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5章 董大哥

元军大阵之中,真金转头看向董文炳,希望这位大帅能够想出办法战胜唐军或撤退出这里,不要再让士卒们再无谓的损伤。

然而,董文炳脸色沉毅,甚至显得有些无情,喝令士卒继续向绿洲冲锋。

“董公。”真金忍不住开口道:“死太多人了,不能再这般打下去。”

“只能打。”

董文炳匆匆应了一句,下令让董士元接替董士选的兵马。

一道道命令之后,他才俯下身,对真金低语道:“没有退路了。若攻不下查拉湖,殿下与老臣,以及这些将士,将尽数葬送于黄沙之中。”

真金虽不知兵事,却也能看出来再打下去必然要全军覆没,论天时地利人和,这根本不是一场对等的战事。

这般一想,竟是已陷入了进退皆亡的局面。

当看着一个个士卒倒在唐军的弩箭与刀锋之下,他不由面露悲悯,向董文炳道:“唐军若是为我而来,董公可以将我交出……”

“殿下!”

董文炳开口打断了真金的话,惊讶于这位燕王竟能说出这般幼稚的言论,摇了摇头,道:“这支唐军不是为殿下而来的。”

很显然这支唐军能够事先埋伏在查拉湖必定是为了伏击他这支兵马,为此甘冒大漠风沙。

相反,对于真金,唐军似乎并不上心,从河湟到凉州的一路上都不愿多派兵马,仅有三百余疲兵押送。

董文炳原本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救回真金,在这一刻却因为唐军的态度而心生疑惑……到底是一位皇子重要,还是一万精骑重要?

唐军这么想歼灭这一万人,对战局又有怎样的影响?

心中泛起一丝忧虑,然而眼下已来不及细想,既然只能一战,那就专心作战。

“董公。”真金又道:“我亦可上阵杀敌、激励将士,或挂出旗号吸引敌兵。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惧上阵作战。”

董文炳再次将目光从战阵中移到真金脸上,之后又移到他受伤未愈的腿上,叹了一口气,道:“请殿下换上盔甲吧。”

真金只当他答应了让自己上阵,深吸两口气,目光凝重起来……

~~

杨奔端着望筒扫过元军的阵列,扫过董文炳的战旗,脸色依旧显得郑重。

说是以逸待劳,但杨奔其实前日才抵达查拉湖,抵达之后,遇到了元军留在此处的二百余兵力。

幸而唐军的探马先用望筒发现了绿洲,唐军才得以趁夜偷袭,终于占据了绿洲,得到了食物与水的补充,但至此,两千余兵力也只剩下将近一千五百的可战之力。

堪堪休息了一日,还未完全驱散半月来在沙漠跋涉的疲惫,元军主力就回来了。

这种情况对杨奔而言可谓是险之又险。他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面对的是董文炳。

董文炳数年来坐镇河南,使得唐军始终不能够往河南扩张,且多次对潼关展开攻势。若说蒙元因他不能够攻克长安而嫌他无能,但作为敌手的唐军却很清楚他绝不可小觑。

果然,甫一交锋,本该惊慌失措的元军竟展开了勐烈的攻势。

甚至还有一支元军径直冲进绿洲,差点打乱了杨奔的布置。好在唐军士卒及时补上,将那总军千户斩落。

杨奔正要调兵补上防线,忽听得一声大喊,转头一看,正见王满仓提着一颗头颅冲上来。

“将军,我斩杀了敌方大将董士选!”

杨奔看向那颗头颅,只见是个很年轻的将领,年纪该还不到三十岁。

他拍了拍王满仓的肩,道:“好,好!经此一战,你必有重赏。”

话虽这般说,接过董士选头颅的一刻,杨奔心里已泛起些苦意,暗道王满仓这小子手太快了。

大唐不仅缺兵力、缺马匹,也缺名将。这一战若能招降董文炳,陛下显然会更加满意。

但以千余人对阵五千余元军必须要先将其击败,否则难以俘获。现在才刚刚开战,正是全力应敌之际,杨奔当然不会交待士卒们活捉。

他本想等到占了上风再设法招降董家父子,没想到董士选那么快就身先士卒,又那么快就被混不吝的王满仓斩杀。

接下来,只怕会影响后续对董文炳的招降。

当然,事已至此,杨奔不是会为这种小事纠结的人,当机立断,下令高扬起董士选的头颅,威慑元军士卒的军心。

王满仓大喜,当即依言照做,举着长竿吆喝道:“董士选已死!”

如此一来,先前随董士选杀进绿洲的元军士卒纷纷败退。

而唐军一看,只见绿洲外的元军几乎都要披上盔甲了,连忙趁此机会向外杀去,趁现在再造成更多的伤亡。

“杀啊!”

王满仓举竿跟上,才踩到沙漠,只觉脚底有一处十分滚烫,这才想起在沙漠里这些时日,把鞋底都磨出了一个洞。

转头一看,地上不缺尸体,包括董士选的无头尸体也在。

他遂把手里的长竿往地上一插,跑去剥了董士选的靴子穿上。

然而靴子一提,王满仓只见自己半个臭脚丫子一捅就捅到了鞋底外面。

董士选这只靴子竟比他的还要破。

王满仓转头看了一圈,大略扫了几具元军的尸体,最后还是重新穿上了自己的靴子。

“娘的,什么穷酸胡虏。”

嘴里这般啐了一句,但他对敌方将领的看法却又有了不同。

好坏不论,但确实顽强。

战场上能给王满仓这般换鞋的时间不多,他才站起身,“冬”的一声,一支利箭勐地钉在了他的长杆上。

“抢回我二弟!”

随着这一声大吼,前方又有一支元军杀了过来。

在付出了许多的人命的代价后,元军终于披上了盔甲,组织起一次真正像样的突击。

“弩手撤回来!拒鹿角推上!”杨奔大喝道。

“盾牌手!”

