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作为长江重镇,京湖制置司曾一度移治此处,因此衙署十分恢弘。同样是比李瑕在长安的宫城还要富丽堂皇。
但这夜大堂上气氛已从初胜时的喜悦转为了严肃,隐隐还有些沉重。
“陛下,江陵这一战,城中百姓死伤无算,须要有人为此事担责。”
“原宋国江陵知府陈奕引蒙虏入城,正是江陵城的罪人。”
“臣以为,麻士龙功过相抵,不宜封赏。”
李瑕还算耐心,道:“万余兵力分守江陵各地,元军猛攻沙市镇、姜才率部支援之后,江陵城内守军不过两千余孤军……换作朕,未必守得住。”
“麻士龙有功,臣明白。然而,江陵百姓不明白,痛遭元军屠戮的亡者家属不明白,天下人不明白……需要有人为此担责,以示陛下赏罚分明。”
“那就让他们明白。”
“臣等有罪。”
李瑕只好道:“诸卿无罪。”
“臣无能,臣无法教天下人了解江陵一战之详情。消息传出,旁人只会道麻士龙丢失城门,使元军屠戮百姓……”
“够了。要恨他们也该恨元军,而不是朕麾下浴血奋战的将士。”
“道理是如此,可臣说的不是道理,而是人情……”
“朕看你说的是歪理。”
“然天子治国,需顾的是天下人想要的理。”
史俊站在一旁,目光看去,见李瑕快要没耐心了,只好咳了咳,站出来化解此事。
他开口,却是说起了别的事。
“陛下,江陵是大城,有几位名满天下的大儒,臣想为陛下举荐。”
“史卿请讲。”
“有深宁居士王应麟,曾官任宋廷礼部尚书,因得罪贾似道而遭贬常德军,行至江陵,恰逢王师,寓留于此。王应麟九岁通六经,十九岁中进士。兴昌四年为殿试覆考官,点文云孙、陆秀夫、黄震、胡三省、董楷、杨起莘……”
才听到这里,李瑕已经大概明白这个王应麟很有名望了。
当年吴潜调到汉中的官员多是这一年的进士,都能称得上是王应麟的门生。
再听史俊说着其人著作,甚至说到《三字经》亦是出自王应麟之手,李瑕更有拉拢此人之意。
“还有草窗先生周密,此人交游广阔,且词名满天下,亦是得罪了贾似道而罢官,自荐于江东安抚使马光祖幕下,协理漕运,正在江陵公干;还有戴表元,乃王应麟之学生,年少便被誉为‘东南文章大家’……”
史俊直说了好一会儿,李瑕点点头,道:“史卿为朕将他们招募来便是。”
“臣遵旨,只是……”
李瑕不吃他这一套,淡淡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臣斗胆,敢问陛下认为,士人眼中的‘仁君’该是何模样?”
“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瑕道:“你们都说朕不该嘉赏麻士龙,其实想说的不是麻士龙。而是希望朕为江陵城死去的百姓自罪,是吗?”
史俊默然了一会,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如今是陛下与赵宋争民心的时候。这次元军屠戮江陵,死了不少人。江陵百姓必然会怪在陛下头上。那与其等他们怪罪,不如请陛下先‘罪在朕躬’。”
他说完,马上又补了一句。
“臣并非是以为陛下有罪,而是为了……”
“朕明白。”
李瑕打断了史俊的话。
江陵城有很多名儒,等江陵一战的消息传出去,宋境百姓眼里的是非功过掌握在谁手中?就是在这些名儒手中。
史俊希望他在这些名儒面前作出“仁君”的姿态,博取他们的好感。
想当皇帝,这是应该的。
“朕明白。”李瑕又重复了一遍,转头看向堂中其它官员,道:“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陛下不可此时功赏麻士龙,请陛下体恤江陵民心。”
“朕听到了,都下去吧。”
李瑕挥散了堂上的臣子,揉了揉额头,没去歇着,而是随手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招过霍小莲,道:“不必带旁人,随我到街巷里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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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到处都是哭声。
元军入城后忙着与唐军交战,倒也没有刻意屠城,但也并未顾忌百姓。具体死了多少人还在统计,只能说比屠城好很多,但毕竟还是人间惨剧。
走过街巷,家家户户都能听到哭声。
唐军并未让每户人家辨认尸体,而是尽力救治伤者,并将死者统一埋葬。
“你觉得他们说的对吗?”李瑕忽然问道。
夜里与诸臣议论时霍小莲便在堂上,倒也知晓详情,但很努力地思考之后,却还是答道:“末将愚钝,没想明白。”
“死了这么多人,我可以认这都是我的错。”李瑕道。
他想得很明白,既然想要当皇帝,这些都是他该担的责任。
就好像刘备得哭,携民渡江时大哭“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今日他李瑕也得哭。
倒不是觉得刘备假惺惺,只是性情不同,很难想像曹操为百姓哭是何光景。
至于李瑕,他性子素来“直”,心底隐隐觉得罪在元军、罪在投降的带路者,一低头便像是在为这些人赎罪一般,隐隐觉得自己并不诚心的自罪反而是在利用那些死者。
转念一想,这些道理似乎又是说不通的。
他希望人们在面对异族、汉奸的迫害时,敢直面于这些真正的施暴者。他已尽力,麻士龙已尽力,不该成为怪罪的对象。
总之觉得哪里不对。
“矫情。”
李瑕遂骂了自己一句。
就这样披着黑色的披风像个幽灵一般在城内走着。
“福儿啊!你在哪里啊?!我的福儿啊……”
前方又响起一阵哭声。
那是一个趴在泥泞里恸哭的老妇人,满头白发,哭得声嘶力竭。
李瑕示意霍小莲上前扶她,霍小莲却是还在提防着刺客,想等拐角的巡兵过来。
其实那老妇人的样子是不是刺客用眼睛一看就知道,李瑕干脆亲自上前扶了一把。
“福儿?”
