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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一)

  一辆长厢电车稳稳地驶在爱文义路上,铜铃铛铛响着,车头向东,朝着外洋泾桥开去。

  这路电车是两年前通的,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西洋景。道路两侧的行人们熟视无睹,只有几个小孩子跟着电车跑,一边尖叫一边往轨道上扔小石头。一个附近的巡警闻讯赶来,吹起哨子把他们远远赶开,顺便吵醒了坐在二等车厢里的方三响。

  他昨晚在院里加班到很晚,刚才一路靠着车窗酣睡,直到这会儿方才醒来。对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哼”声,方三响看到对座是个长袍商人,大概是一路上被自己的鼾声吵得不行,不得已小小地抗议了一下。

  那商人抗议完,发现这健硕壮丁正瞪着自己,吓得赶紧抖开新买的《申报》,挡住面孔。方三响把出诊药箱抱紧一些,注意到报纸背面有一些熟悉的字眼。

  这张报纸上的日期是宣统二年十月十一日,也就是今天。正对着方三响这一版,用大字号印着“江皖沉灾,庚戌义赈”几个字,正文里写着“中国红十字会董事沈敦和、《新闻报》主编福开森等人感于江皖沉灾,于六月首倡庚戌义赈,派员赴皖北支护数月,善行斐然,望各界不吝捐助,勿使弩末”云云。

  文末还附了几张灾情照片,无不触目惊心,一看就是拍摄者亲涉灾区捕捉到的场景。拍摄者的名字排在末尾,字号很小,只看得清“农跃鳞”几个字。

  方三响看了一阵,便把目光收回来,重新闭上。

  过去的几个月,仿佛一场惊险的大梦。他和孙希把姚英子救回蚌埠之后,又足足忙碌了两个月。直到丙午义赈会把轮替的人员和物资送过去,这支筋疲力尽的队伍才返回上海。

  当队员们再见到沪宁车站那座巍峨大楼时,已是九月底。上海依旧是上海,歌舞升平,繁华热闹,空气中浮动着香腻的洋气,让这些少男少女恍如隔世。

  方三响、孙希和其他学员各自返回岗位,继续日常的学习和工作。只有姚英子没再出现过,她一下车,就被陶管家接走了,据说是回家调养去了。

  想到姚英子,方三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生老病死,乃是医者见惯的残酷,每一个医生都要渡这么一劫。可英子她一路护着翠香逃离,尽心竭力去挽救她的性命,最终又眼睁睁看着翠香死去,这对一个少女来说,冲击委实太大了,调养一下也好,否则可能一辈子都有心理阴影。

  孙希张罗着说去姚家花园探望,可惜医院里事情实在太多,他们一直没腾出空来。倒是宋雅去看过一回,回来说她情绪还好,只是人有点发木。好在姚永庚延请了一批沪上名医,轮不到他们几个红会实习医生操心。

  铜铃在耳畔铛铛响起,方三响赶紧收回纷乱的思绪,因为电车马上就要抵达终点站外洋泾桥了。

  一个衣袖内卷的瘦高汉子和一个黑壮汉恭敬地等在车站前。下车的乘客很有默契地绕过他们,加快脚步离去。方三响从电车上跳下来,眉头微皱:“我不是说自己过去吗?不用接。”

  杜阿毛满面笑容:“方医生这么辛苦,怎么好不接呢?哎呀,其实这二等车席一点也不适意,干吗不坐一等?”

  “一等通站要十五分,二等只要六分。”

  “下次还是乘黄包车吧,都是帮内兄弟的车子,不用客气。”杜阿毛从他手里抢过医药包,塞到旁边的樊老三手里。樊老三曾经在红会总医院门口跪了一天,如今见到他,脸上仍讪讪的。

  两辆崭新的黄包车早停在了站前,杜阿毛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推上去,然后跳上另外一辆,招呼出发。方三响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再坚持。

  自从祥园烟馆的赤痢事件后,本来他不想跟青帮再有任何瓜葛。可今天早上杜阿毛打电话到医院,请他过来闸北看个病。电话里杜阿毛千求万恳,说人命关天,就差没拿自己老母发誓了。方三响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磨不过他,只好下了夜班匆匆赶过来。

  这一次两辆黄包车没有去祥园烟馆,而是沿着苏州河畔走了几里地,来到劳勃生路上的一处坐褥铺子。这里专营棉麻被褥,前屋支摆布架,后屋弹着棉花,一进去满眼飘絮子。

  一进账房,刘福彪坐在正中,还是那副桀骜阴沉的面孔。他见方三响来了,搁下手边的棉线,起身相迎。方三响直接道:“病人在哪里?什么伤情?”

  刘福彪知道他的脾气,不以为忤,带着他来到后屋。屋角有一个带着臊气的木马桶,杜阿毛把它挪开之后,地板露出一个小门——竟是一个地窖。方三响眉头一皱,这可不似病人待的地方。

  地窖门一开,一股阴寒之气缠腿而上。三人依次顺着木梯爬下去,杜阿毛扭亮了一盏煤气灯,惊得地窖里一阵簌簌声,大概是老鼠逃走了。昏黄的灯光下,可以见到里面草席上蜷缩着一个人。

  方三响定睛一看,登时一惊:“洋人?”那个病人的毡帽下露出一缕金发,再仔细一照,一身咔叽布的米黄短衣,应该是租界巡捕房的包探。

  一个洋籍包探被关在青帮的地窖里,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迎着方三响的目光,刘福彪的表情平静而狰狞:“方医生,你先给他瞧瞧病吧。”方三响狠狠瞪了杜阿毛一眼,知道自己又被骗了。这肯定是青帮跟巡捕房起了龃龉,惹出人命祸事。怪不得他们不送去医院,反而让一个红会医生大老远地从徐家汇赶过来。

  但看这个包探瑟瑟发抖的样子,状况确实不太好。方三响只得强压心中不满,蹲下身去,一边打开药箱,一边问他伤在何处。

  杜阿毛苦笑道:“怎么敢去伤了洋人?只是有一桩要紧的事,被这个包探摸到根脚,不得已才请他来这里吃吃茶。谁知道从昨晚开始,他突然发了病,这才找你过来。”

  方三响翻检了一下包探的身体,确实没有什么外伤痕迹,但体温很高,血压偏低。他迅速撕开包探胸口的衣服,在茂密的胸毛下看到一片不太明显的瘀点,似乎是某种内科病。

  此时包探已处于极度衰弱的状态,问话也不答,只是不断打着寒战,偶尔还咳嗽几声。方三响陡然想到一种可能,急忙让刘福彪去脱他的上衣,并把双臂高举。刘福彪虽不情愿,也只能按吩咐而行。方三响让油灯靠近些,仔细去看腋下,没看出什么端倪,又让刘福彪去脱他裤子。

  他在检查病人时,语气里自带了一种权威,刘福彪贵为青帮大佬,也只好如法执行。等褪下裤子之后,方三响用手去摸病人的腹股沟,悚然一惊。手触之处,有一个明显的凸起,约有核桃大,这应该是淋巴结肿大的缘故。他手指在肿块上稍微用力,病人便“啊”了一声,摆出抵抗的姿态。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迹象了。

  “这……这是百斯笃。”方三响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

  刘福彪和杜阿毛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百斯笃?方三响头也不回地道:“就是plague,咱们中国唤作鼠疫。”

  两人一听,面色大变,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鼠疫这玩意儿,可是不得了的瘟神。方三响却一摆手:“不要慌,百斯笃虽说名字叫鼠疫,其实是通过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的。只要你们小心别给跳蚤咬了,就还算安全。”

  另外两人下意识地浑身拍打了几下衣服。方三响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病的,杜阿毛回答说:“前天这包探来到青帮地盘窥探,被发现后便丢进了这个地窖,大概是昨天夜里开始发病的。”

  方三响扫视一眼,这地窖阴冷潮湿,草席上全是霉味,估计一抖搂能抖出不少跳蚤。这个传播途径,看来是再明显不过了。他谨慎地给病人翻了个身,在腹股沟处抽走一管血液,然后起身欲爬梯子上去。

  “方医生你去哪儿?”杜阿毛急忙问。

  “回医院啊,那里才有设备来查明血里有没有鼠疫杆菌。”

  “这病人怎么办?不治啦?”