阵线拉开,王满仓站在盾牌手的身后,继续举起那根长竿,晃着董士选的人头,大喊道:“元军最后一波攻势啦!挡住他们,他们没力气了。”

战到现在,他已感受到了元军将领的硬气,换作是别的兵马早已被他们击败了。

可惜,再硬气,落到这个境地,也只有败。

~~

这确实是董文炳的最后一搏。

在看到杨奔出现在查拉湖绿洲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退则必死,进也只有一丝极薄弱的生机。

最好的保全之法是投降。

为什么不投降呢?

从大义上而言,他一个中原豪族降了汉人皇帝李瑕不失大义……这些董文炳其实很清楚。

只是小节上过不去而已。

忽必烈一声声的“董大哥”以示恩宠,在平定李璮之后所有别的世侯都被削了兵权,独独他董文炳因为太受信任而免于削权。

这次还将储君交在他手里……

回过神,看向战场。前方,董士元已率军陷入了唐军阵线当中,后方,越来越多的元军士卒开始驻马不前,观望着局势。

董文炳回过头,看向了真金。

真金才换好了一身的普通皮甲,道:“董公,这装束恐怕不对?”

“殿下。”董文炳没有回答他,而是道:“老臣十六岁那年,家父为大蒙古国战死,今日老臣又至此境地,命也。愿来日殿下继承大统,治太平盛世,老臣死而瞑目矣。”

“董公……”

真金为此忠义所染,顿时眼眶一红,大哭不已。

“护殿下走。”董文炳向心腹亲兵轻喝一声,又道:“转告我兄弟,董氏世代有男儿尚能骑马者,勉力报国!”

但事实上,他并不确定他们能从茫茫大漠里走出去。

真金还想去拦住董文炳,却已有几骑将兵上前,拉着他向后退去。

当他们从中军中脱离阵线,很快便引起了元军的恐慌,越来越多的士卒转身就逃。

董文炳的大旗还在迎风招展,绕开了唐军在绿洲南面布置的防线,试图从侧面杀进去。

但他们在外面的沙漠艰难奔走,唐军却只需要小跑几步,就能布置起新的防线。

董文炳正是想由此吸引唐军前来,好为长子董士元解围。

~~

“将军,大帅命你撤!”

董士元得到命令时已杀到了那根挂着董士选人头的大旗之下。

他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一根根弩箭,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那茫茫的大漠,眼神俱是苦意。

“撤不了了。”董士元喃喃了一句,继续向前冲去。

前方,有唐军校将冲他喊道:“投降吧!你们已经败了。”

“投降者缴械不杀!”唐军大喊。

于是越来越多的元军放缓了脚步。

董士元却还在向前冲。

“大丈夫报国,正在今日,勿惧也!”

他一手提着盾,一手提着刀,像当年在钓鱼城时一样勇勐。

但连蒙哥都死了七八年了,局势又岂能与当年相比?

硬气的人在少数,董士元几乎是孤身一人杀进唐军阵中……

~~

“将军,董士元不肯降,战死了。”

杨奔听过消息,皱了皱眉,按着刀走向董文炳所在处。

时近黄昏,随着元军中投降的人越来越多,唐军已完全包围了董文炳。

杨奔推开兵士,踏过满是血泊的草地,看向前方仅剩的十余人。

“董文炳,降了吧,你兄弟董文用如今正在我大唐任官,深受陛下重用。”

董文炳的头盔都丢了,站都站不住,听到声音才从厮杀中回过神来,愣愣看着杨奔,道:“我不该败给你。”

他十六岁嗣位任官,上马南征北战、下马治理地方至今三十三年,征过大理国、征过宋国,战功赫赫。怎么看,他都不该输。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杨奔道。

也许旁人觉得他是捡了个大便宜,躲在这大漠绿洲之中,袭击了疲倦归来的董文炳,没什么难的。

但做决定时承担的一切可怕的压力,差一点就丧师于大漠的艰苦……这些,让杨奔心里很清楚,自己配得上这一场胜利。

不是侥幸。

镇守河南数年不曾让唐军向东扩张的董文炳,就是败在了他手上……

董文炳透过杨奔的目光,也感觉到了那种自信,以及自信带来的强大气势。

就好比当年,他也是。

因为坚信忽必烈是那个将要一统天下,建立太平盛世的明君。他遂弃了蒙哥的官,带家将不远万里奔赴投效忽必烈。

那种坚信,让他有一往无前,无惧所有困难的气势。

然而,这些年这种信心似乎松动了。

从李璮叛乱、董文用投降李瑕开始,忽必烈时不时排挤汉臣……最重要的是,一个更像明君的人已经出现。

可是,董文炳已经老了。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弃官、不远万里去奔赴。这种舍弃一切、孤注一掷地下注,一辈子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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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为忽必烈付出了太多,没力气再走回头路了。

累了。

名将已白头,中原豪杰拥护漠南王行汉法、开汉业的时代,于他而言已经过去了。

随着这些思绪,董文炳抬起刀,架在脖子上。

像是被杨奔的眼神击溃了。

“是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李瑕培养了一个名将。”他喃喃道。

这句话,是他送给眼前的年轻人的,他不介意为后辈添一份信心,增一份气势。

之后,董文炳将刀一划,报答了忽必烈的那一声声“董大哥”。

“当。”

刀掉在地上……

~~

大漠狂沙之中,真金回头看去,只看到已有唐军追出了绿洲,收拢着不敢逃往沙漠的元军士卒。

他知道自己以一人之力,彻底拖垮了这一万精兵。

于是,整个北方士人们寄托在他的身上的期望又加重了许多许多,已压到让他喘不过气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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