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这时候除了对不起,赵汝成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在赫连云云开口之前,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他始终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必须要做的选择,所行的是当行的路。
但正如赫连云云所说,他真的考虑过赫连云云的感受吗?
他真的不能跟赫连云云通个气吗?还是他根本不曾想过呢?
他认为他可以自己面对一切,他觉得他勇敢地踏上了征途,那一刻他是孤注一掷。但他或许忘了,他早就不是在孤独地面对这个世界。
“对不起……我——”
“孤不需要你的道歉。赫连家的子孙,哪里需要你廉价的歉意?”
赫连云云高踞她的王座,声音已经并没有情绪:“你有天下无双的容颜,你可以轻易地得到爱,但你并不懂得如何去爱。这世上有很多人爱过你,将来还会有很多人爱你,但我赫连云云……不在其中了。”
“我想我的确错过了世上最珍贵的情感……”赵汝成满腔歉疚,终究无言,平伸他的双手:“拿我下狱吧,所有的错误我都承担。”
姜望越听越是不对。
怎么不按剧本来呢?
来之前设计得好好的,多么美好的破镜重圆的故事,怎么突然就发展到下狱了?
我真把小五送到牢里了不成?
万里迢迢从云国送到牧国来坐牢?
但此时此刻,他的确说什么都不再合适。只能在心里琢磨着……若真到那一步,大概还是只能去敏合庙,请涂扈帮忙捞人。
赫连云云淡淡地看了赵汝成一眼,抬了抬手指,指上权戒如此华贵,将人们的视线都掠夺:“你走吧。孤以大牧皇女之名,赦免你的罪过,取消对你的通缉。此后你与草原,两不相干。这是孤,为孤当初盲目的喜欢,所给予的承担。”
赵汝成苦涩看着她:“你并没有赦免我。”
但赫连云云已经不再看他,垂下眸光,只道了声:“送客!”
王座前的武士齐步往前,手举连鞘弯刀,横于身前,用这种警戒的姿态,压着赵汝成一步一步往后退。
压得赵汝成和姜望并排了。
压着他们两个,一步步退出了华帐。
整个过程,漫长得像在行刑。
一直到行刑结束,也没有人喊“刀下留人。”
“汝成。”在华帐之外,卫兵的注视中,姜望伸手搀住赵汝成,紧张而又关切地道:“你重伤在身,情绪不能太激动。”
赵汝成的声音也果然很虚弱:“三哥,你不用管我,我没事……还死不了。”
有耳仙人在,赫连云云想不听到这番对话都难。
但华帐之中,并无任何动静传来。
那帐帘垂落,就像是彻底地结束了一切。
甲士列阵,刀枪如林,这刀枪架出来的道路终于走到尽头。
天风卷来春日之寒。
姜望轻轻地叹了一声。
赵汝成并不言语。
……
华帐之中,作为云殿下忠实狗腿的宇文铎,仍在此间。
“殿下……”他轻声道:“赵汝成是真的受伤不轻。之前围杀庄高羡的时候,他的九劫洞仙指就被生生砸断,他的心口也被一枪捅穿,神魂更是遭受重创,在云国养了很久、花了很多资源才养过来。身体还没完全养好,就跑来草原……在草原上被到处追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呼延真人有意教训,给了他一下狠的。我去拿他的时候,他已在病床上瘫了几天,动弹不得……”
“你心疼他?”王座上的声音问。
“我只恨呼延真人心慈手软!”宇文铎轰然半跪于地,拔刀在手,杀气腾腾地道:“宇文铎一生纯爱,最恨负心人。请殿下给我个机会,让我追上去砍他两刀!此刀不见血,难消心头恨!”
“一丘之貉。”王座上的声音道:“你也滚。”
“遵命!”
宇文铎收刀入鞘,直接往地上一躺,真就滚出了帐外。
……
……
这座“雄鹰之城”是整个草原的中心。
人来人往,甚是喧嚣。
并肩而行的兄弟两人,却显得很是落寞。
“三哥,怎么办?”赵汝成问。
这一路过来,赵汝成问过很多次“怎么办”,但都是“看三哥还能耍出什么花样,且陪着玩耍”的心情。
唯独这一次,他是真的在问,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姜望不敢再乱出主意,想了想,说道:“要不然让她冷静一段时间再说?兴许自己就想明白了——”
赵汝成幽幽地看着他。
“得,当我没说。”姜望把自己的嘴巴捂上了。
这要是和人斗法,他能给出一百个不重样的建议。但要问怎么去哄回一个伤透了心的女人,那确实是太大的难题……还不如继续跟苍瞑单挑呢!