  方三响道:“百斯笃又叫黑死病,没得救。”杜阿毛一把拽住他胳膊:“方医生不要拿腔拿调,要多少钱?我们给你便是。”方三响冷笑:“若我能治得了鼠疫,诺贝尔奖也拿到了。”

  刘福彪不知道诺贝尔奖是什么,见他也没办法,语气开始有些不善:“方医生这么急着赶回去,恐怕不只是为了检验血液吧?”

  “当然。”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个患者的症状,说明这一带的老鼠身上携带鼠疫杆菌,极有可能暴发疫病。我必须向卫生处和租界工部局发出正式警告。”

  “不可!”“你敢!”

  两声断喝,前后不一地在地窖中炸响,然后两只手按住方三响的肩膀,把他从梯子旁边扯开。刘福彪皱眉道:“你一上报官府,我们抓了包探这桩事,便会捅到租界巡捕房去,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大乱子?若放任鼠疫传播开来,整个上海都要遭殃,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大乱子。赤痢的事,刘当家已经忘了?”

  这一番话气得刘福彪攥起拳头来,捏了半天,最后一拳捣在木梯子上。杜阿毛赶紧来打圆场:“你看这样如何?这包探的病,我们另请高明。方医生自去告警,只是莫提来过这坐褥铺子,大家装装无事好吧?”

  “不成。”方三响郑重回绝,“疫情源头至关重要,岂能隐瞒消息?我一回去,一定会把整个经过上报的。”

  “你要是回不去呢?”刘福彪在黑暗中阴恻恻道。

  “你关得住我,却关不住鼠疫。你和我,无非是先死后死而已。”

  面对这油盐不进的憨头医生,刘福彪真觉得像老鼠拖乌龟,无处下嘴。地窖里的气息本来就很闷,如今更是快让人窒息。

  杜阿毛见局面僵在那里,把当家拽过去嘀咕几句。刘福彪先是眉头一挑,旋即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再轻微地点了一下,转身爬上梯子先出去了。

  杜阿毛转头对方三响赔笑道:“方医生,你大人有大量,城砖丢过来,就当拜年帖子。当家的脾气差是因为在办一桩事,老尴尬的。他出去问个话,我陪你在这里聊聊天。”

  方三响没再言语,蹲下身去,给那个可怜的包探做进一步检查。杜阿毛张望着地窖的边角,手却在不停地拍打衣袖和下襟,不敢坐下也不敢靠墙。忽然旁边吱一声鼠叫,吓得他立刻跳开来去。

  “方大夫,这个百斯笃又是老鼠又是跳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该防着谁?”杜阿毛忍不住问。

  方三响对疫病这块一直颇有兴趣,无论丁福保还是经贸兴三郎的相关著作都细细研读过,当即开口道:“在老鼠的体内,带有一种极细小的菌类,细长如杆,因此唤作杆菌。倘若老鼠身上的跳蚤吸了它的血,这杆菌便会跑进跳蚤的消化管里,大加繁殖,以致阻塞。”

  杜阿毛听得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似乎被阻塞的是自己的喉咙。

  “跳蚤吃不下东西,就会饿,饿了就疯狂地到处吸血,人也吸,老鼠也吸。可它又咽不下去,吸进去就会吐出来,这一吐,就把消化管里的杆菌混着血吐出,顺着它蜇破的伤口进入人或老鼠的体内,这就会闹开鼠疫了。”

  杜阿毛听他说得形象,不由得啧啧称奇:“你竟似是亲眼看见。这么说,只要把老鼠搞掉就好啦?”

  “正是,灭鼠和灭蚤,是扑灭鼠疫最重要的手段。不过这些只能预防,若是得上,便难救了……”

  杜阿毛叹息道:“这话倒也没错。我有几个乡下亲戚便是得鼠疫死的,死了都没人敢收尸,真触霉头。哎,你说吃点麻黄,能不能预防一下?”

  “吃麻黄只能退烧,却奈何不了鼠疫。”

  “也是,算了,反正老大对麻黄过敏,一吃就要浑身起疹子,出了丑还要怪我们。”杜阿毛哈哈一笑。

  正说到这里,那包探似乎神志清明了一些,看到有医生在侧,连连咳嗽着抓住他的手,用英文苦苦哀求道:“救我,救我,看在上帝的分上。”方三响见他眼窝深陷,结膜赤红,只好默默取出一些鸦片汁灌下去,虽无用,多少能起到一点镇静作用。

  这包探不过三十岁出头,还挺年轻的。他灌完鸦片汁之后,嘴里一直喃喃道:“我要回利物浦,我要妈妈,我妈妈……”方三响便把手放在他额头上,用英文柔声念诵《圣经》里的句子。念着念着,泪水从那包探脸颊两侧缓缓流下。

  鼠疫患者的病情每小时都会有变化。就这一会儿工夫,包探腹股沟处的肿块越发红肿,而寒战也来得更频繁。方三响正要再给他灌些鸦片汁,忽然头顶传来响动,地窖的门被拽开,刘福彪探下脑袋,示意他们两个人上来。

  方三响不知这位青帮大佬什么盘算,跟着杜阿毛先爬出地窖。一上来,便看到刘福彪身旁多了一个人。这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虽然鼻梁上搁着一副儒雅圆镜,但脸颊从两侧向下斜收,面如悬刀,鼻胆前突,透出一股锋锐之气。

  “方大夫莫要怪罪刘兄弟,此事全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譬解才是。”这人迎上一步,先搀住了方三响的臂膀,手劲却不小。方三响一怔,发现刘福彪和杜阿毛都垂手站在旁边,态度恭谨,心想莫非是青帮又一位大佬不成?

  那人微微笑了下,拱手道:“在下姓陈,名其美,字英士,青帮里忝列大字辈。不过方医生不是帮中人,不必按码头规矩,直接叫我无为即可。”方三响没听过这名字,直接警告说再耽搁下去,这包探的病情只怕真的回天乏术。

  陈其美瞥了地窖口一眼,苦笑道:“这一场百斯笃,来得委实尴尬。我在做一桩隐秘的大事,绝不能暴露,所以跟先生商量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方三响冷冷地道:“你们青帮做的事情再大,也不及鼠疫事大。身为医者,我须尽自己的职责。”陈其美见他态度不改,微微沉吟片刻,手臂一挥,似是挡开了刘福彪还未出口的劝说:

  “方医生是个讲究人,我也不瞒你。我这一桩事,却不是青帮的事,而是涉及革命党的安危。”

  “革命党?”方三响眼神一闪。

  “就是官府文告里的所谓乱党嘛,你怕不怕?”陈其美笑意温和,眼神却陡然锋利,如两柄柳叶刀刺了出去。

  就在方三响从地窖里脱困的同时,孙希却被意外地拦在了四马路和云南路的路口。

  上海公共租界有几条通往外滩的东西大路,最北端的南京路修得最早,唤作大马路,此后在南边依次修了九江路、汉口路、福州路几条平行路段,本地人习称为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

  孙希这一次,是去位于山东路的仁济医院观摩割症术。沪上各大医院之间,彼此互通声气,经常有些学术交流。仁济医院今日要施行一台胆囊摘除术,邀请同行,红会总医院亦在受邀之列。峨利生医生便把孙希派过去,还带了宋雅做助手。

  可他们两个人刚走到云南路路口,前方便被七八个巡捕拦住了,木条栏一挡,行人车辆一概不得通过。一个缠着红巾的阿三在封锁线后骑着白马,沿着路口来回溜达,表情倨傲里带着几分紧张。

