世之书,被姜望以神念之线和真源火界短暂封存。于是掌控这个世界的存在,也由此丢失了影响。
放眼浮陆历史,真正可以称得上持有世界权柄的存在,除了疾火毓秀,就是临身庆王的那一个!
这名跳舞的巫祝的变化,恰恰说明祂还在以某种方式对这个世界施加影响!庆王虽死,大患未消。
姜望一直保持着警惕,此刻更是立即放出声闻仙域,四下寻敌。
铜色的天幕下雪花飘飘,每一片雪花都是一面镜子,让一切异常都变得更清晰……却是身怀霜心的李凤尧,最快地铺开了战斗环境,做出战术配合。
茫然了许久的庆火部大将军庆火元辰,在这个时候如梦方醒,猛地看向自己部族的巫祝,独臂拔刀指向,流泪大呼:“王上遗命,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一旦他身死,凡庆火部族人,就立杀庆火观文!他才是灭世者降生于人族的结果,是祂真正的人族化身!”
临身与降生,意义完全不同。
那个轻易就被操纵的庆王,看到了真正的“灭世者”?
那个不学无术的,舞姿颇多谬处的庆火观文,才是那个真正如疾火毓秀一般的降生人族的存在?
在场众人悚然一惊!
姜望更是先于惊愕之前一剑飞斩!剑丝在空中疾驰,彼此追逐,宛如一道惊虹!
太快了!几乎那个惊骇的情绪才起来,连玉婵就看到姜望的剑已经杀到。
而庆火观文祭袍一展,身如蝙蝠展翅,在空中灵巧数折,竟然避开了姜望这一剑惊虹。
姜无邪、戏命、净礼迅速围来。
他能避开姜望一剑,本身即是答案!
庆王的遗命显然是正确的。只是因为庆火元辰实力不够,又受限于浮陆,根本堪不破世界本源的影响,下意识的忽略了庆火观文,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公布出来。
被迫中止了祭舞的庆火部巫祝,显然心情不是很好,声线甚恶:“真是小看庆火衡了!你们这些无用的臭虫!”
祂的身外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焰光飘摇,照得虚空之中,竟似有张牙舞爪的鬼影。
“不好。”疾火毓秀这时亦想起了什么,惊声道:“祂先前跳的是灭世之祭舞!此舞若成,祂将接引灭世之力。快斩去此身,中止祂的进程!”
浮陆历史上的许多祭舞、祝歌都已失传,也唯有代表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能够全都认得。
但……
“晚了!”
在一众神临强者的进攻临身之前,庆火观文直接轰碎了身周的空间,在那飞舞的空间碎片里先行坠落,崩碎鞋履,赤足落在地面。他所踏足之处,恰是疾火宫废墟,这一脚,接续了传承和毁灭:“便以此身,续上最后一节!”
轰!
以庆火观文踏足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一体塌陷!
不,用塌陷来描述并不准确。
它并不仅仅是击碎土石,打穿地壳,成为幽窟而已。
应该是这个范围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幽天所消解,那茫茫的不断外涌的幽暗,是幽天冲上了地表!
在戴着夸张面具的庆火观文身后,无边幽影交织成一个巨大的恐怖存在。久未见天枢,仰天咆哮!
不知是否错觉,天穹悬挂的天枢星,仿佛也被驱退了很远!
它的形象如此狰狞可怖,曾被刻画于圣狩山的岩壁上。
分明是曾经活跃在这个世界,主宰了这个世界,又被【灭世者】亲手抹去,成为祂归复伟大力量的关键一步的……恶鬼!
恶鬼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