被呼延敬玄碾压之后,心里多出许多灵感。再战苍瞑,兴许能撑到第四个回合?
就在两人的这般沉默中,川流不息的人潮,忽然间稀疏了很多。
有一块“礁石”,在前方分流。
姜望和赵汝成停下脚步。
那“礁石”是一头通体幽黑的巨狼,约有两丈长,一丈高,长毛柔顺,威风凛凛。
路上的行人倒不畏惧它,都是远远地行礼,顺便做些祈祷。
它也安静地蹲坐在路口,并不恐吓哪个。
在它的身边,站着一个面无表情、身形瘦弱的男子,很安静的站在那里,却有一种隐而不发的、令人惊惧的凶意。
狼孩,那良!
一人一狼似是已经等了很久,一直到姜望和赵汝成停下脚步,才同时转头,一齐看过来。
巨狼的眸光是平静,甚至温吞的,隐有幽光欲出。
那良的眼睛,则是幽绿的、饿狼一样的竖瞳。
他的脸上也有两边对称的狼纹,平添几分凶悍。
与当初在观河台上的形象,已大相径庭。
这几年想必也经历了许多。
“姜望。”他很直接地开口道:“我来挑战你。”
几年前的黄河之会,他在外楼场,姜望在内府场,那时候的姜望,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但几年后的今天,他已经自觉站在了挑战者的位置上。
他并没有什么不甘不忿的神情,只是很平静地叙述他的决定。
“我来。”赵汝成抬步便往前走。
姜望按住他的肩膀,温声道:“小五,你不能跟我抢对手啊。”
赵汝成这会情绪很不好,贸然与那良切磋,双方实力又相差不远……很容易打出问题。
那良也道:“我特意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挑战姜望的,赵汝成你若有战意,不妨等我打完这一场。”
“等你们打完了,还有我什么事!你要是还有一根手指头能动弹,都是我三哥手下留情!”赵汝成颇不耐烦,但还是闷闷地走到了一边,给他们留出交手的空间。
那良表情平静,好像并不觉得赵汝成的话有什么不对,但看向姜望的狼眸,其间战意如焰:“我想试试。”
对于那良的挑战,姜望没有道理拒绝。
他既然敲响广闻钟,问剑草原英雄,让牧国的苍瞑、呼延敬玄相继为他磨剑。
那也应该有接受挑战、帮牧国天骄磨刀的觉悟……且需有不伤性命的默契。
但……
姜望平和地与那良对视:“我接受你的挑战。但仅仅一个你,我很难尽兴,长相思匣中有憾。我在这里等着,你且去把穹庐三骏都叫来,咱们一起推演神临极限,也算不枉相逢。”
那良的狼眸,在这一霎凶光乍现,显然认为自己被小觑了,生出愤怒。
他们之间的上一次交手,还是姜望代表齐国出使草原的时候,那次切磋他的确输了。但这几年来他砥砺生死,几乎住在边荒,早已今非昔比!
穹庐三骏个个都是神临境中强者,草原天骄,他那良更非无名之辈。你姜望就算再强,哪怕一打二呢!竟张口就一打四!何等蔑视,何其狂妄!
但姜望只是一抬指,指尖飞起一个火红色的光球。其间焰雀飞、焰花长,焰城璀璨。勃勃生机,呼之欲出!
那良眸中的凶光,一瞬间就敛去了。
悬于姜望指尖的焰光之球,自然是微缩的真源火界。
而在那良的眼中。
这已经是一个小世界的雏形。
这是触手可及的“真”!
姜望并不狂妄,其人确实已经触摸到神临境的极限,仅他那良一人,的确是没有交手的必要!
“我去叫他们。”那良一点废话都没有,直接道:“在哪里交手?”
姜望本想张扬到底,狂言一句,‘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就在此处打,房屋街道若被你们破坏,也算我输!’
