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雨落,绿叶吐新。
转眼已至四月,初雨时节,漫天漫地的雨,朦胧间带着几分萧索。
气温本升起少许,这雨水一至,便又降下几分。
上官墨这几日躲躲藏藏,说真的,阿诺的追踪能力实在太强,逼得他连上官奇妙的宅院都不敢回去。生怕被她寻着。
那日阿诺追了他九条街,终是追丢了人。
她怏怏的在街上闲逛。
那人肯定是上官墨没错,否则为何见了她要跑呢?
阿诺实在想不明白。
墨哥哥自小与她玩的来,现在好不容易相见,该是欢喜才对啊?
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上官墨知道阿诺住在玲珑坊,自此经过玲珑坊总要绕道。
这日,他从天香居醒来,醉眼朦胧,打算去集市吃个包子。
天空又下起了茫茫细雨。
上官墨拉了拉衣襟,觉得有些冷。
街上行人匆匆,大概是想在雨水将至前赶回家。
上官墨眯着眼睛,遥望远处灰蒙蒙的天。他这一身艳红的衣袍与这灰沉的天幕形成极大的发差,惹得路上行人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细雨飘洒在他的脸庞,一片清凉水润,那张神俊的脸更显得妖娆。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光景,一个小男孩与一名小少年一路小跑着往集市去,身后还跟着一黄毛丫头。
小少年年纪大许多。带着小男孩和小女孩一同去买包子吃。
那个时候,小男孩很依赖小少年,族里不准随便外出。但小少年知道小男孩爱吃包子,所以每次都会偷偷带着小男孩去集市,而小女孩自从发现了他俩的秘密,他俩只好也带上她,自此,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路上欢乐不断。
“墨哥哥!”
一声久违的呼唤。恍若隔了几个世纪,又似乎近如昨日。让心神颤抖。
上官墨当即愣住。
手中握着的包子还未付钱。一双莹白的手掌便探了上来,“我要两个包子,他的一并付了。”
阿诺笑眯眯的望着他,一张不施粉黛的脸。清秀可人。
上官墨终是叹了口气,躲不过的,还是躲不过。
见他不说话,也未打算逃跑,阿诺舒了一口气,她知道他有心躲他。
“长这么大了,还这么粘人。”还是熟悉的语气,话语中没有责怪,反到多了几分无奈。
本稍微紧张的心。终于完全松下来,他一点都没便。阿诺眉开眼笑,亲昵挽起他的手臂。“我们十几年未见,你怎么一见我就跑?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一直不信!”
上官墨任她挽着,没有推脱,嘴角轻抽,“你就当我是死了吧。我确实已经死了。”
“啊?”阿诺仰起脸看他,不大明白。“墨哥哥明明活生生站在这儿,怎么说是死了呢?”
上官墨知道她心性单纯,听不懂他话中的无奈,也不解释,只笑道,“你这次出来就为了寻我?别人知道这事儿吗?”
阿诺说,“我没告诉族里的人。况且,况且……”
况且璟哥哥以前说过,亲眼看见了墨哥哥被大火烧死了呢。还说墨哥哥一家都是被诅咒的人,烧死了是好事。
每次她提起墨哥哥,璟哥哥都会生气。所以她再也不敢乱说话。
她有几分忧郁,不知该不该讲。
上官墨低头看她,说,“定是阿璟不准你提关于我的事。”
阿诺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小声道,“璟哥哥说你是不祥的人,所以不准我提起你们一家人的名字。我怕说出来,他会阻止我出来找你。”
她以为说出来,他定会生气,可谁知,他像是早有预料,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毫不在意的笑容,就连声音都显得慵懒至极。
“你不提是对的。回去也不要提,就当没看见过我。”
阿诺困惑,为什么要当没看见?