  福州路这里毗邻外滩,乃是沪上报馆、书局书肆、笔墨文具店集中之地,平日里就极为热闹。巡捕房这一封锁,一会儿工夫便堵着一大堆人,且都是声大嘴碎之辈。一时间人头攒动,颇为热闹。

  孙希问一个华捕怎么回事,对方不说,只是威胁似的一晃手里的巡棍,喝令后退。

  宋雅自从去了一趟皖北之后,胆量似乎更小了。她怕惹恼了洋人,拽了拽孙希衣袖,小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孙希撇嘴说一个印度巡捕算什么洋人,我偏要去问问他,言罢挺直胸膛,用英语冲远处的印度巡捕扯起嗓子来。

  华捕吓了一跳,一时间摸不清对方路数,生怕被印捕听了去,只好解释说是工部局下令办事,再多就不知道了。孙希一听居然是租界的最高管理机构工部局,立刻反应过来,这恐怕不是一次简单的执法行动,只好跟宋雅说先等等看。

  过不多时,封锁线的后头,路口东北方向传来一阵哭喊声。只见七八个华人百姓从街边石库门的黑门扇后走出,有老有少,还有怀抱孩童的女眷,看起来应该是一家人。这家人哭哭啼啼,惊惧万分,身上衣物穿得仓促,一看就是被强行赶出来的。

  一个穿着黑马褂的中年人迈出队伍,用浓重的江苏口音怒喝道:“我乃堂堂举子,上了县衙都是有恩遇的,你们岂能如此……”话没说完,几个华捕棍棒扫过去,登时砸得他东躲西闪,狼狈不堪地退到队伍里。

  围观的群众一阵哗然,议论纷纷。这人既然是江苏的举人,想必是闹长毛时举家躲到沪上租界的。当时租界建了好多石门框的小院,专卖给这些逃亡来的士绅。虽说这人在租界居然还要摆举人的谱,未免可笑,可见到他被巡捕当成狗一样赶打,大家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说话间,华捕们把这些人撵到外头。街边早等了三个医士模样的洋人,他们先拽过一个半大少年,先验过体温、舌苔,又检查了一下双腋和腹股沟。少年慌得浑身瑟瑟发抖,不敢动弹。那医士忽然举起一个硕大的赫斯针筒,要往他胳膊上戳。少年“嗷”地大叫一声,却被死死按在地上,哭声震天。

  队伍里一个中年胖女人尖叫着挣脱包围,扑过去对医士又撕又咬。医士吓得手一歪,针筒上的针居然折断了。少年扎着半根断针,嗷嗷地朝着孙希这个方向跑来,口中大呼救命。三四个华捕急忙上前,把他扑倒在封锁线前。

  这一切皆被路口边的行人看在眼里,所有人都被这小小的惨剧惊呆了。孙希见到那少年的胳膊上流出血来,急忙分开人群,跳过木栏。华捕正要训斥,孙希高声说:“我是医生,他胳膊上的断针必须立刻取出,否则有性命之虞。”

  巡捕们的动作顿时一缓。孙希趁机把少年搀起来,转头对宋雅道:“拿个镊子来!”宋雅惊慌得不知所措,直到孙希又喝了一声,她才匆匆打开挎包,却稀里糊涂找了一把止血钳给他。

  孙希脸一黑,顾不上训斥她,抄起钳子,小心翼翼地把少年胳膊上的断针夹出来。宋雅这才回过神,掏出棉帕给少年处理伤口。旁边的围观者议论纷纷,都觉得巡捕房行事实在是霸道乖张,即使在租界,也太过分了。

  那边的检查仍在继续。那一家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针筒子扎下去,然后塞进一辆封闭的马车。那个缠头阿三下马过来,瞪了孙希一眼,把百般不情愿的少年拽回去,塞入马车。

  孙希眯起眼睛,觉得巡捕房这个举动实在蹊跷。不似查案,倒像是处理什么烈性传染病似的。他起身走到那红头阿三面前,仰头用英文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印度人先是大怒,舞着棍子要赶走这多管闲事的家伙。孙希只好亮出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这位印捕见是红会总医院,面皮犹带不屑:“这里是租界,你们华界的医院无权过问。”

  “大清红会乃是国际认可的组织,对于上海公共卫生负有责任。”孙希不失时机又补了一句,“倘若是时疫暴发,可不分华界和租界。”

  不知是被这一口地道的伦敦腔震慑,还是被最后一句话说服,印度巡捕的态度稍微收敛了一些,从马背上俯下身子来:

  “有报告说这里发生了百斯笃,已有一人死亡,必须立刻处理。”

  “百斯笃?”

  孙希听到这个词,不由得一惊。这可比什么赤痢、伤寒、虎列拉可怕多了,怪不得巡捕房如临大敌。印度巡捕捏了捏高高翘起的胡须尖,鄙夷道:“你们中国人的卫生习惯太差,又有很多愚昧的传统,工部局只能让巡捕房出面,尽快完成防疫工作。”

  孙希嘀咕了一句“你们印度人又好到哪里去了……”,但他对工部局的做法还是很认同的。鼠疫不同于别的病,它的传播途径是老鼠和跳蚤,必须有强力部门在大范围内统一部署,才能起到效果。至于执行时的粗暴,也是没办法的事。孙希很了解自己的同胞,一方面固执得很,一方面又散漫得惊人,鼠疫可不会坐下来慢慢与你商量。

  他过去跟那三位医士简单交谈了一下,得知他们刚才注射的是哈夫金疫苗。在印度,这种疫苗早已得到大规模推广,虽然成功率只有五成,但这是目前唯一行之有效之策。至于马车,则是用来运送他们去隔离的。

  搞清楚这些细节,孙希暗暗松了一口气,退回到封锁线后。宋雅问他怎么回事,孙希耸耸肩,说工部局的处置很合乎科学,无可指摘,咱们赶紧回去跟院里汇报,估计华界也得参照租界的做法做准备了。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因为他们看到,两个华捕抬着一个担架从里弄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人,白布盖着——竟然死人了?议论声霎时大了起来。

  有的说这是巡捕房在抓贼,当即有人反驳,抓坏人何必要注射药水?一定是西洋出了新发明,来拿中国人做实验。他们见到那一家人被塞进马车,更觉得合情合理。有略通西学的,还言之凿凿,说想必是取了心肝肺腑做化生药引云云。

  孙希听在耳朵里,觉得实在荒唐。可周围声浪汹汹,也无法一一去解释。宋雅双手绞着衣角,抖得像只实验室的兔子:“巡捕房这么做事,可是不大妥当……”

  “周围这些人不懂医学,你还不懂吗?人家的处置没毛病啊!”孙希嘲笑她。宋雅却依旧面带忧色:“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不能先好好说明白吗?非这么硬来,真是吓死人了。”

  “胆小鬼,你又不是第一天做医生。正确的治疗,才是医生的责任。”孙希对此不屑一顾。

  “可总得考虑到旁人的感受吧?”

  “时疫来势凶猛,哪有时间给你慢慢讲话?就算你讲了话,老百姓信吗?就算信了,他们会照做吗?”

  他这一连串反问还没说完,对面又起了变故。

  只见一队杂役背着喷壶,冲去空无一人的石库门内到处喷洒石炭酸。另外一队华捕则冲进相邻的一家,又拽出了一家人,粗暴着推出去。一只受惊的母鸡从石门楣底下飞出来,拍动着翅膀,越过慌乱的人群冲到路口,咯咯直叫。

  这只鸡短暂地吸引了巡捕们的注意力,队伍中一个小孩挣脱了管制,朝着四马路路口的围观人群冲来,边跑边哇哇大哭。负责注射的医生急忙上前阻拦,从后面抱住他,直接丢进马车里。

  人群里不知谁失声喊了一声:“采生折割!”这一声,路口的围观者如头上浇了一勺滚烫的油,一时哗然。一听这四个字,宋雅面色苍白,身子不由得晃动了一下。

  “什么?”孙希没听清。

  “采生折割。”宋雅的牙膛都在发抖。

  这是个江湖词。说的是有人拐卖幼童之后,故意折断他们的腿脚,或把器官砍成畸形,用来乞讨博取人同情。后来西洋传教士进入中国之后,民间一直流传教士们收养孤幼是为了采生折割。

  孙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得是多愚昧的见识,才会把防疫工作当成采生折割啊?他正要发出一通感慨,却发现宋雅双手抱着手臂,肩头颤抖,似是勾起什么恐怖回忆来。孙希忽然想起来,宋雅是圣心教会的孤儿院出身,想必是童年经历过类似的暴乱,才如此敏感。

  而此时周围的人群已经彻底乱了起来,因为巡捕们刚刚又闯进了相邻的第三家,连衣服都扔出来。洋人这是打算挨家挨户搜查抓人啊?

