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菀跟卢珞说了很多事。
“建平一年,娘忌日的时候,哥哥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就哭了,还把酒坛砸了。我和嫂子站在旁边,有点害怕。
当时,哥哥说,‘别怕,我哪怕是死了,也不会动手打女人,跟那个畜生不一样’。这话,我一直记得清楚。”
这件事,卢珞记得,虽然他当时醉了。醉在身上,明在心里。
“建平三年,周又麟到我家里玩,打碎了娘留给我和姐姐的花瓶,我哭了一整夜。哥哥当天值夜,早晨坊间门开了才回来,带着我去吃胡饼。
当时哥哥说,东西都是要坏的,或早或晚。就算娘没有去世,她也不会陪伴我们一生,何况她的物件?
我还有哥哥和姐姐。物件不重要,只有人是宝贵的。
可是,最后我和姐姐都没有留下来陪你,哥哥一定很伤心吧?”
“建平四年的清明,我和姐姐闹脾气,哥哥你单独带着我去放纸鸢。哥哥跟我说,纸鸢做大了可以坐人,将来要做个大纸鸢,我们俩坐着飞上去。
我说我害怕。哥哥说,‘哥哥给你的东西,是最安全的。哪怕摔死了哥哥,也摔不死九娘’。”
“建平五年,我们回太原府祭祀,哥哥和父亲起了冲突,父亲喝醉了用花瓶砸哥哥的头,是我替哥哥挡了一下。
我的头上一个很大的口子,王七郎还用羊肠替我缝起来,疼得钻心,当时哥哥坐在旁边哭了......”
“别说了!”卢珞终于转过脸,打断了凌青菀的话。
他满面泪痕,一把抓住了凌青菀的手,半晌才哽咽着说:“九娘!”
卢珞是个粗人,但是他感情细腻。
他并非那种有泪不轻弹、死忍着的人。相反,凌青菀记忆中的卢珞,多次在母亲的忌日落泪。
亲人对卢珞至关重要。
他拉住凌青菀的手,又撇过头去,胡乱将眼泪擦去。他的震惊都被悲伤遮掩,半晌他都没有说话。
凌青菀也跟着哭。
接下来,凌青菀说不出其他话,只顾叙述往事、跟卢珞解释她为什么能还阳。
“九娘,皇后她......”
“她死了。”凌青菀失声痛哭,“哥哥,她再也回不来了。”
卢珞一双粗粝的手,捧住了脸,将脸埋在双腿间,半晌没有抬起头来。
眼泪从指缝间滑落。
他们兄妹俩,情绪久久难以平复,每说不超过五句话,必有一个人先哽咽。直到两个时辰之后,卢珞才稍微好转。
凌青菀也渐渐平静几分。
“哥哥,我要回去了,我明天再找你。”凌青菀道。
卢珞拉住了她:“九娘,你要去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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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卢珞误会了她的意思。
卢珞以为她要重新归于阴曹地府的。
“哥哥,我现在是景家的亲戚,就是刺史府景家。我先回景家去,免得家里人担心。等明天有空,我再来找你。”凌青菀道。
她没有立刻把卢玉和卢珃的死,告诉卢珞。
她知道卢珞今晚回去之后,肯定还要多想。
到时候,他会不会怀疑凌青菀用意不纯?
卢玉的重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前,后面再多的往事,都会令卢珞反思。
她需要卢珞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沉淀自己的心绪,理清自己的想法。
所以,凌青菀把报仇的话,准备留到明天再说。
“景家?”卢珞反问。
凌青菀就把自己现在的身份,解释给卢珞听:“我是晋国公府的二姑娘,景刺史是我舅舅。”
卢珞沉吟,没说什么。
“那么,明天仍是巳正二刻,还是这个地方,咱们再碰面,行么?”凌青菀问卢珞。
卢珞颔首,同意了。
凌青菀走后,石庭又和卢珞闲谈良久。他们谈了什么,凌青菀不知道。
回到家里,景氏顿时发现凌青菀的眼睛不正常,肿得厉害。
“你怎么哭了?”景氏问凌青菀,颇为担心。
凌青菀顿了下,这才解释道:“今天吃饭的时候,有个卖唱的姑娘,唱词感人至深,我听着哭了半天。”
这话惹得景氏笑了。
景氏又问是个什么样子的故事。
凌青菀就编了一个故事,告诉景氏:“就是一个农家女孩子,父亲重病,母亲被恶霸欺凌......”凌青菀说了一个特别俗气的故事,给她母亲听。
景氏不疑有他。
但是,她对凌青菀私自跑出去,还是带着几分责备。
责备之余,景氏倒也没有骂她。
“娘,您和外祖母多年未见,女儿不是想让你们多聊聊天么?我在跟前,怕您觉得闹得慌。”凌青菀笑着解释道。
景氏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说她狡辩。
晚上,凌青菀半晌才睡。
她睡了片刻,一直在梦里游走,最后又被景氏推醒了。
“你怎么又哭了?”景氏非常心疼。
凌青菀在梦里一直哭个不停,把景氏吓到了。
“菀儿,你是哪里不舒服么?”景氏问她。
凌青菀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为何哭,只怕是被梦魇镇住了。”
景氏就有点担心她,陪着她到后半夜才睡。
第二天,仍是个晴朗的天气。
景氏和外祖母商量去庙里拜拜菩萨,逛逛庙会。
舅母和表嫂表妹们也要去。
凌青菀又趁机溜了。等景氏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到了东市酒楼的时候,卢珞已经等在那里。
今天石庭没来。
再次相见,卢珞仍有几分陌生感。饶是如此,他仍能将凌青菀的面容和卢玉的面容对照起来。
他觉得凌青菀很像卢玉。
“石官人昨天跟我说了很多事。”卢珞对凌青菀道,“九娘,你以后就不要走了,留在太原府吧。哥哥从前没有照顾好你,以后......”