“可是,墨哥哥是族里唯一的直系血脉,最近族里老掌教要退位,大家都在为选谁而争得你死我活,要是墨哥哥回去,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掌教定会把位置传给你啊。”
上官墨咬了一口包子,拍了拍阿诺的头,“你真傻。你怎么不想阿璟是谁的孙子,掌教怎么会把位置给我。他若真想把位置给我,十几年前就不会设计害我,哥哥也不会……”
“啊?”阿诺一双大眼闪闪,片刻后像是醒悟过来,惊道,“你是说,他们,他们要杀了你?”
所以十几年前思华宫会突然大火,所以璟哥哥不准所有人提及墨哥哥一家,所以墨哥哥才会突然从族里消失?
若真是如此,那一切都有了好的解释不是么?
她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事情,顿时豁然开朗。
思华宫是族先辈传下的一座古旧宫殿,虽古旧,但历届族长都会将它翻新修葺,绝不会无故失火不是么?
阿诺捂着嘴,脸色白了又白。
她看着上官墨,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
上官墨垂下眸子,将手中包子吃完,眼中神色晃荡。
他指着天边滚来的浓浓黑云,声音惆怅,“小的时候,有次我们一起出来买包子吃,也遇上了大雨,你那时候被淋成了落汤鸡,回去后发高烧,烧了三天三夜,为此,哥哥没少被爷爷揍。”顿了顿,眼眶似有氤氲之气,“我叫你不要跟着来,你偏不听,你还记得吗?”
阿诺抿了抿嘴唇,看着他。脸上是悲又是苍茫。
“墨哥哥。”
上官墨拉着她。“走,带你去见爷爷。”
声音轻快,眼角依旧带着邪魅的笑。可笑容温暖如春日阳光。
阿诺忙点头,笑道:“爷爷也在?真是太好了。”
细雨逐渐变大。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口。
竹楼下,一身碧色青衫的男子指剑问天,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庞滑落,眉角如凌,瞳孔漆黑,一招一式间。绝情冷毅。
慕夕已能下地行走。近日里卧床休养,躺的太久。站起来时腿有些发软。
落重殇依旧是每日清晨练剑,风雨无阻。
慕夕披了一件单衫往窗口挪去,冷风夹着雨点砸在眉角发丝上,她哆嗦了下。打了个喷嚏。
十几丈开外的青衫男子猛地转过身来,目光锋利的盯了她一眼。
“关上窗子!”声音冷到了极点。
慕夕被他吓了一跳,愤愤然瞪了他一眼,将窗子拉回来。
自从慕夕醒来后便未与他说过一句话。
落重殇又惯了活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于是俩人即使在同一个屋子里,屋子里也是鸦雀无声,仿若无人。
她这几日一直在查,他到底是如何给她下的药,可是检查了食物检查了茶水,皆无任何发现。
不由气馁。想来她也算是半个医仙半个毒后。怎么在落重殇面前竟渺小的自己都觉得自卑。
落重殇练完剑,往竹楼走来。
这时候,不远处跑来一名带着白色面具的少年。他走进落重殇,先行一礼,待落重殇抬手示意他起来。他才毕恭毕敬的颔首禀报些什么。
慕夕正好从楼上下来,猛地听见“南宫长歌”四个字,顿时怔住。
本想竖起耳朵偷听,但那小少年已经将事情报完。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落重殇回头看她,面无表情的越过她的身边。往楼上走。
慕夕一瘸一瘸的跟着,心里焦急,只好开口问他,“南宫长歌怎么了?”
落重殇不语。置若罔闻。
慕夕不放弃,继续追问,“方才我听见你们在讨论南宫长歌。”
落重殇进屋坐定,褪下外衫,见慕夕站在身后。头也懒得抬,问道,“我要沐浴更衣,你想留下来看,随你。”
慕夕本想说,我就不走,你有本事就脱,可是她话还未说出口,就见落重殇只脱剩下一条裤子,背上疤痕错综交叠,深深浅浅,看着像是有些年月了。慕夕怔然,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狰狞的伤疤?
似乎感受到背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重殇侧脸看她,嘴角斜起,笑的邪魅,“好看么?”