但看了旁边恹恹的赵汝成一眼,心念顿转,说道:“明天这个时间,还是在苍狼斗场。我来安排场地,你们准时到就行。”
那良点了一下头,转身便走,同那头巨狼一起,几步就消失在人潮中。
赵汝成没想到一场普普通通的挑战,姜三哥还弄到斗场去了。平时他当然兴高采烈,摇旗呐喊,这会却只觉无趣,恹恹地道:“三哥你自去吧,我找个地方睡一觉,你打完了来找我。”
“别走啊!”姜望一把抓住他:“你不在场怎么行?”
赵汝成叹了一声:“算了,我累了。”
姜望道:“那等我安排好场地,谁帮我送这张贵宾票给赫连云云呢?”
赵汝成抬起头来。
姜望笑道:“堂堂大牧皇女,难道不应该关注牧国天骄的实力吗?穹庐三骏再加上那良,他们本身的天资加上他们背后的势力……此等战斗,大牧皇女没有理由不在场吧?除非她完全不需要这些人、这些势力的支持。”
赵汝成也便笑了,主动搭着姜望的肩膀:“三哥,你好厉害啊,就这么一个火球,就叫那良看到差距,自觉去叫人。那小子可是狠角色,轻易不服人的!来,苍狼斗场在这个方向,你跟我走。”
姜望弹了弹指,云淡风轻地收回真源火界:“那良如果在看到现在的真源火界之后,还看不出他和我的差距,他今天就不应该等在街口。因为那真是半点意义都没有。”
赵汝成连声附和:“是,虓虎将军也不会让他出来丢脸。对了三哥,你在苍狼斗场也有人脉?这地方可不简单啊,草原最赚钱的几个斗场之一!”
“早说过,我在草原有那么一点人脉。”姜望用‘你真是少见多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赵汝成,淡声道:“当初和斗昭交手,也是在苍狼斗场办的。靠卖门票就卖了一大笔。”
“三哥真是又有实力,又有人脉,又有生意头脑!”赵汝成赞不绝口,笑着道:“这场打算如何定价?”
“这场不卖票。”姜望从容迈步:“不好太伤他们颜面。”
赵汝成沉默了一下,道:“三哥,这话应该留着等会再说。”
“怎么?”
“很适合开场!”他笑道:“四个里能疯三个。”
……
……
穹庐山是草原的圣山。
狼、鹰、马是草原上最神圣的三个图腾。
宇文烈、金公浩、完颜度,这三个人能以“穹庐三骏”为号,自然是草原上最秀出的几位天骄。
出身于真血家族的他们,无论天资、血统、身份,都是一等一的存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耀草原。
只是洞真毕竟不易跨越,三十岁以下洞真者,唯李一一人。四十岁以下洞真者,亦极罕有。
他们停于洞真门前,积累修为,打磨心性。
等到了那良奋起直追。
也等到苍瞑在四十岁之前突破洞真,压过他们一头去。
人们在这时候论及草原最天骄,才常常略过他们的名字。
但这几个人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
那良若真能叫齐他们,即便是今时今日的姜望,亦不能说可以稳赢!
但也唯有这样的战斗,才值得今时今日的姜望出手。
长相思一旦出鞘,岂能以锋锐对弱者?
“三哥,票送不过去,怎么办?”苍狼斗场,备战的房间里,赵汝成俊眉紧蹙:“宇文铎现在连云云的面都见不到。”
姜望松弛地坐着,手上拿着一本记录草原斗场发展历史的书,正在翻看,闻言瞥了赵汝成一眼:“你以前是那么聪明,现在怎么笨成这样?”
“怎么了?”赵汝成很有些焦躁。
姜望现在总算明白,什么叫“当局者迷”,再聪明的人,一旦陷进爱情里,也昏头昏脑,没个方向。
他颇为唏嘘,用智者的姿态,怜惜地看着小五:“这场战斗的贵宾票,我都交给你了,只送不卖。你就只送一张吗?”
赵汝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送再多张她也不要啊,宇文铎都送不过去,还能找谁?去敏合庙找大祭司?”
姜望叹息一声:“你现在即刻出门,送一张贵宾票给昭图皇子。别的什么都不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