  围观民众大部分就住在附近,一见到这阵仗,立刻吓得要回家去救亲人;还有些在附近上班的商号职员、排字工、记者、小贩等,或义愤,或惊惧,或平时就对巡捕房不满,都趁势聒噪起来。人潮涌动,朝着薄弱的封锁线冲击而来。

  印度巡捕见势不妙,策马赶来。他利用高度优势,用棍棒重重地砸倒了前头的三两个人。这个凶狠举动反令人群更为惊恐,前面的想掉头跑回,后面的想上前观望,左边的要躲去右边,右边的要躲去左边,崩散的人群愈加混乱,恐慌如鼠疫一般蔓延开来。

  那红头阿三高声吼道:“这些愚民在做什么?!快把他们赶走!”几个华捕急忙跑过去,挥舞着警棍试图弹压。可即便前方一排的人想退回去,后面的人仍旧朝前面挤去,一层压一层,人群如泥石流一样坚定地溢过木栏,漫过路口,封锁线岌岌可危……

  在这混乱中,孙希被挤得东倒西歪。他想要高声呼吁,可如同一滴冷水落入鼎沸的开水之中,根本无济于事。他看到宋雅双手抱着头原地蹲下,眼看要被汹涌的人潮踩踏,只好拼命用胳膊和肩膀架开几个人,硬是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先离开这里!”

  孙希吼了一声,拉起宋雅的胳膊,闪身躲到路边的海亭后头。海亭是hydrant的音译,即消火栓,公共租界里每隔一百五十米就有一个,状如石亭。他们躲到这后面,总算勉强隔开了人流。

  “仁济今天肯定去不成了,咱们赶紧回总院去报告吧。”

  孙希伏在海亭后头,无奈地说。宋雅还未答话,忽听得尖锐的哨音响起。看来红头阿三发现控制不住局势,请求附近救援了。

  这里距离外滩不算太远,再有半刻时光,就会有大批巡捕赶到。可到了那个时候,四散奔逃的市民早把恐慌散播到更多街区。孙希惊骇地意识到,一场防疫行动,就这么演变成了大骚乱……

  与此同时,远在劳勃生路的方三响,陷入另外一种震惊。

  “革命党?”

  这个词近几年来听得不少,报纸上在说,街头在说,曹主任在医院里也在说,天天耳提面命,严令这些医生不得参与乱党叛乱。没想到,眼前就站着一位。

  陈其美微笑地盯着方三响,旁边刘福彪眼神直勾勾的,万一对方有什么举动,他会立刻出手。方三响缓缓开口:“你是不是革命党,都不会改变鼠疫的蔓延。”

  刘福彪下巴一僵,却被陈其美轻轻摆手拦住。

  “我听福彪说过,先生是个有原则的人。如此最好,我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陈其美拈了一条长凳坐下,眼神一抬。杜阿毛赶紧跑到铺子前头去放风,防止有别人无意闯进来。

  “鄙人毕业于东京警监学校。在日语里面,没有某某医生这种说法,都是唤作先生的,为什么?因为医生可以治疴救人,让一个垂危病患重新健康起来。所以这门技艺最得人敬重。”

  陈其美的口音带着淡淡的湖州味,语速缓慢,每个字咬得极干脆,好似日本武士一刀一刀劈斩下来:“方医生我来问你,人得了病,自有医生去诊治。倘若这国家得了病,又该如何呢?”

  方三响冷不防被问到这么个问题,迟疑片刻方道:“自然也要治才行。”

  “那么谁来治呢?”

  “宣统皇帝?”

  陈其美忍不住拊腿大笑,身子前倾,不得不伸手扶住眼镜框。“他?他和那个朝廷只怕是中国最大的病灶!”他说到这里,眼神又恢复冷厉,“大清已经病了,病入膏肓。外面一群饿狼在撕咬,肚子里还有一团蛆虫在吞噬血肉……”

  “蛆虫只吃腐肉。”

  陈其美略带尴尬地顿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总之,这一个垂危的病人不可能自愈。总得有位高明的医生给他治疗,驱除身体里的病痛,才能康复。哪怕手段激烈些,治疗过程有些痛苦,也是必要的。”

  方三响沉默不语,厚厚的两片嘴唇紧抿着。

  讲到这里,陈其美跷起大拇指,朝自己一晃:“我们其实和先生是一样的职业。你治人间的病,而我们则是治国家的病。我们的诊治方法,就是把紫禁城里那个病灶割去,变帝制为共和。如此一来,国家方能重获生机,四万万人才能不被外人欺凌。”

  倘若曹主任听到这样的话,只怕会吓得当场晕过去。方三响却沉着面孔,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们?”

  “我是同盟会中部总会的庶务,负责长江流域的革命活动。我适才说的一桩隐秘大事,便是通过青帮渠道,偷运一批军火入沪,为日后起义之用。”

  “同盟会?”方三响一惊。最近几年,同盟会这个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潮州、惠州、防城、镇南、钦廉、河口、安庆……一连串武装起义旋起旋灭,旋灭又再起。没想到如今就连上海这样的重镇,都成了同盟会的目标。

  陈其美不愿多谈这个,只是简单道:“这个英人包探,便是跟踪这批军火而来,被福彪发觉,不得已才拘押在这里。其中利害,相信不必我再多做陈说,先生自然知晓。”

  方三响虽然憨直,人并不傻,如何听不出来他的意思?这么隐秘的事陈其美都坦然相告,那么便再无转圜含混的余地。无论是青帮还是同盟会,都不会容许一个知晓秘密的无关人士离开铺子。

  要么当场加入乱党,要么……

  方三响没料到陈其美看似温和,手段却这么暴烈,把一个医生是否该上报烈性时疫的讨论,直接推成了是否加入叛乱的选择。

  他缓缓道:“无为先生,你可听说过光绪二十年的香港鼠疫?”陈其美先是一怔,旋即摇头:“愿闻其详。”

  “光绪二十年四月,香港暴发百斯笃,死亡人数两千多人,三分之一人口逃离香港。倘若这一次我不上报,上海很有可能会沦为第二个香港。届时莫说起义,只怕整个上海的居民都难以保全。无为先生说要为四万万人治疗沉疴,这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吗?”

  陈其美被反将了一军,镜片后眼神闪烁。刘福彪忍不住道:“你又没有确诊,又在这里瞎讲八讲!”

  方三响把脸转向他:“在那一场香港鼠疫里,以码头传播最烈,码头工人死亡最多。”刘福彪噎了一下,青帮的势力都在各处码头,这医生是明着告诉他,一旦起了疫病,青帮是最大的受害者。

  陈其美不动声色:“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四万万人怎么救,我不懂。但这桩时疫的大事,我无论如何也要上报自治公所,绝不隐瞒。”方三响倔强地梗起脖子。

  “这不是和刚才一样吗?”

  两束凶光从刘福彪的眼里冒出来,可陈其美将双手交叠在小腹上,似乎饶有兴趣:“先生的意思是,只要将百斯笃的情形及时知会当局,其他都无所谓,对吧?”

