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是祭灶日,要祭送灶神上天,时人为了让灶神多言好事,便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还要备五色米食花、胶牙糖、箕豆,用来粘上灶王的牙。
意秾是极喜欢这一日的,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凌氏都要亲手做胶牙糖,意秾小时候就极爱吃,可惜凌氏从来不许她多吃,只有祭灶日这一天才能破例。
凌氏做胶牙糖极为认真,要先沐浴梵香,事事准备妥贴了才能开始,因孙亦莹是新妇,便想着要帮凌氏打下手,却被凌氏撵了回去,她只好跟意秾一起眼巴巴的等着。
到了晚上,还有照虚耗之俗,意秾跟孙亦莹一起做了十数盏琉璃小灯,放于床下,这便是照虚耗。
这天晚上是可以彻夜不眠的,不论男女都可以提着琉璃小灯聚到火堆旁,欢笑宴饮,意秾当然也想出门去,但是凌氏从来就没准过,她依旧每年一次的磨了凌氏一回,然后被凌氏骂了回来。
意秾给孙亦莹使眼色,让她帮着说话,孙亦莹只低下头偷偷的笑。虽然不能出去,但是意秾也不想错过这项活动,便提着琉璃灯盏,在飞华亭里铺了张狐皮,也像模像样的笼了火盆,温了壶百花酿,对着乌漆麻黑的穹庐独酌,一直到了子时才回去睡觉。
过了几日便是除夕,除夕最是烦累,既要祭祀祖先,又要迎神供佛,晚上还要陪着沈老夫人一起守岁,沈老夫人又不是个省事的,有时心情不好,就要让凌氏整晚站着立规矩。本就折腾得累极,第二日还要早早就起床,进宫参加初一朝会。
意秾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被凌氏从床上拽了起来,任凭彤鱼和丹鹭给她净面梳妆,还要听凌氏一遍遍絮叨。
凌氏见意秾一副没往心里去的样子,顿时就火了,“你这孩子,跟你说多少遍都没有用!今日进宫是小事儿么?你也不想想,以往朝会之后的宴请都是在皇后娘娘的坤宁殿,这回却是在哪儿?挪到贵妃娘娘宫里去了!你那大伯娘虽看不上咱们二房,可是在外头人的眼里,咱们不还是皇后娘娘的亲戚么!要不怎么轮得到让你也进宫去,贵妃娘娘如今正和皇后娘娘互别苗头呢,小心你一个缺心少肺就被贵妃拿来当枪使!进宫之后,你少往人堆儿里凑,有你三姐姐在呢,用不着你去出风头,只去用过宴,跟我早点儿回来才是正经!”
意秾怕她娘再说上两遍,立刻点头,郑重道:“娘,我知道了,我进宫之后一定谨言慎行,吃完饭就去找你。”
上辈子她也进宫领宴了,只是上辈子宣和帝多情,也并没有出现如今这位盛宠的明贵妃,那时一众的妃嫔们整日里斗来斗去,却也碍不着赵皇后的位置。如今却是不同了,明贵妃一人独宠,竟是硬生生将多情的宣和帝变成了痴情,如若不是明贵妃实在身份甚微,而赵皇后娘家势力又显赫,只怕皇后之位就要换人来坐了。
明贵妃是以美艳扬名的,自古美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看不惯比自己还美的人。
凌氏自己就不用说了,脸上连胭脂都不敢多抹,坐在那儿看意秾穿戴完,脸立时就垮了下来,皱眉道:“别穿这件大红出毛锋的昭君兜了,换上那件丁香紫暗纹银鼠里毛的鹤氅吧,到时候也别没事儿往贵妃娘娘面前晃悠,埋头吃饭就是了。”
简直对贵妃娘娘如临大敌。
等意秾都拾掇妥当了,沈意秐便笑吟吟的进来叫她一起,沈意秐倒是不怕刺了贵妃的眼,穿了件大红羽纱缎子的斗篷,头上又戴了个白狐毛的昭君套,一支赤金镶宝梅花簪自头顶斜出,衬得她面容皎好似三月桃花。
沈意秐进来一见意秾这身穿搭就知道是凌氏让她故意藏拙了,便笑道:“五妹妹穿这一身越发显得沉稳安静了。”
其实是显老才是,但是同样的意思用不同的话说出来,就显得受听多了。
凌氏很是欢喜,又夸沈意秐漂亮懂事。
两个小姐妹一起去上房给沈老夫人请安,沈老夫人与赵氏都是按品大妆的,相比之下,凌氏就有些寒酸了,不过这么多年凌氏也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初一朝会规模宏大,仪式隆重,有一套完整的礼制,向来最得圣上重视。这一日不仅本朝文武百官要向今上朝贺,拜祝新年,诸蕃使节及各国使者也会前来,这是向外邦展示国威的好时机,自然处处都要往盛大了办。
等三茅钟鸣及圣堂炷香之后,意秾便在大庆殿见到了头戴通天冠、着玉带靴袍的宣和帝。
另外,今年朝会之后的大宴,太后竟也来了,往年太后都是不会出席的,此番是因为赵皇后前一日去宝慈宫哭诉了一天,太后也是觉得她再不管管今上,只怕这国就要亡。
