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看到余宣抱着个香炉的样子,方逸不由奇怪的问道,刚才从箱子里开出来那么多珍贵的陶瓷青铜器,也没见余宣摆出这幅模样来,这和孙连达看到那些字画时的样子有一比了。
“方逸,你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余宣抬起头,眼睛里分明有些血丝,今儿接连看了那么多东西,着实把他和孙连达累的不轻,但是当余宣看到怀里的这个物件之后,所有的劳累却是都烟消云散了,此时在他的心头,只有兴奋两个字。
方逸闻言愣了一下,看到余宣抱着那香炉的样子,顿时明白了过来,开口说道:“老师,您是说让您二位和满哥各取一个物件的话?”
“没错,就……就是这句话……”
余宣重重的点了点头,可是当他和孙连达对视了一眼之后,脸上却是露出了苦笑的神色,摇晃了一下脑袋,说道:“老哥,我让您笑话了,活了这么大的岁数,我今儿居然也看不开了……”
“不怪你……”
孙连达看着余宣,说道:“我这辈子做的大多都是文物鉴定和修复的工作,老弟你和我不一样,你本身就是个收藏家,见到好东西自然是会动心的,换成我怕是也会如此……”
“唉,丢人,丢人了……”
余宣长叹了一口气,将用双手捧在怀里的那个香炉给取了出来,很是凝重的放在了桌子上,说道:“此生能有幸见到这物件,我就应该知足的了,方逸,你把这东西收起来吧,我怕自个儿再看下去,真的就拔不出来了……”
“老师,不就是个香炉嘛……”看到余宣那一脸难舍的样子,方逸说道:“老师您既然喜欢,就拿去好了,这玩意儿就算是再贵重,那也不及咱们师徒间的情份啊!”
方逸从小就没有父母,一直和老道士相依为命,直到下山之后,才在孙连达那里感受到了一种亲人的关怀,要说和余宣的关系,原本是隔了那么一层,远不如与孙连达亲近。
但是经历了缅甸之行后,方逸得知余宣先是深入野人山寻找自己,又和家里的世交子弟几乎断绝了关系,他这才知道,一向喜欢和自己开玩笑的余宣老师,对自己的爱护之情未必就在孙连达之下。
人缺什么就想拥有什么,所以在方逸看来,和两位老师的亲情,和胖子三炮满军甚至赵洪涛的友情,远不是金钱所能相比的,别说方逸不知道这香炉有什么来头,但就算是这香炉是方逸所有物件中最珍贵的,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送给余宣。
“方逸,别再说了……”
听到方逸的话,余宣摆了摆手,一脸羞愧的说道:“我活了几十年,竟然不如你看的看,你别说了,这东西我是不会要的,今儿你也算是给老师我上了一课啊!”
孙连达之前的反应,只是在鉴别出了这香炉的身份之后,下意识的一种行为,但是当他清醒过来之后,却是知道自己在晚辈们面前失态了,那老脸已然是红了起来。
今儿晚上一直都是闷头干活不怎么说话的满军,在见到了这一幕之后,忽然开口问道:“余老师,您看的这香炉,莫非是那物件?”
“就是那东西!”余宣苦笑着说道:“除了那玩意,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这么丢人啊!”
“余老师,这……这个难道是真的?”赵洪涛也是开口问了一句,原本只是惊愕的脸上,却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物件要是假的,我余宣就把这双眼睛给抠下来!”余宣斩钉截铁的说道。
“哎,我说几位,你们这是在猜哑谜吗?”
听着余宣满军和赵洪涛的对话,场内的胖子和三炮还有方逸,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他们虽然知道这东西肯定来头不小,但偏偏几人都是不提其名,最是沉不住气的胖子忍不住嚷嚷了起来。
“是啊,老师,给我们讲下吧,这到底是个什么物件?”