  方三响皱起眉头。确实,这个倒霉鬼恐怕已经发展成了败血症,即使立刻被送回租界医院,也死定了,可被陈其美这么一说,倒像是他对患者置之不理了。他只好补充了一句:“但这位病患有权在死前得到安抚。”

  陈其美似乎窥破了方三响这掩耳盗铃的说法,摘下眼镜,轻轻用手帕擦拭一番。方三响觉得他在拖延时间,正要再度开口,陈其美慢条斯理地伸出两根指头:“两个小时,方医生只要延缓两个小时上报即可。”

  “你是要等这包探病死?”方三响不忍。

  “不,我是要将他转移到相熟的朋友的医院。这样一来,你既不会违背职责,我们也可以扫干净这里的痕迹,不致影响同盟会的计划。”

  “哪里的医院?”方三响将信将疑。

  “女子中西医学院。那里的校长,也是我们的革命同志,叫作张竹君。”

  方三响闻言一个激灵,仿佛被电线打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他没见过张竹君,但从姚英子那里听过许多她的事迹,心中天然存着忌惮。

  陈其美注意到他的反应,好奇道:“莫非你也认识?”方三响连忙摇了摇头。

  不过英子也说过,校长严厉归严厉,却是个正直之人。包探落在她手里,应该能得到人道对待。至于巡捕房怎么看待包探之死,会不会怀疑同盟会,那就不是方三响需要关心的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向自治公所报告。”

  陈其美笑了起来:“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另外一位校长是李平书,乃是上海自治公所的总董。闸北的卫生事务,正是他的权辖所在。即使你不上报,自治公所也会知悉。”

  方三响再无言语,就手拿出一张便笺,将病情详细写下来交给陈其美,然后转身要走。陈其美却猛然道:“等等。”

  方三响刚刚迈出门槛,闻言停住了,身后传来声音:“方医生,我敬重你是个有原则的人,才如此大费周章。现在我也想听听你的诚意。”

  这位乱党谈吐很文雅,可言辞里总带着几丝青帮的痞气。方三响没碰到过这种事,想了半天也只能回答:“你们的事,我保证不说出去便是。”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陈其美满意。这时刘福彪却出人意料地低下头去,小声道:“这个姓方的确实是个有铁腰胆的人,就算不入伙,应该也不会外泄。”

  陈其美“嗯”了一声:“这个我自然知道。他若没有铁腰胆,也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的包探跟我们计较。我只是可惜,这样的医学人才当为同盟会所用,未来添加一分力量,便多一分成功可能。”

  刘福彪还欲说什么,陈其美已从怀里拿出两本小册子,扔给方三响:“方医生,医一人与医一国,孰轻孰重,你不妨仔细想想看。这些都是治国家之病的药方,你看完若有想法,可以再来找我聊聊——希望我们可以有机会以同志相称。”

  “同志?”

  这对方三响来说是个新鲜词。他走开几步,忽又回头:“无为先生既然在日本读过书,可见过一个嘴角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人?”陈其美愣了片刻,摇头说没有。方三响也只是多年的习惯,随口一问,当即拜别。

  离开坐褥铺子之后,他低头去看手里的两本册子。都是麻纸油印,质量颇劣,不过开本甚小,一只手掌便可握住,旁人不易觉察。一册是邹容的《革命军》,一册是陈天华的《猛回头》。封面的赤红色字体边缘锋锐,折角硬直,如数十把剑刃交错而成。

  不知为何,一见到这字体,一股莫名的涟漪自方三响的心脏搏出,顺着主动脉激荡奔涌,霎时全身一阵炽热。上一次有这感觉,还是看那一部法国人拍的波将金号叛乱的电影。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方三响匆匆赶回红会总医院。他按照约定,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才踏进院长办公室,将百斯笃的事情汇报上去。不过他隐去了同盟会,只说在闸北的一家铺子里发现有疑似鼠疫患者。

  沈敦和敲着钢笔,沉默不语。旁边曹主任疑惑道:“你跑到闸北那边去做什么?”方三响没吭声,曹主任眉头跳了跳,突然醒悟:“哎哟,看你闷声不响的,原来又去跟那帮青皮混啦?”方三响不置可否。曹主任额头青筋暴起,一迭声地训斥起来。

  上次那个青帮打手跪在医院前,已经搞得城关内外尽人皆知,怎么这家伙还不吃教训?!

  这时沈敦和打断了他的话:“那么病人如今在哪儿?”方三响道:“被铺子里的人送去女子中西医学院了。”

  曹主任一听,不由得大惊:“你脑子坏掉了?女子中西医学院在南市,离闸北好远呢,怎么好把鼠疫病患送去那里?”他深知沈敦和与张竹君的恩怨,当面又不好讲,只得借题发挥。

  方三响还没作答,办公室的大门砰地被突然推开,孙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曹主任脸色刚沉下去,他便抛出福州路闹百斯笃的消息。

  曹主任两只小眼睛霎时溜圆,赶紧转头看向沈敦和。

  沈敦和先让孙希把详细情形讲完,然后起身来到贴在墙上的上海市区地图前。他用铅笔先在福州路与云南路之间点了一个点,又把劳勃生路那一间坐褥铺子标上去,然后在两者之间画了一条线,陷入了沉思。

  “这两个地方同时发现鼠疫,说明半个上海都有可能面临危险,无论是华界还是租界。”沈敦和忽然把铅笔一丢,转身回来,“叫柯师太福医生来一趟,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曹主任有点犹豫:“咱们红会总医院的权限只在华界啊,那种地方……”

  不怪曹主任为难,这条劳勃生路的来历,委实有些尴尬。当年公共租界拓展之时,偷偷搞了个越界筑路,从胶州路向西强行伸出去一截,用当时总领事劳勃生的名字命名。上海道台提出抗议,却无力阻止既成事实。所以这条路既算作租界,也算是华界,管辖权颇为含糊。青帮在这里设据点,也是存了两不管的心思。

  红会一般只管华界的活动,如果要去劳勃生路的商铺处理鼠疫事,少不得会陷入两方扯皮。

  这时沈敦和已经坐回圈椅上:“你们只管医学上的事。至于如何跟工部局交涉,这是我的工作。”

  沈敦和既然这么说了,众人只得服从。方三响带回的那管血液样本,立刻被送到实验室去培养检验;曹主任跑去通知柯师太福医生和其他医生,做好应对鼠疫的防疫准备。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之后,孙希发觉方三响有些魂不守舍,还以为他是被曹主任训诫得郁闷了,拍拍肩膀:“屎窟曹的话啊,就当是一瓶硫化氢,闻着臭,开瓶一会儿就散干净啦。”

  这是他给曹主任起的外号,因为过于形象,在医院里不胫而走。

  没想到他这么随手一拍,两本小册子“哗啦”从方三响怀里掉在地上。孙希一愣,正要俯身去捡,方三响以极快的速度捡起来揣了回去。

  孙希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个善解人意的笑容:“老方你行啊,血气够旺的,也学会买那些书看了。”方三响连忙说不是,孙希点点头:“对,不是,不是。”气得方三响辩解也不妥,不辩也不妥,只好狠狠推他一把:“你还不赶紧走?”

  “我这刚从四马路赶回来,茶都没顾上喝一口,你怎么比屎窟曹催得还凶?”孙希抱怨。

  “再晚了,我担心疫情会扩大。”方三响朝走廊上瞥了一眼,“宋雅呢?她不是和你一起去的吗?”

  “她可真是吓坏了,我回来安慰了一路,这会儿去宿舍歇着了。”孙希忽发慨叹,“老方你是没在现场,没看见那些愚民一听见采生折割四个字,就跟中了邪似的,蠢死了。”

  方三响微微皱起眉来:“你这话说的……明明是工部局做错在先吧。”

  “工部局态度是强硬了点,可做法完全符合科学啊!在蚌埠集,咱们不也得让巡检司拿刀枪逼着,那班流民才老实地听话吗?”孙希不以为然。

  “那次是难民群聚,这次是公然闯入民宅,不是一码事。工部局那班洋人,怕是一贯自大,压根没考虑过中国人的感受,只管硬着来。”

  “哎,哎,老方你这是跟青帮混得太久了,脑子生锈了。”孙希伸手在自己脑袋上一戳,语带嘲讽,“在伦敦出现鼠疫,政府也是同样的措施:灭鼠,消毒,隔离,检疫。——医学常识什么时候分洋人与华人了?”