当今太后并不是圣上的亲母,今上是一位昭仪之子,若不是他的两位兄长都早夭,也万轮不到他拣漏来坐龙椅,如今宫中真正是太后嫡出的,只有茂章长公主一人而已。只可怜那位昭仪早殇,自己的亲儿子当上皇帝才两月,她就一病去了,太后因不是圣上亲娘,为了避免与圣上产生隔阂,很少插手圣上之事。
待跪拜过今上和太后,女眷们就被带到了明贵妃的琼华殿。
这宫掖之中遍地都是富贵,多了也就不稀罕了,所以宫里的诸位娘娘都喜挂湘妃帘,日头一晃,薄薄的竹片在地上映出一棱一棱的光影,总有种心事难述的况味。且又有那么个湘妃泣泪的典故,清雅已极。
偏明贵妃不与之同流,明贵妃娘家差些儿,父母都不是大梁人,她打小寒酸,如今一朝飞上枝头,岂肯省俭。故而琼华殿的门上挂的是一副珍珠帘子,皆是南洋所产的金珠,颗颗滚圆饱满,色泽纯正,单这一副帘子,便需耗费上万之资。
明贵妃穿了红地联珠纹大袖,头戴高冠,右侧插了支点翠凤钗,两鬓又各压两枚花钿,看上去并没有宠妃的凌厉之感,反而让人觉得温和宁静。此时她正微微侧着头听身边的女眷说话。
赵皇后则是坐在上首,见沈意秐与意秾进来,便面露喜色,将沈意秐拉到自己身侧,对太后笑道:“母后瞧瞧,我这外甥女儿长得好不好,我只恨怎么竟不是我生出来的!”
皇后都开口了,周围的夫人哪一个不是人精,自然纷纷称赞沈意秐才貌皆备、品行端方。
太后对沈意秐伸出手,面露慈爱的笑道:“到老身这里来,也难怪你姨母这般疼你,连自己的亲侄女都靠后了。”
旁边的赵姝闻言立时就变了脸色,她最是个直性子,当即就要翻脸了,她娘云阳长公主给她递了个眼色,她才跺一跺脚,强自按捺下来。
沈意秐并无羞涩忸怩之态,先上前给太后见过礼,才含笑大方道:“我娘每次见到姝表妹也总是这样说,唉声叹气的只恨她没有大舅母那样好的福气,能有个姝表妹这样的女儿。”她的大舅母自然就是云阳长公主。
一句话既奉承了云阳长公主又捧了赵姝,赵姝听沈意秐夸她,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又换上了笑意。
云阳长公主端稳的笑道:“姝姐儿若是能你有的一半儿,我也就放心了。”口中不住的称赞沈意秐,心里同时也暗暗点头,只道沈意秐年纪不大,这份沉稳和聪慧确然难得。
然后才目光含冷的看了眼太后,牵起嘴角笑了笑。云阳长公主是先帝淑妃所生,淑妃与先帝自小便是青梅竹马,若不是为了拉拢太后娘家势力,先帝也不会立她为后,且云阳长公主又是先帝长女,自然是极受宠爱,云阳长公主性子骄纵,向来不将太后放在眼里。太后与淑妃斗了一辈子,与云阳长公主的关系自然不会太好。
挑起这话头儿的赵皇后难免有些尴尬,太后却是面色如常,连眼角的笑容都未变过,又赞了旁边的意秾跟赵姝,便让她们自己去玩儿了。
这宫掖中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谁与谁是一派也实难说得清,倒是明贵妃仿若置身事外一般,意秾只觉得这位明贵妃定然是个极聪慧之人,这宫中的女人不论如何的互相笼络、互别苗头,她只抓住今上一人的心,便是胜者。
初一朝会有个习俗,便是为贺新年而投刺。
众人都拣了竹篾儿,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写上一两句恭贺新禧之语,再交给要谒见的人,这便是刺,也可叫名帖。互相投刺,并不拘泥于男女,明面上是贺年,实则也有倾慕对方的意思。
这些竹篾儿内造处早就置备好了,竹篾儿的形状大小并不相同,正方,浑圆,甚至还有柳叶状,梅花状,鱼儿状。小姑娘来挑拣的时候都尽赶着选形状新奇好看的,都选完了,便自各坐下来拿纂刀刻字。
意秾上辈子是将竹篾儿悄悄送给了季恒了,她还记得她那时刻的是:眉间露一丝。这已经是她所能写下的最露-骨的相思之语了。
不过这一世她自然不会再送给季恒,她将自己名字刻好便装在了荷包里,只等着回家后给她二哥算了。
赵姝是挨着沈意秐坐的,她自己刻完了,就闹着要看沈意秐的,众人自然便将目光都集中到了沈意秐身上,沈意秐正是到了说亲的时候,她将竹篾儿送给谁,可不就是表露了心意了么。
季悦也凑过来瞧,沈意秐丝毫也不羞臊,含笑道:“我是要送给太后娘娘的。”
季悦没听到八卦,立即就失望的“啊!”了一声,“啊”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吐吐舌头,冲一直伺候在一旁的两位尚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不过沈意秐要送给太后,大家倒觉得情理之中似的,沈意秐一直以端庄娴静为要,怎么可能在这种公开的场合表露自己对哪个男子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