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难言的少女,穿着玉色的细绫纱衣,粉绿色的月华裙,一副明月珰垂在耳畔,俏立在竹林中,日光自竹影间筛进来,映得她灿然生光。恍如蒙在柔和光晕里的仙子,旁人只能远远观看,走近一步都似怕将她惊动一般。
他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来。
身侧的侍卫显然也看见了不远处的意秾,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艳,垂下头轻声道:“太子殿下,想来咱们是遇到公主府内的女眷了。”
容铎笑了笑,道:“她是咱们太子府的女眷。”
他自小便能被人称赞一声儒雅宽和,此时这一笑,仿若白玉蕴泽,但他眼中那份狠厉而狂热的目光却泄露出他此刻的真实情绪来。
意秾没想到竟会在园子里遇到外男,也不知对方身份,上前问礼自是不能的,遥遥略一福身,便带着彤鱼转身走了。
容铎一言未出,盯着意秾娇小的身影出了竹林,想起她方才面上的一派惊愕之色,便低低笑出来。这就是他的那个好弟弟为他从大梁迎娶来的重章公主了,确然有勾、人的资本,怪不得容铮竟梗着脖子受众人议论,也不肯放她了。
不过,她终归还是他的。
此时刘安仁过来,见容铎若有所思,凝沉着面,便轻声道:“殿下,蒋大人有要事回禀,请您回府。”
容铎略皱了下眉,道:“什么事?”
刘安仁不敢迟疑,立刻道:“是薛钏儿递来了消息。”
薛钏儿原本只是个寻常的宫女,在王皇后宫里伺候,后来王皇后见薛钏儿有几分姿色,乳大臀圆,是个宜男之像,便要将她赏给容铎做侍妾。容铎身为太子,有无子嗣对承继大统也是极重要的一个考量。自保宁帝起,容家皆是子嗣单薄,保宁帝只有一女两子,而容铎容铮容锦这三人,更是一子半女也没有。
王皇后既存了这个心,事事便多抬举薛钏儿,容铎长相俊美,又是太子,薛钏儿自然是愿意的。容铎将薛钏儿领回府后,没过几日,给她换了个身份,借着千秋节,便将薛钏儿进献给保宁帝了。
儿子给爹送女人,这要是寻常人家,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去,但此事搁在了太子身上,便是孝顺体贴了,连一众言官也都没口子的称好,只因保宁帝子嗣单薄,诸臣时常便要上谏一回,请求保宁帝扩充后宫,保宁帝都没准,如今多了一个给皇帝生孩子的人,大家看着都欢喜。
不过保宁帝却并未册封薛钏儿,只命她在御前伺候,薛钏儿是对容铎铁了心的,但凡保宁帝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会想着法子递到容铎手里。
容铎听了便点下头,坐回轮椅里,将侍卫们谴远了些,由刘安仁推着他缓缓前行,一面道:“豫西长廊怎么样了?”
刘安仁是容铎的心腹,代容铎阅读信鉴的时候也是有的,刘安仁忙道:“回殿下,二殿下将守在豫西长廊的军营把持得铁桶一般,咱们的人几次想混进去,都没能成,反而有几人被二殿下以军法处置了。”
“他治军确有天赋,不过,”容铎温温笑了笑,“要变天了,他怕是赶不及了。”
听得“变天”二字,刘安仁心里狠狠的一震,他隐隐觉得此事定然与薛钏儿有关。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该问的若是问了,便是掉脑袋的事儿。当下也不再多说,只等着容铎吩咐。
快到了前院大殿时,容铎忽道:“将咱们府里的正院拾掇出来,今日回去便命人在那院子里种上一片翠竹。”
刘安仁将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遭,今日晌晴的天儿,怎么他却感觉跟打了几道雷似的呢!太子府的正院闲置已久了,太子常年宿在外书房,有时会到于、云两位侍妾那里去,而正房一直空着,早就蒙了尘了。如今要他拾掇正房,这显然是要迎人入住之意啊!
刘安仁也来不及细细掰扯思虑,进了殿内,由公主府的女官特特迎引着入了偏殿。只见偏殿中央摆着一张紫檀嵌镙钿的书案,书案上置一只瘦高的博山炉,燃着苏合香,孔中升腾起袅袅烟雾。
容锦从挂着幔帐的落地罩后走出来,依旧是小时候的称呼,对容铎道:“大弟怎么有空儿来我这儿了?”