  “疾病不分国籍,患者却分。中国民众和英国伦敦人传统又不一样,禁忌也不同,你不说明白就直接上措施,他们当然害怕。”

  “啧,这是治病,又不是传教,一切以医学为准,用不着去迎合民众!”

  “不是迎合,是要讲究方法。你明知道老百姓没常识,却还是硬搞得人心惶惶,防疫工作就能顺利进行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渐渐居然戗起火来。孙希说到气头上,脱口而出:“老方你少来那套野路子的土法,正规防疫有正规的做法。”

  孙希一出口就后悔了,牙齿猛烈地磕了一下,似乎要把话音咬住吞回去。可惜为时已晚,方三响变了变脸色,孙希赶紧找补:“protocol,我是说protocol……”

  他刻意说英文,想要降低尴尬程度,方三响却早已默默后退了一步。

  这时曹主任也从办公室出来了。他嗅了嗅空气,觉得味道不太对,狐疑地左看看,右看看,末了一指方三响:“你还愣着干吗?赶紧叫上严之榭他们,去那个坐褥铺子捉几只老鼠和鼠蚤回来。”

  方三响“嗯”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开。孙希想追过去道歉,曹主任却把他叫住了。红会总医院新装了一部德律风,刚才工部局打给了沈敦和,沈敦和说孙希是骚乱亲历者,又通晓英文,希望他能陪着去工部局交涉。

  孙希一听,只好歉然地朝方三响离开的那边看了一眼,先顾这头。

  公共租界工部局位于三马路的中段,乃是租界的心脏所在。不过跟它显赫地位不相称的是,建筑本身只是一栋破旧的三层小洋楼,入口处的铁门前人群川流不息,明显是超负荷运转。据说新楼已在规划,不知何时动工。

  孙希赶到时,天色已有些微微昏沉。只见沈敦和头戴宽檐礼帽,手持一块怀表,已在门口的西洋雄狮前等候多时了。

  一见到沈敦和,孙希心里便微微一叹。先是皖北救灾,然后又赶上鼠疫,冯煦交托给他的红会查账任务,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眉目,一直像根木刺扎在心里,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沈敦和对孙希的心情并无察觉,他盯着手里的报告,圆圆的脸颊极力维持着不下坠,可见是在作难咬腮。孙希小心问道:“沈先生,一会儿咱们怎么跟工部局谈?”

  沈敦和的视线移向那扇漆黑的铁大门,语气微有艰涩:“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让红会介入,华洋两界联手扼制鼠疫。不过这件事情,不好谈哪……”

  孙希点头应和:“我看过一些报道,洋人对租界法权看得比较紧,从无放手的先例。”

  “我与洋人打过许多年交道,大部分人私下交往都不错。说起瓷器、丹青、诗词,他们会流露几分赞赏;你做慈善,他们也会慷慨解囊。可一上升到大关节,他们骨子里那股天生的轻蔑劲便遮掩不住了,压根不会把你当成一个可讨论的选项。”

  “如果索性就让工部局做呢?反正他们有技术,也有资源。”

  “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今天你又不是没经历过。”

  “归根到底,还是那些民众太无知了。”孙希道。

  沈敦和听到这话,抬了抬帽檐,神情严肃起来:“小孙啊,我问你一个问题。倘若有个女子来看花柳病,你会嘲笑她滥交无度吗?”

  “呃,最多心里嘀咕一下吧,正经还得给人家开药……”

  “正是如此。”沈敦和正色道,“你若在报纸上开专栏,尽可以批判国民性;可你是医生,你的职责是治疗病人,而不是评判他们得病的缘由。咱们这次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来做法官的。”

  孙希有点狼狈地摸了摸鼻子,辩解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沈敦和摇摇头,把怀表揣回怀里,做了个手势,两人一同进了工部局大楼。

  进入大堂之后,他们立刻陷入一阵喧闹之中。在大堂的左边,是一个宽阔的议事厅,能容纳五百多人;右边则是一个英式风格的中等房间,里面摆着各种商业月报、船舶通讯与最新的全球货物行情。这里叫作贸易室,是上海滩商务情报最集中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簇拥在这里,呐喊着,记录着,渴望从这些繁复的数字中淘出金子。

  沈敦和在沪上一直颇有影响力,尤其近几年慈善事业做得声名鹊起,华洋两界均极得赞誉。他一递名片,前台秘书不敢怠慢,直接把他引到会客室里。不多时,来了一位叫作H.J.克莱格的董事,以及卫生处处长麦克利。

  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最高管理层一共有九个人,包括一名总董和八名董事——不消说,所有董事皆是洋人,其中以英国人居多——除总董揆抚全局之外,八名董事各自分管一个委员会。眼前这位有着一双灰眼珠的克莱格董事,正是租界卫生事业的分董。

  沈敦和与克莱格董事很熟悉,两人见面,先是满面笑容地握了握手,然后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这才各自落座。仆人端上来的,居然是两杯热气腾腾的盖碗茶,可见董事们也已入乡随俗。只不过在克莱格的盖碗旁,到底放了一小杯牛奶。

  孙希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克莱格董事。此人在静安寺路西摩路口有一座极豪阔的英式花园宅邸,名头不小。孙希有时候在医院待得气闷了,便走到这座宅邸附近转悠几圈,怀念一下当年的英伦生活。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宅邸的本主,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克莱格董事生得圆滚滚的,下巴有三层褶皱,已谢顶的脑门倒是光滑得很,典型的成功商人长相。此人是加拿大人,公益洋行的大班,跟白克兄弟、嘉道理、麦边一样,都是上海滩响当当的洋籍闻人。旁边的麦克利先生和他一对比,活像一具罩了一层皱人皮的骷髅,孙希不无恶意地想。

  双方各自坐定,有孙希在旁,也不必另外配备翻译。沈敦和开门见山,向两人先报告了劳勃生路的鼠疫事件。

  这个消息果然引起了克莱格和麦克利的重视。毕竟在同一天,福州路、云南路也出现了百斯笃病例。两人的坐姿不约而同地调整了一下,拿过方三响的报告交头接耳,神色越发严肃。

  “感谢沈先生的及时报告。看来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两起病例存在某种关联,或许黑死病的阴影已经笼罩在整个城区。麦克利先生,你把那份报告取来吧。”

  被叫到名字的卫生处处长连忙起身,不多时便取回一份文件。克莱格扫了一眼,用钢笔签了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对沈敦和道:“今天卫生处提了一个计划,要对租界进行一次鼠疫大检查。我本来还觉得动静太大,你们送来的消息非常及时,这件事看来不能耽搁。”

  麦克利处长表示,有了董事签名,防疫队随时可以赶去劳勃生路处置。如果沈敦和不介意,他也不吝对华界赐教。

  沈敦和没想到他们的动作这样快,要来计划草草扫过一眼,不由得大急。麦克利这个计划,在防疫方面无可指摘,但通篇既没提及宣教配合,也没有任何出于民情的调整,仿佛这是一份针对家畜的兽医防疫计划。

  他身子前倾:“考察百斯笃情状,以老鼠与鼠蚤为主要途径。欲断其势,必以大面积灭鼠与除蚤为主,这牵涉到租界与华界的广泛地域。我红会愿意和卫生处联手并力,早日压平时疫。”

  克莱格听完这个提议,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劳勃生路亦在租界管辖范围之内,不劳红会费心,但还是要感谢沈先生的及时提醒。”

  沈敦和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遂耐心劝解道:“华洋民风,各有不同,防疫的同时,也要维护市面平稳。红会忝为上海最大的慈善机构之一,在防治时疫上责无旁贷。”

  卫生处处长麦克利脸色顿时不太好。沈敦和显然是在暗指今天在福州路的那场骚动,这个干枯小老头不客气地说道:

  “生活在租界,自然要遵从租界的法规,我们会秉持公平的态度,一视同仁。沈先生应该做的,是去通知上海道台和自治公所,尽快在华界展开行动。据我所知,中国官府的执行效率非常低下,更需要严厉的监管。”

  沈敦和双手抚膝:“倘若我们防疫不以地域来分,而以人来分呢?”