虽然跟着孙连达学习了半年多的文物鉴定,不过孙连达主攻的是字画,对陶瓷器也颇有研究,但是对于青铜器和一些杂项却是涉猎不深,这也是孙连达让方逸拜余宣为师的一个原因。
而跟着余宣的这段日子,基本上就是方逸前往缅甸的时间,为了让方逸更多的了解翡翠玉石,余宣大多时间都在给他讲解玉石翡翠相关的知识,所以方逸对青铜器所知不多,真的不知道这香炉是个什么物件。
反倒是满军在古玩市场厮混了这么多年,听闻过有关这香炉的一些传闻,他虽然没见过实物,但看到余宣那难舍其手的模样,却是猜出了这香炉的来历。
余宣这会已经平静了下来,但还是忍不住又将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香炉拿在手里把玩了起来,口中说道:“方逸,老师是主攻文玩杂项的,你知道这杂项类的物件,以什么东西为尊吗?”
“不知道!”
方逸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一句,文玩杂项的类别太过广泛了,有因为材质而珍贵的,像是沉香、黄花梨、象牙或者犀角等物件,也有经过大师雕琢而身价倍增的,方逸还真不知道什么物件能坐到文玩杂项类的头把交椅上。
“告诉你,就是这物件!”
余宣眼神复杂的看着手里的香炉,说道:“这东西叫做宣德炉,是明朝宣德年间的产物,明朝曾经有位大文豪将其誉为文房物,老师穷其一生在寻找这东西,直到今日才终于得见啊……”
余宣的话中充满了感慨,他出道几十年,在文玩杂项这一领域中大名鼎鼎,虽然还达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但这辈子却是阅物无数,可以说,也只有宣德炉,能让余宣如此失态。
“宣德炉,老师,宣德炉很贵重吗?”
听到余宣的话,方逸脸上露出讶然的神色,他听闻过宣德炉的名字,但方逸还真不知道这东西竟然如此珍贵,在方逸的认知里,这只不过是书房焚香的一个工具而已。
“你先好好看看这物件……”余宣将手里的宣德炉递向了方逸,说道:“看完之后,说说你的看法……”
“好!”
方逸答应了一声,将乍眼看去并不是很起眼的小香炉拿在了手中,这香炉的直径只有十公分左右大小,炉高也就是五六公分的样子,底下有三足,在香炉的底部,还有着“大明宣德年制”的款识。
香炉通体呈褐色,但仔细看去,那褐色却是由黑白带红有带有一丝红铜色而形成的,整个炉体的色彩看似黯淡,实际上却是现出隐隐的奇光,方逸拿在眼前看了一会,居然无法数清自己所能看到的颜色。
“这……这东西不简单啊,单是这材质,我就看不出来,应该掺杂有黄铜吧?”
方逸口中喃喃说道,他用手轻轻的擦拭了一下香炉的表面,现经过擦拭的地方,竟然一下子变得亮丽如新,彷佛刚从窑口中烧制出来的一般,那炉体就像是女人的肌肤柔腻可掐,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
而且这东西看似炉壁不是很厚,但方逸刚一入手,就有种沉甸甸的感觉,份量要比铜铁等物质重出了不少,只是究竟用什么材质烧制出来的,方逸仅凭目测却是看不出来。
“老师,还请您给讲解一下……”
看了半天之后,方逸将手中的宣德炉放在了桌子上,眼睛看向了余宣,他虽然对这物件不甚了解,但通过观察,却是看出了这宣德炉的制作工艺极为不凡。
“你看到底部的款识了,宣德炉,就是大明宣德年间制造的香炉……”对于宣德炉的来历,玩杂项的人无不是熟记在心,余宣根本不用思考,就给方逸讲解了起来。
明朝的皇帝多奇葩,有蟋蟀天子明宣宗,糊涂皇帝明宪宗,顽童皇帝明武宗,专业道士明世宗,抄家理财好手明神宗,木匠高手明熹宗,而在位仅十年名声还算不错的宣德皇帝,却是独爱玩赏香炉。