顿时脸上烧起一团红晕,慕夕慌忙转身连跑带跳的往屋外去。
“真是变了个态的!”慕夕嘀咕着。
屋门被她重重关上,落重殇却丝毫不在意。丫鬟一早便为他准备好了热水桶,此时他正躺在里面,神情松懈,脸上疲态尽显。
慕夕坐在他门口骂他,骂累了就支着脑袋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都快睡去,他才推门出来。
慕夕本靠在门上的身子,冷不防失去支柱,往他脚下倒去。
落重殇垂眸看她。
少女一脸倦态,困顿至极,天色已黑。她竟固执如此,在这里坐了一整天?
脸上神色稍微动了下,落重殇沉声道,“困了回屋里去睡。”
慕夕揉着眼睛,站起身,腿脚发麻,险些跌倒。
落重殇一把将她扶住,眉头蹙了下,眼中神色难辨。
有无奈,有怪责,又似有担忧。随即便是茫茫空冷。
“你方才说,南宫长歌怎么了?”
落重殇瞪着她,她依旧一脸坚持。
“他来了南岳国,正在四处找你。”
“啊?”慕夕惊呆。
他来救她了么?
他的伤完全好了吗?
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慕夕脑子有些混乱,脸上神色迟疑。
猛地想到落重殇对付他的手段,心下一颤,忙问道,“你想怎么样?你还要杀他么?”
不可以,他好不容易逃脱,怎么能自动送上门来?
慕夕心惊胆战。她没有办法胜过落重殇,她甚至无法从他身边逃走。南宫长歌的武功虽厉害,但在他手里也吃了亏。
落重殇睨着她,眸子忽然眯起,“我要他死,你该是知道的。”
“不可以!”慕夕惊怒。
落重殇重哼一声,脸色阴霾,“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慕夕这才恍惚道,“是啊,为什么?南狐狸与你到底有何干戈?”
落重殇伸手轻抚她的发丝,“你很担心他。”
慕夕一愣,咬住嘴唇,很关心他么?
他前后几次帮她,她关心他是正常吧。可是为什么从落重殇口中问出,她只感觉有些脸红脖子烫?
落重殇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凑近去,一字一句道,“你喜欢他。”
慕夕瞪大双眼,推开他的手,摇头,“我没有,我跟他只是朋友。”
“呵呵。”落重殇笑的邪魅,“朋友会以死相救?我看他也很在乎你。”说着,他往她身边靠近,笑容中带了些许陌生的气息。
慕夕忍不住退后,他身上再次出现那种让人感觉危险的气息,好可怕。
“如果你嫁给我,他会不会难过?”落重殇歪着头,伸手将慕夕扯了过来。
慕夕一个踉跄跌入他怀里,“不可能,他才不会难过,你也休想用我来要挟他。”
落重殇歪头思考,“是么?那就不好玩了,既然不好玩,就只好直接杀了他吧。”
“不要。”慕夕吼道。
“如果他死了,你会怎么办?”
慕夕眸子皱缩,脸上怒气难忍,“你若真的杀了他,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恼怒至极,她一掌袭上他胸口。
落重殇未躲闪,一口血喷出。脸色瞬间苍白,眼眶周围泛起青灰。他似乎疼痛难忍。漆黑的眸子猛的缩了几下。转身就走。
慕夕愣住,她那一掌并未出多大的力气,可是他似乎很痛苦,难不成他有伤在身?
慌忙跟了上去,“我不是故意的,你,你还好吗?“
落重殇不理她,走至门栏的时候,脚步虚浮,身子一摇。
慕夕忙上去扶他,“我是不是打伤了你?“
落重殇挥手将她甩开,“滚。”
慕夕被他吓住,他突然发脾气,脸色恐怖的让人不敢直视。
落重殇低眸瞥了她一眼,目光如冰刃,似能斩断万物,“明天,我请他来做客,你最好早点休息,打扮漂亮点。不要丢我的脸。”
说完,大步离去。
屋子里烛火忽闪下,丝的一声,灭了。
黑暗中,空气冷的僵硬,无边的夜幕垂垂压下,夜空依旧飘着细雨,漆黑,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