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吾不求

姜望现在有什么一定不能让人知晓的秘密吗?

好像也没有。

歧途不轻出,见者必死——离齐时为了示诚齐天子,已经暴露。至少齐天子和重玄遵都知道了。

地狱无门卞城王的身份——有恶名但无恶行。最多就是游家灭门案……大不了站出来指证游缺未死,平等国孙寅仍在,这事不是扯不清。

他杀了赵玄阳——靖天六友本来也这么认为,只是缺乏证据。牧国的神冕大祭司,是否有必要为景国的靖天六友提供证据呢?

血傀真魔宋婉溪的存在——那是庄承乾的手笔,且一直在万界荒墓活动。若被镜世台掌握,有可能做成通魔的铁证。但在那之前,他完全可以交出魔傀,任三刑宫验证。

在杀死庄高羡之后,他是担山之人卸重负,久郁之人斩块垒,世间无处不可去。

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他,得享真自由!

但就算事无不可对人言,他也不愿意做一个毫无隐私的人。

世上没有任何人愿意永远地失去隐私!

涂扈这门神通的恐怖之处,正在于此。

总有光照不及,总有人心隐秘。

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涂扈尽知也!

姜望一直到今天,在涂扈直言相告后,方能窥见涂扈真正的强大之处。

名为【天知】的这门神通,乍看起来好像并不如何强大,本身不具备任何杀伤性。

但在涂扈这种向以“博闻强识”闻名的强者手中,用恐怖都不足以形容。

它是厚积薄发类的神通。

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凭借【天知】,涂扈知晓多少人心隐秘?知晓多少世界真相?

他还拥有广闻钟!

凭此钟广闻天下,求道于外。

掌握【天知】神通、又手握广闻钟的涂扈,知人心又知世,恐怕是现世最靠近“全知”二字的存在。在“凡有水流处皆知也”的皋皆死后,更是如此。

也唯有这般强大的涂扈,才能轻松算计幻魔君,才能轻松掌控苍图神教。让在漫长岁月里一直沐浴苍图神光的草原,竟于万教合流的过程里,没有一点波澜发生。

这样的涂扈,放在敏合庙真是再合适不过。相较于穹庐山上的苍图神殿,敏合庙才是他的根本!无怪乎登顶之后仍不放手。

涂扈的道路和皋皆的道路是否有冲突?

皋皆之死,是否有益于涂扈的超脱?

姜望心中有太多的问题。

而他现在只能问一个问题,然后就要给涂扈一个暂不知要回答什么的答案。

可以拒绝交换答案吗?

姜望心里想的是这个问题。

但看着涂扈的微笑,他非常明确,若是真正这么问了,这个就是他的问题。于事无补的问题。

这一刻他心念万转,想了又想。最后问道:“【天知】神通所要求的这个答案,是必须真实,还是必须正确?”

涂扈笑了。

他发现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判断仍然精准,姜望的确具备非凡的灵性,姜望把握了问题的关键。

如果答案必须是真实的——人有时候会欺骗自己,自以为真实。

如果答案必须是正确的——人会有错误的认知,自以为正确。

至于如何欺骗自己,如何让自己产生错误的认知,那就存在太多种可能。

面对【天知】,姜望要问的,不是超过他自身隐秘价值的问题,而是对抗【天知】的办法!

真是一个勇敢的年轻人啊。

涂扈笑着给予回答:“【天知】所求的答案,必须是你所知的真实。”

姜望没有说话。

他在等涂扈的问题。

他在思考,如何在听到不愿回答的问题之后,第一时间完成对自己的欺骗……或者在听到问题之前就要先做到?

涂扈看着他,平静地问道:“你已经很靠近那一步,靠近洞世之真,有很大的机会超越李一,打破修行世界的历史记录……为什么没有继续往那个方向走?”

姜望愣了一下:“就只是这个问题?”

涂扈笑道:“这个还不够吗?我们不是敌人,我不打算叫你难堪,也不准备发掘你内心的隐秘。”

在杀死庄高羡,最后一个神通也开花之后,姜望的确看到、并且清晰地把握到了洞真的路。

对现在这个一身轻松的他来说,洞真的路很简单。

无非是沿着身成三界的路,继续往前走。

甚至于,“身成三界”本身,即可视为对洞真境界的预演。

三界拟真,而后三界成真。

但……

他平静地看着涂扈,回答道:“小真也。吾不求。”

简简单单六个字,真如真言有万钧!