凌青菀打断了他的话。
“大哥,我不能留在太原府,我在京里还有家人,他们也不能失去至亲。”凌青菀道。
卢珞面色一黯,带着记得阴晦和不舍。
“大哥,你能帮我和姐姐报仇吗?”凌青菀道。
“什么?”卢珞微讶。
“我不是自尽,姐姐她也没疯,我们都是被人害死的。”凌青菀道。
卢珞立马紧紧攥了拳头,恨声道:“我就知道!我们卢氏的儿女,岂会这般懦弱?”
他一直无法接受卢玉自杀这件事。
卢珞心中的妹妹,是非常懂事的。她明知失去了她,哥哥姐姐会难过,她岂能让亲人如此受苦?
不仅仅如此,还有卢珃一直告诉卢珞,妹妹并非自杀,卢珞相信了。
至于卢珃,卢珞最后几次见她,她都清醒异常。她说她快要查到凶手了,她还说她需要卢氏的帮助,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筹划,才能手刃仇人。
她还没有说明白,就去世了。
他们说卢珃是疯了。
卢珞更是不信。
卢珞也开始查,结果就被官家以升官的名义,派回了西边,坐了西边三镇的节度使。
“仇家是谁?”卢珞双目通红,又怒又悲,问凌青菀。
“是王太后!”凌青菀道。
卢珞听罢,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
因为,他多次猜想卢珃最后那些话,隐约明白仇家很难对付。让卢珃觉得棘手的,满朝只有王氏一族。
听到凌青菀的话,不过是证实了卢珞的猜测。
卢珃去世之后,卢氏在朝的官员,好几位因为一些事被丢官罢职的。
当官的,没几个是干净的。
事情败露之后被诛,原本也是稀松平常之事,官场总有起伏。
可是,把所有事的前因后果想一遍,卢珞就觉得是王氏在暗中对付卢氏。
而卢氏尚未准备反击。
两虎争斗,定是两败俱伤。
卢氏不想这样损兵折将。他们猜测,卢珃在后位时,卢家多有嚣张。如今卢珃去世,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他们家失去了皇后,以后没有强悍的靠山,反击王氏,可能损失更大。
现在看来,他们是想得太简单了。
“九娘,我们怎么办?”卢珞问凌青菀,“可要哥哥带兵杀到京里,将那毒后击杀?”
“不行。”凌青菀道,“这样会连累我们族人被诛,满门抄斩的。哥哥,你不能冲动。”
卢珞缓缓坐下去。
“哥哥,我在京里有点人脉,你在西北,说服婶祖母反击王家。咱们里应外合,到了时机恰当,我给你递信,你再兵临城下。”凌青菀道。
卢珞听了,终于点点头,答应了。
于是,凌青菀跟卢珞商量了一整天。如何行事、如何布置,卢珞怎么着手,怎么对付王家,一点点跟卢珞串联清楚。
“哥哥,这是姐姐随身带着的东西,我交给你保管。等事成之后,咱们京里汇合,你再给我。”凌青菀道。
她把卢珃的小金锁,交给了卢珞。
这是母亲的遗物。
“这是娘的东西。”卢珞动容道。
凌青菀点点头。
她给卢珞行礼:“哥哥,我回去了.....”说到这句,她声音哽住。
卢珞眼底也有水光。
“九娘,你到家里去坐坐吧,你嫂子和侄儿侄女也想见见你。”卢珞不忍心,对凌青菀道。
凌青菀摇摇头。
她这么一摇头,眼泪就下来了。
卢珞知道她的顾虑,没有太过于苛求她。他知道妹妹现在另有身份,她的家人会怀疑,况且也跟她嫂子解释不清。
他不能再给凌青菀添麻烦。
“九娘,等明年清明,哥哥带着你去给娘和你姐姐上坟。”卢珞声音潮潮的,追着说了一句。
凌青菀点头。
她将眼泪抹尽,折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