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庭回来的第二天,盛京城里下雪了。
凌青菀早起,梳洗之后准备去看石庭。
大雪纷纷扬扬,缠绵缭绕,庭院处处白皑皑的,树梢堆满了晶莹,似开了满树的梨花。
“又要出去?”景氏惊疑问凌青菀。
这几天,凌青菀几乎不沾家。
别说一个姑娘家,就是男孩子,这样天天在外头混,父母也要担心的。景氏忍了几天,今天终于没忍住,追着问了一句。
“嗯,我今天早点回来。”凌青菀道。
她没有打算解释,因为还没有合适的说辞。
景氏还想问,但是凌青菀已经走远了。她穿着绿色绣百蝶穿花的风氅,将兜帽戴在头上,就这么走入雪里。那些飞扬的鹅毛大雪,争先恐后往她身上浇。
她似一道绿影,穿过雪白的纱幔,宛如稍纵即逝的繁华秀景,消失在景氏的视线里。
景氏叹了口气。
凌青菀出了门,准备直接去石庭的昭池坊。走了一半,她想起曾经王七郎爱吃的几样点心,就对车夫道:“转到东市去!”
已经到了年关,还有几天就是除夕,东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街道落满了雪,都被行人踩上去,就变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
凌青菀穿着木屐,在莲生的搀扶之下,走得特别慢,生怕跌跤了。
她寻找自己记得的几家店铺,买王七郎喜欢的糕点,却在一家玉器铺子门口,遇到了熟人。
是周又麟。
看到周又麟,凌青菀先是神色一敛。
周又麟穿着玄色大氅,先出来,下了台阶,手里撑着油布雨伞,转身去搀扶一个着大红色羽缎风氅的女子。
红与黑交融。在茫茫白色的雪景中格外艳丽醒目,没人不注意他们。
那女子圆圆的脸,看上去一团孩子气,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娇憨可爱。
是建宁侯府的三姑娘,周又麟的新婚妻子。
周又麟是九月成亲的。
他成亲前两天,特意找安檐喝酒,喝个烂醉,言辞之中似乎想要回那条狗。
安檐骂了他一顿。他才安生些,顺顺利利把婚事给成了。
而后,凌青菀就再也没听说过他的事,安檐从来不说,似乎很忌讳,但是凌青菀无所谓,她对周又麟别说亲切,就是基本的好感都没有。
她对周又麟一直心存芥蒂,大概是被他小时候欺负太多次了,留下来阴影太强烈。
可陡然再见。看到他和他的妻子,郎才女貌,竟是十分般配,凌青菀唇角微翘,也觉得甚好。
虽然他们对凌青菀而言,都是两个陌生人。
周又麟小时候经常欺负九娘,那些恩怨的往事,凌青菀打算一笔勾销了。
至于他的情谊,凌青菀想也没想过,她不敢生受。
周又麟的雨伞。全部撑到了他妻子头上,结果自己的黑发上落满了雪,似白了头。
他妻子俯身,含笑将他头上的雪拂去。
然后。周又麟的妻子瞥见了凌青菀。
“凌姑娘。”她喊凌青菀。
今年四月份,在元阳郡主的画舫上,凌青菀和周又麟的妻子见过一面,她当时也是这幅甜美模样,笑嘻嘻告诉凌青菀,她是刘三娘。建平侯的三姑娘。
她看到了凌青菀换元阳郡主的酒,却没有嚷出来,当时凌青菀很感激她。
刘三娘一喊,周又麟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抹翠绿。
那个穿着绿色风氅的女孩子,静静站在那里,似一株迎风的淡柳,细细长长的矗立在风雪中,婀娜多姿。
周又麟突然身子一僵。
“九娘......”他情不自禁低呼,同时人有点迷惘,不知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为什么九娘就这么直截了当走到了他跟前?
那翠绿色的身影,带着几分矜持的淡笑,冲周又麟走过来。像雪一样莹润白皙的肌肤,圆溜溜乌黑的眸子,挺秀的鼻梁,纤柔的下颌,和卢玉一模一样。
周又麟无意思的后退了两步。
哪怕对卢玉朝思暮想,突然大白天看到她的鬼神,也是叫人心里惊骇惶恐的。
“周大人,周夫人。”鬼魂却说话了。
她的声音有点醇厚,带着浓浓的京师口味,不像卢玉。卢玉说话是太原口音,太原府的人舌根子比较柔软,所以姑娘家说话和软绵柔,不像京师那么厚重。
周又麟这才回神。
凌青菀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仔细一看,却并不是卢玉,除了肌肤,五官几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若说非要像,就是她们都是天鹅颈,流水肩,细柳腰,又都特别白皙,再穿着卢玉喜欢的绿色,远远看上去,简直神似。
哪怕再像,也都不是卢玉了。
周又麟心头闪过浓浓的伤感。
他的伤感没有隐藏好,凌青菀看到了,刘三娘也看到了。于是,刘三娘有意无意瞥了眼她丈夫,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下。
“凌姑娘,您也来置办年货吗?”刘三娘柔声和凌青菀说话,关系好似不错。
凌青菀笑道:“不是,我来买些点心......”