枫林城外面对半夏的问题,他说他从来没有把李一当成目标,那不是狂言。也并非对李一不尊重。

倘若只以修行的速度而论,在成就洞真这一步上,他几乎是确定性地可以超越李一。

可那样的洞真,有什么意义?

那样的洞真或许并不值得李一出剑!

在修行的历史上勒碑为念,或者是无上的荣耀,但他早已做到过。

洞真境界或许是很多修行者一生求不得的终极目标,但岂是他姜望的终点?

广阔天地,大好人生,有无限可为!

他遇到过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见过了那么多璀璨绝伦的风景,又岂会固步自封,岂甘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姜真人”?

当世真人绝不普通,但他姜望若只得一个真人,那就太普通!

就如当初他对齐天子所说,他要求洞真无敌!

庄高羡虽死,此心犹炽!

这么多年的奋苦修行,对强大的追逐早已刻进他的骨子里。

他求洞真无敌,是为了杀死庄高羡,但不仅仅是为了杀庄高羡。

在庄高羡死后,洗掉仇恨的眼睛,清楚看到自己想要变得更强的心。

在很小的时候,在同龄人都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就向往御剑青冥……他总是想要看到更远的风景。

所以此刻面对涂扈的问题,他回答得如此坚定。

在答案出口之后,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说了心底最真实的答案,所以感受不到神通的影响。又或者已经被神通影响了?

倘若有意说谎,会发生什么?

又或者……【天知】神通真的存在吗?

姜望心中杂念万般。

与涂扈越是接触,越是不懂他。站在广闻钟前的这位神冕布道大祭司,好生神秘!

不同于姜望的七想八想,涂扈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就连姜望说小真他不求,涂扈也只是微微一笑,好像并不意外。

在某一个时刻,姜望心中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他或许什么都知道,只是带着答案问问题。

“我很期待你洞真的那一天。”涂扈说道:“我会继续关注你的。我很想看看你坚决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姜望道:“或许大祭司更应该期待我衍道的那一天。现在的您,对我来说太神秘了。”

广闻耶斜毋殿让人不安,这种好像彻底被看穿的感觉,让人非常不自在。

他已暗下决心,不至衍道,绝不再来。

考虑到类似于这次被呼延敬玄拎来的情况,这份决心还要加个补充——至少是绝不主动再来。

“我以为我在你面前是和蔼可亲的形象呢。”涂扈微笑着道:“很少有人能在我这里免费得到回答,而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问了很多问题,我也回答了你很多。”

姜望的确是有逮着强者就疯狂求教的习惯,当初刚开始跟青雨写信,他也是逮着机会就问修行的问题,后来才转为互相讨论,再转学为教。如重玄胜如李龙川如许象乾,哪个没被他缠着问过?被司玉安拎着去祸水的时候,他还顺便请教了一下剑法呢。也不管司玉安怎么横眉竖眼。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这种习惯而不安。

这个世界太危险了,不是什么名字都能宣之于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请教!

“所以代价是什么呢?”他问。

涂扈笑道:“朋友无须代价。”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姜望道:“如【天知】这样的神通,难道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吗?这样才有助于您隐秘地提升知见,在人们未曾戒备的情况下完成修行积累。大祭司为何会告诉我呢?”

涂扈缓声道:“隐瞒着更好……以前是这样。以后不是了。也不用了。”

“此话怎讲?”

“你会知道答案的。”涂扈笑了笑:“很快就会。”

姜望审慎地道:“但愿那个答案是风平浪静地漂到我面前。”

涂扈的眼神饶有深意:“看来你吃过很多次亏了。”

姜望笑着道:“我啊,是踩着陷坑一路跑过来的。”

涂扈略略地沉默了一会,道:“跟你说个消息吧。”

“什么消息?”

“太虚会盟,想必你是知道的?”