  “以人?”克莱格和麦克利互相看了一眼。

  沈敦和缓缓抛出自己的方案:“华人医士与华人沟通比较便利,亦熟悉风俗。所以我建议,不以华洋两界为限。凡涉华民,皆由华人医士入室检疫;凡涉洋民,则由租界医士检疫……”

  麦克利打断他的话:“没这个必要。科学要一视同仁,鼠疫可不会管你的国籍。”沈敦和据理力争:“鼠疫无国籍,病患有国别。举凡注射、询问、处置、隔离等事,华人与华人交流总是会好一点。”

  沈敦和顿了顿,又道:“这是敝院柯师太福医生结合当年吴淞口的检疫经验,给出的合理建议。”

  柯师太福在加入红会总医院之前,是吴淞检疫站的创始人,在租界声望颇高。不料麦克利只是淡淡一笑:“哦,那个爱尔兰医生?他在吴淞口做了什么?”

  沈敦和道:“光绪二十六年,柯师太福医生在吴淞口建起上海最早的检疫站,所有过往行船一律先做检疫,再许入黄浦江,有传染病征兆者,会被强制隔离。当时这个做法引起很大争议,华人视如畏途,甚至惊动了军机处……”

  麦克利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沈先生提及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这恰好说明,应该让中国人来习惯我们做事的方法,而不是相反。”

  沈敦和摇摇头:“当时几乎酿成流血冲突。最后还是在下出面,由士绅集资,买下北港嘴内的一块土地,建起一所防疫医院,方才消弭争议。也是因为那一次冲突,在下与柯师太福医生相识,有幸延揽他来总医院任职。”

  他盯着麦克利道:“可见即使是科学制度,也要因应民情,才能执行下去。”

  麦克利突然开口,他的嗓门很尖,像只斗鸡:“你举的柯师太福那个例子里,我注意到,当时解决问题的关键,是吴淞口建起了一家隔离医院,对不对?”

  沈敦和道:“正是。”

  麦克利道:“我们公共租界在司各特路,有一家专供华人的隔离医院,另外在靶子路还有一家西人隔离医院,足敷租界使用。可据我所知,华界并无这样的医院,总不能把病人全送去吴淞口吧?”沈敦和一怔:“我可以动员学校、寺庙和一些大户人家提供住所。”

  麦克利呵呵一笑:“鼠疫来势凶猛,非专门隔离医院不可。你们连这个基础设施都没有,坚持华洋分检有什么意义?”

  “我以为,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人。我们有专业防疫人员……”

  克莱格董事抬起手,表示他不要再说了。沈敦和万般无奈,只得恳求说:“至少希望贵处在执行防疫计划时,起码做一些防疫宣传,让更多华人减轻抵触心理,减少恐慌。”麦克利傲慢地回答:“卫生处自有考量,这一点不劳费心。”

  克莱格董事掏出怀表看了看,沈敦和与孙希只好起身告辞。孙希在临出门时注意到,克莱格和麦克利两人面前的热茶,自始至终未动一口。

  两人走出工部局大楼时,天色已晚。他们看到大楼对面的总巡捕房里灯火通明,防疫队恐怕开始整装待发了。工部局的态度如何且不说,这个执行效率,真是令大清官府自叹弗如。

  “麦克利这个人,专业知识是有的,只是过于刚愎。他到中国不到一年,搞的这个租界防疫计划根本不合国情。只怕越是执行坚决,越会出乱子。”沈敦和忧虑地捏了捏鼻梁。

  “这计划一经推行,势必大乱,麦克利也就罢了,难道克莱格董事也看不出来?”孙希觉得奇怪。

  沈敦和微微摇头,然后把礼帽往头上一扣:

  “你先回医院吧,今天翻译辛苦了。我去拜访上海道台一趟,看看有什么法子。他不是广东人,就不劳你翻译了。”

  他还不忘开了个玩笑,只是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疲惫。

  孙希望着沈敦和眼角的皱纹,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愧疚感。他自入院以来,亲见了朝廷对沪会的挤压,亲见到丙午义赈的辛苦,这一次又亲见到他在洋人面前折节周旋。这些事情皆需要消耗极大的心神,却只是红会其中一小部分工作罢了。

  在这一瞬间,孙希心神竟有了一丝动摇。冯公交托的这项间谍工作,到底做还是不做?张竹君对他的评价,到底是否失之偏颇?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沈敦和已经跳上一辆黄包车,匆匆离去。

  孙希独自站在铁门之前,几个西装掮客匆匆从他身后穿过,不留神撞了一下他肩膀。他身体一歪,连忙伸手扶住旁边的公示板,这才不致跌倒。

  这公示板是工部局的创举,上面贴有全球各地发来的每日要闻电稿,虽只有英文,但发布效率比报纸要快得多。每天都有人簇拥在这里,渴望从中获得商机。

  孙希狼狈地直起身子,正待离开,无意中瞥到公示板下方一角。那里层层叠叠贴着十几页电稿纸,多是不甚重要的消息,少有人顾及。他脑海中却骤然一亮,仿佛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有什么信息触动了开关,把某些东西连缀成一条模糊的线。

  孙希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任凭人流在两侧快速移动。过了数分钟,他才迈开步子,却不是离开,而是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重新回到工部局的一楼大厅里。

  这里的厅堂依旧喧闹,商业世界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方三响并不知道孙希的烦恼,也顾不得,他正满头大汗地捉老鼠。

  捉老鼠的地方,正是劳勃生路的那一间坐褥铺子,其时陈其美和刘福彪已然撤离,不用说,那个倒霉的包探也被转移走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地窖。方三响与自治公所的卫生官简单交流了一下,便和严之榭等人开始用捕网、短棍和拨火叉去搜寻老鼠的踪迹。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一步。只有在老鼠体内以及鼠蚤身上找到鼠疫杆菌,整个传播路径才能得到确认。严之榭身材有点胖,捉了半天一无所获,累得气喘吁吁,说不如去买些糕点洒在地上,诱惑鼠辈来吃。

  方三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追问他打算买什么。严之榭说:“其实张祥丰的蜜饯凉果最好,特别甜,带着果味,还不粘牙。”气得方三响伸手猛敲他额头:“又不是给人吃,要那么精致做什么?”

  严之榭叫屈道:“这些都是可以报销的。我不是想做点费用出来,大家打打牙祭吗?”方三响虎着一张脸:“这是扯谎骗钱,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医院的栽培?”严之榭也有些恼:“好,好,你方三响是君子,我是贪便宜的小人,行了吧?”

  两人正吵着,外面忽然闯进一个洋医官,态度生硬,说是奉租界卫生处的命令,要封锁该处房产,要求红会的人立刻离开。一个自治公所的卫生官拽过方三响,向他解释劳勃生路的尴尬位置。

  “洋人不管的时候,我们才好来帮帮忙。现在洋人来了……”卫生官小声说。

  “真是岂有此理!”