她想和周又麟敬而远之。
至于周又麟的妻子,凌青菀更是避之莫及,况且不知对方的性情,凌青菀更不会贸然相交的。
“正巧了,我也想买些糕点。”刘三娘娇软笑道,“东市最出名的点心铺子,是不是稻香阁?咱们一块儿去买些吧。”
凌青菀摇摇头,拒绝和他们同行,道:“我吃不惯南派的点心,你们去吧,我自己闲逛片刻,不敢打搅二位,告辞了。”
说罢,不等刘三娘再说什么,凌青菀折身走了。
她穿着绿色的风氅,风卷起绿浪曳曳。隐没在白雪中,片刻就没了踪迹。
刘三娘看着凌青菀的背影消失,叹了口气说:“我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想着与她要善交。万万不能得罪她的,不成想吃了个闭门羹。”
刘三娘声音软软的,有点像卢玉的口吻,此刻很是难堪的叹气。
周又麟听闻此语,回过神来。有点心疼她的尴尬,道:“你莫要妄自菲薄!不管是娘家还是婆家,你的身份都远胜过她,没什么不能得罪她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愤然。
周又麟自幼和安檐亲近,可是最近这些日子,安檐很疏远他,周又麟一开始还不知道缘故。后来先皇去世,安檐权势剧增,平步青云,周又麟就知道。那时候安檐已经巴结上了先皇,不将周又麟放在眼里了。
周又麟既气氛又难过。
现在,他周又麟的妻子,居然说安檐的未婚妻子不能得罪,让周又麟倍感丢脸。
他应该给妻子荣耀,而不是让她战战兢兢的过日子,要奉承这个、奉承那样。
奉承也无所谓,可是不应该奉承安檐的妻子啊!
想到这里,周又麟对安檐的不快,又添了几分。
“不是这个缘故。是她的为人......”刘三娘欲言又止,“总之,不能得罪她就是了。”
“什么?”周又麟回神,“她为人如何?”
周又麟没想到刘三娘会说议论凌青菀的为人。说实在话。周又麟对凌青菀的秉性没有太多的兴趣,可是刘三娘这么一说,自然是有一番隐情的。
凌青菀关乎安檐,周又麟就不由多问了一句。
刘三娘尴尬笑笑,不着痕迹将伞往丈夫头上推了推,两人继续上街。
“说啊。”周又麟是直爽性格。最受不了拐弯抹角之事,心里不免烦躁起来。
他一烦躁,说话声音就有点重。
“就.....就是......”刘三娘难以启齿,“我不想在背后议人是非,四郎你莫要再问了。你放心,我不会教她算计我的......”
周又麟浓眉微拧。
不能得罪、教她算计......
刘三娘已经等于说了!
她觉得凌青菀心思不善,阴险狡诈,是个不好相处的。这倒是令周又麟很意外,因为他印象中,安檐的表妹是个单纯的小姑娘。
“三娘是闺中女子,她总能听到一些闺中私密话,可能我们男人还不知道。听她这么说,安檐的未婚妻子,莫不是个程府极深的人?”周又麟心想。
他想提醒安檐。
“......安家和凌家地位悬殊,此女却能得到安宰相、安夫人和安檐的一致器重,兴许她真的有点能耐啊!不行,我得提醒安檐,免得叫他吃了亏。”周又麟又想。
他跟安檐生气,那是他们兄弟内部的矛盾;而凌青菀算计安檐,周又麟照样与她同仇敌忾!
周又麟当时没问什么。
晚夕回到家里,夫妻俩歇下,周又麟想起凌青菀刻意模仿卢玉,似乎也是别有用心,虽然不知道凌青菀的用心是什么。
经过刘三娘上午的那番话,周又麟越想越不对劲,越发觉得凌青菀面目可憎。
“三娘,你说凌家姑娘,她到底会什么算计?”周又麟问刘三娘。
刘三娘咬牙沉吟。
“哎呀,我不想多说!”刘三娘娇软笑着,趴到了枕头上,将头埋在枕巾里。
周又麟就愣在那里。
其实,刘三娘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娇憨动人,一副天真极致的模样。
只是,周又麟受不了她撒娇。
她有时候会做有些非常孩子气的动作,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比如用手捂住脸啊、把头埋在枕头里啊等,周又麟心里就一阵反胃。
他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想起卢玉。
卢玉从来不这样!
只要是卢玉没有的习性,周又麟就反感。
“生气啦?”刘三娘见他没有来哄自己,就自己寻了个台阶,抬起头笑着问周又麟。
周又麟却躺下,不理会她。
片刻之后,帐子里浮动刘三娘有点忐忑的声音,绵软娇滴:“我也是听人说过她,才特意留意她的。我听人说,她因为生得好,是个水性杨花,和曾经隔壁的石庭暗通款曲,两人早已情投意合......”
周又麟猛然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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