姜望点了点头。

涂扈道:“太虚会盟最后的结果已经确定。虚渊之和太虚派其他门人的情况,就不用我来告诉你了。太虚幻境不日就将重新开放。

“我要告诉你的是——太虚阁也将作为一个绝对中立的洞天,正式开放。

“但这个开放,是有限制的。它并不面对所有人。

“为促进人道洪流的发展,为更好地使用太虚幻境。经太虚会盟商讨,将为太虚幻境设立一个绝对中立的巡察组织,负责巡察太虚幻境内外一切违反太虚铁则的事情。

“这个组织就以太虚阁为名,以太虚阁为根据地。

“太虚阁的成员,即为太虚巡察使,暂定九额。

“这九个名额将完全开放,将在全天下展开甄选。”

姜望认真地听着,一言不发。

太虚阁意味着什么,太虚阁员意味着什么,他当然很清楚。他不清楚的是——涂扈为什么跟他说这些?

涂扈继续道:“太虚阁员的修为,要求是真人。”

明白了!

“太虚幻境面向未来,太虚阁也更倾向于年轻的真人……你有机会争这个名额。”涂扈说道:“关于太虚阁的具体架构,关于如何确保太虚幻境的绝对公正,种种细节,还有很长时间的商讨。你还有时间,但是要尽快了。”

姜望略想了想:“绝对公平,绝对公正,说起来是很轻松的。但太虚阁如何能够保证这一点?”

涂扈道:“更具体的细节还有待商榷,权责之分诸方还需要拉扯,我们现在只是讨论出来一个大概框架。但关于你的疑问,我可以告诉你——

“加入太虚阁的成员,在任期之内,要宣誓脱离一切组织,此后作为完全中立的存在。

“九名真人的战力,是太虚阁践行权责的第一重保证。

“太虚阁本身作为洞天之宝,也将交予太虚阁员掌控,此为第二重保证。

“对于太虚阁员任期内的一切行为,太虚道主将予监督,也将予以支持,此为第三重保证。”

太虚会盟里,诸方的诚意的确是能看到几分了。

无论桌底下的手段如何,至少在桌面上,与盟诸方的确是在“天下大公”的基础上,在人道洪流健康奔涌的前提下,拿出这样一个方案。

毕竟人道大昌,是所有人族的共同利益,共同追求。

姜望道:“天下如此广阔,强者不知凡几。您觉得我有机会?”

涂扈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觉得?”

姜望于是笑了。

笑得温和,从容,自信。

“我已经知道答案。”涂扈平静地收尾:“今天的谈话该结束了。我很有收获,希望你也是。”

涂扈的风格,和姜望见识过的所有布局者都不同。

聊天已经结束了,他仍然不知道涂扈想要做什么。

难道仅仅只是满足一下好奇心,结一个善缘?

涂扈好像从不费力。

但总能波澜不惊地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姜望心念一转,便道:“我来一趟敏合庙不容易——”

涂扈打断道:“呼延敬玄请你好像没费什么力。”

姜望咧着嘴,强行把自己的话茬接了下去:“大祭司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呢?”

涂扈又一次笑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今天笑了很多次。

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

“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一个很小的忙,对您这样的大人物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姜望讨好地笑道:“您可不可以请云云殿下来一趟敏合庙?烧香也好,拜神也好,讨论教务也好,随便找个理由。我有个朋友,跟云云殿下有点误会,想要当面解释。”

涂扈深深地看着他,给了一个无情的微笑:“云云殿下可是很记仇的,我爱莫能助。”

姜望唉声叹气,失望的情绪溢于言表。

涂扈只是微笑。

姜望于是拱手道:“那您帮我另一个忙——您这样的人物,总不至于拒绝我两次吧?”

涂扈并不能被绑架,仍是微笑:“那要看是什么忙。”

姜望收去了所有情绪,认真地道:“请您让呼延真人来追杀我,随便安个什么罪名都可以。”

涂扈的眉头才皱起,便又听得他补充:“但不能真杀。您得全程看着。”

涂扈眉头展开,嘴角浮出笑容:“你是不是也太不见外——”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姜望已经往外走,同时轻轻竖起他的食指,随意地摇了一下。好似神佛摇槌,声闻牵动。

铛!

涂扈身侧,广闻钟响!

声传万里草原,其曰——

姜望至草原,可求一败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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