为了满足自己的这个嗜好,宣德皇帝特下令从暹逻国进口一批红铜,责成宫廷御匠吕震和工部侍郎吴邦佐,参照皇府内藏的柴窑、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定窑名瓷器的款式,及《宣和博古图录》《考古图》等史籍,设计和监制香炉。
在朱瞻基的亲自督促下,整个制作过程,包括炼铜、造型等整个过程,他都亲自参与,精选出符合适用对象、款制大雅的形制,将之绘成图样,经过筛选确定后,再铸成实物样品让皇帝过目,满意后方准开铸。
宣德炉的烧制非常复杂,而且用料很考究,除铜之外,宣德炉的烧制还需要有金、银等贵重材料加入,所以炉质特别细腻,一般炉料要经四炼,而宣德炉却是要经过十二炼。
工艺师挑选了金、银等几十种贵重金属,与红铜一起经过十多次的精心铸炼,经过巨大的努力,宣德三年,极品铜香炉终于制作成功。
这批红铜共铸造出三千座香炉,因为材质的原因,以后再也没有出品,宣德帝见到这批自己亲自过问的香炉,每只均大气异常,宝光四射,很有成就感,于是将这些香炉大部分陈设在宫廷的各个地方,也有一小部分赏赐和分给了皇亲国戚,功名显赫的近臣和各个有规模香火旺盛的庙宇。
按理说烧制了三千多件宣德炉,后世应该保存下来不少,毕竟这东西是金属制造的,不像瓷器字画那般脆弱,但事实却恰好与之相反,正因为它是金属制造,才历经了许多磨难。
宣德炉经历的第一个劫难,就是来自崇祯铸钱,崇祯是明朝最后一朝,内优外患,连年战争,国库空虚,崇祯曾将内府库藏的历代各种铜器,全数给宝源局,拿去熔铸钱币,其中包括上古三代及宣德年间的铜器。
宣德炉的第二个劫难,则是来自清朝咸丰年间,那时的清朝亦是内忧外患,国库空虚,为了行钱币,咸丰皇帝不惜把皇宫、内廷保存的各种铜器,包括皇室历代旧藏的铜炉、薰炉、铜龟鹤等,毁掉用以铸钱。
而到了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做枪炮缺乏铜料,于是在我国各地搜集铜器,熔化后改做枪炮,像是北京大慧寺内正殿原有高达十几米的铜观音像,在民国时期被日本人毁掉,换成了木制观音像即是一例。
经此三次大的劫难,皇宫流传下来的宣德炉,几乎是绝迹了,而在民间,宣德炉同样也没能逃过大劫,不过那是解放后的事情了。
在五十年代初期的抗美援朝战争时,国家需要大量的枪炮弹药,于是便动民间收集“旧铜”,从各地所收集来的旧铜器中,就有不少的铜炉,这里面不乏珍贵的宣德炉。
而抗美援朝刚结束,国内又开始*和大炼铁,全民征集铜铁,老百姓家里的铜器,如铜盆、铜锅、铜勺、铜炉等都贡献出来了,这其间又被熔炼掉很多民间的宣德炉。
再往后十年,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又开始了,于是各种古旧铜器,包括铜炉,都作为迷信品“破四旧”被收集到铜材厂熔掉。
另外还有一些愚昧的人,见到宣德炉宝光四溢,就将其给融化提炼其中的黄金,历史上的宣德炉可谓是经历诸多劫难,损失惨重,所以也造成了今日的真宣德炉已成凤毛麟角,就连后仿炉和私款炉亦成为珍罕的历史文物。
“这东西,历史上虽然出现了很多,也都叫宣德炉,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呢……”
余宣今儿的苦笑特别多,他虽然号称王世襄之后古玩杂项的第一人,但余宣一直都认为自己名不副实,因为经过他这辈子经手鉴定的宣德炉不下于千件,只是包括京城博物院里的藏品在内,余宣全都认为是假的。
而余宣的老师王世襄老人收藏的几十件宣德炉,经过两人的共同鉴定,居然也是无一真迹,这甚至一度让余宣产生一种错觉,真正的宣德炉,已然绝迹于世间了。
但是今日见到这个宣德炉后,余宣却是现这件宣德炉包浆沉稳,色泽典雅,敦厚之中不失灵巧精致,综合了器形材质款识各方面的因素之后,心潮澎湃的余宣,才断言它是真迹无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