那老妇一抬头,一双眼却已哭到肿得不成样子。李瑕借着火光看去,几乎看不到她的瞳孔,知这是半个瞎子。
“福儿?你没事吧?”
老妇很激动,握着李瑕的胳膊不停地抚着,不停地哭。
“我的儿啊,你没事……你没事……回家吧,娘给你煮了鱼汤……”
她受了刺激,显然已是神志不清了。
李瑕止住想拉开老妇的霍小莲,干脆扶着这老妇,随她走去。
直到进了一间很破旧的小木屋。
至于那所谓的鱼汤,却只有一尾手指粗的小鱼,已被炖得稀烂……
~~
次日天蒙蒙亮,江陵府学。
城中许多读书人都在这日汇聚于此,个个头缠白布,以示追悼。
正院孔子的雕塑前,诸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乱天下者,正是李逆。”
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就是没什么城府之人。
这是个府学学生,名叫方宗昌,字昌器,家中有个弟弟昨日便是死在了战祸之中。
他一开口,马上便有许多人跟着骂了起来。
“一个叛逆不忠之臣,狼子野心之辈,有了些军功便想谋朝篡位。看大宋与蒙元议和了,没了他邀功自重的机会了,便马上叛乱,火炮轰了江陵一个月,又引蒙元杀来……恨不能生啖了这狗贼!”
“李瑕诚巨奸,恃功而骄,勾结先帝嫔妃,叛乱而覆四海,至疆土幅裂,普天无统,民神痛怨,无所逃罪也……”
“诸兄,诸兄。嘘!不敢再说了,不敢再说了,也不看看如今江陵城在谁手上……”
“你们怕他,我不怕他。”
“就算你不怕他,可这般骂有何用?”
“有用,我要将他的罪证写下来,告天下人皆知。”
“不错,今日邀同窗们前来,正是为此事!”
“……”
隔着一间院子,史俊正与一名老者对坐。
听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摇了摇头,抬手请对方走过小径。
“这些书生,可笑至极。”
“立场不同而已,子庞若换位而处。在江陵被困上数月,家人又遭屠戮,对兵围江陵的秦王可还有好感?”
史俊叹息一声,道:“陛下真心欲经营好江陵,此地为往后交通之重要口岸……”
“老夫信秦王之真心,如此可好?老夫可答允子庞,往后若有人问,必如实叙述江陵一战。”
史俊苦笑,道:“陛下求贤若渴,从谏如流,公可否一见。”
与他相见的周密也是叹息了一声。
说实话,他对李瑕并无太多好感,只是担心李瑕迫害这些士子,才与史俊打了交道。
若非如此,经历了江陵这一桩事,必然要写篇文章狠狠骂一骂李瑕。
至于见李瑕……周密官虽不高,却名重天下,若要归附李瑕,付出的却是五世高门积累的名望。
还得出手解决江陵城中的怨气。
他遂摇了摇头,以示不愿。
史俊只好连连揖手,语重心长道:“陛下乃千古一遇之仁君,草窗公万莫错失明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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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衿一夜未睡,也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十分出神。
天亮后,她张了张嘴,喃喃道:“其实我早都知道的,赵氏早晚要亡国……”
好一会儿,并没有得到阎容的回答,她转头看去,只见阎容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外,正在与唐安安说话。
赵衿遂起身,走了过去,隐隐听到她们说话。
“大概是气了那些臣子,陛下从鄂州一路而来,还得料到宋军能放蒙元入境、还得料到那江陵知府能带元军入城,真当他是神仙,天下人不肯救天下,只他一人来救不成?”
“姐姐也莫恼了,意思其实是想要陛下做做样子,好招揽如深宁居士这般的名儒。”
“王应麟?那倒是值得。”
“岂止是王老先生?还有江南士人之心。”
“呵,这些士人,就想逼得陛下惺惺作态,逼他改了脾气,往后从谏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