容铎笑着唤了声“长姐”,容锦命人端果子上茶,又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自己先捧起一盏轻轻抿了一口,道:“大弟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直说罢。省得说多了咱俩还得吵架,如今我正修身养性呢,懒得生气。”
容铎看着云鬓高髻的容锦,她也不再是小时候那炸毛的性子了,若是有人惹了她,她便似那刺猬一般,恨不能将全身的刺都竖起来。毕竟在宫闱中生活得久了,如今竟也有了些处变不惊的意味。他执着杯盏笑了笑,他以前倒是小瞧了这位长姐,以为她只是个混闹、令人头疼的公主罢了,没想到她竟能从女眷入手,帮着容铮联络人脉。
容铎寡淡一笑,将杯盏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不急不徐的转着茶托,道:“长姐性子直率,这么多年也未曾变过。我一直也未能明白,我是中宫嫡出,为何就不及二弟得长姐喜爱呢?长姐还年幼时就喜欢抱着二弟,萧昭妃娘娘怕你抱不好不让你抱,你也要偷偷抽空儿抱一抱他。为何长姐却一次也不肯抱我呢?”
容锦牵唇讥讽的一笑,“大弟方出生时是在容府,得母后垂爱,我尚在外头的庄子上,倒是想抱你来着,没长那么长的胳膊。”
容铎脸上笑容未变,“长姐不愿心疼我也罢,我却是不能不护着长姐的。”他馨然一笑,“……今日一早我听说了件事,当时便大为震动,想着与长姐有关,便无论如何也要走这一趟,将此事亲自说与长姐知道才能放心。”
他看着容锦,“长姐可知道是何事?”
容锦没好气的道:“不想说就走!”
外面的日影投射进来,笼在容铎周身,他微垂着眉眼,如一尊济世阿弥陀佛,嘴里说的却是令人忧惧的言辞,“前两月父皇命我查办贩私盐一事,凡与此有沾染的官员悉数或罢官、或流放、或斩首,原已清查泰半,没成想今日一早竟查出西平公世子也牵连其中……”
容锦脑中顿时“嗡”的一声,霍然站起来,道:“不可能!”冷静了片刻,冷笑道:“谁不知道查盐务一事全由你经手,你想陷害谁就陷害谁!我要去找父皇评理!”
容铎呷了口茶,静静坐在光晕里,说的话可怖至极,“方才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父皇已经连药汤都喂不进去了。父皇将崩,待到这一日,谁又能给长姐做主呢?”他笑了笑,“不如我跟长姐做个交易如何?待我登基之后,长姐帮我稳住虞、文两家,我便保许季玉平安。”
容锦已然听出他口中的威胁之意,气得心肝肺都疼,挥手将茶盏摔在地上,“哐啷”一声,茶水连着碎屑溅了到处都是。
容铎也不出言,只坐在一旁,等着她慢慢平复,他这个长姐虽然脾气不大好,却是个聪明的,此时容铮不在邺城,即便他留下了再多的亲兵,也是群龙无首,遇着大事,没有人敢替他做决定。而此时,最聪明的做法便是同他谈条件,先保住她想保住的人的性命再言其他。
果然容锦气了一回,黑着脸道:“那你要答应我,保萧娘娘平安。”
容铎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毫不费力的点了点头。
容锦盯着他,过了半晌缓缓道:“你要发誓,保意秾平安!”
容铎自然知道意秾的闺名,他将这两个字含在嘴里,在舌尖转了一圈儿,甜涩如初熟的樱桃。
他笑了笑,褪去温润的那层外衣,目光发亮,道:“我会护她到我死的那一日。”
他自懂事时起,便知道自己比旁人不同,他的地位高贵,人人高捧,但他也是最如履薄冰的那个人。他知道他必需得登上大位,否则史书中的那些个前太子便是他的下场。他这二十几年没有一刻不在追求权势,为了权势,他不择手段,如豺狼猛虎。如今,在权势之外,他终于又为自己找到了一则理由,他要得到她,便必要置容铮于死地。
从公主府出来,掀开车帘望向外面,如今正是夏日里的光景,草木繁盛,浓绿盈面,风吹过去,簌簌地,响成一片。看着前头两侧骑马的侍卫,容铎突然竟有些烦燥,头一回,他因为自己的身体而自厌。
而另一边,容锦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将今日之事悉数写于信上,送至豫西长廊,只盼容铮回来的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