  方三响沉着脸,把缠在脚踝和手腕的防蚤绷带解开,重重地摔在地上,走出铺子。严之榭愣怔片刻,也赶紧跟了出去,刚一出铺子,他俩便愣住了。

  坐褥铺子隔壁是一家鞋店,店家正慌慌张张地上着门板。而在对面大路边,几十名巡捕——华捕、印捕、英捕和安南捕都有——黑压压地站成一条线,头戴圆盔,手持警棍,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与他们隔路对峙的,则是一大群站在铺棚前的民众,其中不少青壮都袖子内卷。这些人手里握着扛棒、条凳、菜刀以及拆下来的门板。其中居然还有一个熟人,樊老三站在队列最前头,双手各拿一块碎砖头,不住地怒骂。

  他们屡次想要冲过马路,却每次都被巡捕们的棍棒阻住,形成僵持局面。而在巡捕们身后的一片低矮的木铺户里,不时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和哭号,似乎有一群医生模样的身影在四处穿梭。

  方三响过去拽住樊老三,问怎么回事。樊老三气呼呼地说,巡捕房的人突然出现在劳勃生路,说是执行检疫计划,然后一间间民宅和店铺硬闯进去,先是喷洒药水,然后到处拉人,哪怕脸色稍黄者,亦要拽走。

  这条街因为两不管,住的多是青帮成员。他们见自家突遭袭击,无不勃然大怒,群集拥来。可巡捕房那边装备精良,印捕和英捕还带了短枪,青帮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两边就这么对峙上了。

  “好多宅子里住着女眷呢,还有小毛头,怎么好让男人进去!简直是枉对!”樊老三喉咙里咳滚一口痰,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冲对面喷去,脖子一低吐到地上。

  方三响没想到,之前孙希目睹的事情,这么快就重演了。不,这比四马路上那场骚乱更严重,之前只是手无寸铁的民众,再闹也不会太大。这些可是惯于刀头舔血的青帮分子,一个不慎,就会酿成波及华洋两界的流血事件。

  这时人群传来一阵惊呼,方三响伸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女子被两个护工硬从铺子里拽出来,她两只缠足小脚不便行动,几乎是被拖行于地。拖着拖着,只听刺啦一声,她的袖子被齐肩扯碎,露出白花花的一条胳膊。围观人群顿时哗然,一个良家女子当众露出胳膊,无异于赤身裸体,何况还是被洋人扯的。那女子当即瘫坐在地上,捂住脸号啕大哭。

  “二妮!”樊老三双目霎时赤红,发出怒吼,一下撞开鞋店老板和方三响,手里两块砖头狠狠砸过去,当场把两个倒霉巡捕开了瓢,人群一片哗然。两个巡捕的同伴立刻吹起哨子,冲上来把樊老三压在身下,拳打脚踢;好几个胆大的青帮汉子想扑上来救人,又被红头阿三的佩刀逼退,场面濒临失控。

  方三响大惊,冲过去试图阻止,巡捕们纷纷呵斥着让他退后。方三响高举着红十字袖标,大声说我是红会总医院实习医生,有话要对你们长官讲。

  也许是袖标起了作用,很快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稽查官从队伍里探出头来。方三响强抑怒火道:“我们可以提供华人女医和女看护妇,代为查验各家的女性。”

  “没这个必要!”稽查官断然否决,“检疫计划里没有这个方案,你快点退开,不要妨碍执行公务。”

  “可这样下去,会造成无谓的恐慌。”方三响一指那叫二妮的胖女子,“您看她害怕成什么样了?这些都是人,不是牲口!”

  稽查官嗤笑一声,傲慢地用靴子踢了一下樊老三的脑袋:“在我看来,并没什么区别。牲畜检疫都老老实实的,为什么你们华人做不到?”

  方三响一听这话,血气霎时上头,仿佛吞下一整瓶肾上腺提取剂,久蓄的怒意腾地冲顶而起。严之榭见势不妙,扑过去抱住他,劝他冷静一下。哪知方三响使出蛮力,先甩开严之榭,然后猛然揪住那稽查官的衣襟,凭着力气硬把对方揪起在半空,再狠狠往地上一掼,登时把那稽查官摔晕过去,硬圆帽一下子滚落到旁边的沟渠里。

  整条劳勃生路一下子安静下来。

  之前不管怎么乱,青帮和普通百姓都有个默契,只冲着华捕与安南捕来,最多对印捕再使使厉害,但不会威胁到西洋人,那是巡捕房能容忍的极限。没想到这位红会的实习医生着实生猛,上来就摔晕了一个稽查官。

  急促的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方三响面色平静地拍了拍手,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索性原地站定,随即便被数十条警棍狠狠砸中……

  疼,火辣辣地疼。

  方三响躺倒在牢房的地板上,闭着眼睛默默点数,在自己头部、双臂、背部和肩部一共数出十七处痛点。巡捕房的警棍都是橡木质地,沉重厚实,一砸一片瘀青。奇怪的是,他的心情却毫无沮丧,反而有些隐隐的痛快。

  这一通殴打,就像被一个粗暴的推拿师傅捶了一遍,血脉畅通,心中郁结之处也被捶松。先前方三响头脑还有些茫然,此时却有了一丝明悟,竟似被外力砸出了决断。

  咣咣咣。

  一阵棍棒敲击铁栏的声音传来,一个面无表情的狱警打开狱门,说:“有人来保释你了。”

  “肯定是曹主任,又要挨训了。”方三响嘀咕着,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待狱警把手铐扭开,他便跌跌撞撞走过长廊,一出狱门,看到两个意料之外的人站在交接室里。

  “英子?陶管家?”

  眼前的女孩,正是大半个月未见的姚英子。她见方三响出来了,快步上前,心疼地抓住他胳膊,一迭声地问有没有受伤。

  “你怎么来了?”

  “严之榭给我打电话,说你被巡捕房抓了起来。我爹跟他们总探长认识,我就让陶管家陪着来捞人——他们没为难你吧?”姚英子眼眶里隐隐有泪光。

  “他们是没为难我,可——”方三响愤愤地正要抱怨,陶管家及时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这里不便闲谈,等我办妥了保释手续,出去了再聊不迟。”

  “樊老三呢?还有其他闹事的人呢?”

  “他们自有青帮的人去捞,你就不要多事了。”

  陶管家一拂袖子,前去与巡捕房交涉。方三响只好闭上嘴,和姚英子并肩坐在长椅上等待。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若在之前,英子早叽叽喳喳地嚷起来。可现在她却安静得像个淑女,双臂交叉在小腹前,眼睛望向前方。

  方三响满腹疑惑地转过头,端详起她来。这大半个月的调养,总算洗去了英子在皖北时的憔悴,只是她的下巴尖了许多,双眸里透着一缕郁气,压得整个人的精气神往下沉。

  方三响本来就不善言辞,见她不吭声,也不好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闷闷地并肩坐着。交接室里有一台座钟,突然敲响起来,已是午夜一点整,他猛然发现,自己被关了足足六个小时。

  陶管家很快办完保释手续,把红会的医药挎包也交还方三响。方三响把它重新背回去,发现英子直勾勾地盯着挎包上绣的红十字。

  三人一起出了门。门外那一辆挂着工部局468牌号的凯迪拉克早已等候多时,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白手套司机。陶管家拉开后面的车门,姚英子先钻进了第二排座位。方三响又是一怔,这可是第一次见她坐后排,从前她可绝不允许别人抢夺驾驶位。

  车子从江西路开出去之后,一路向西而去。方三响隔着车窗注意到一个诡异的情景:此时虽已是午夜,可街上的行人并不少,以华民居多,个个扶老携幼,你推我,我推你,似逃难一般朝外涌动。每个路口都站着几个华捕与缠头阿三,可在人潮面前并没什么作用。

  车子在人群里越开越慢,几乎只能蹭着往前走。方三响问外面发生了什么,陶管家轻轻叹了一声,简单说了说他入狱后的局势。

  劳勃生路的那一次冲突,青帮固然奈何不了巡捕,但租界卫生处的鼠疫检查也无法顺利开展。双方的持续对峙,导致各种谣言不胫而走,有说租界要借机扫荡华人地下势力,有说青帮意图谋反,有说洋人要食人心肝,有说海外缺劳工需要四处绑架。这些谣言越传越离谱,在各处引发了大大小小的冲突,此起彼伏。

  眼看局势趋向混乱,工部局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就在方三响被抓后不久,克莱格董事发表了一份声明,宣布将于十月十三日下午五点开始执行鼠疫大检疫。消息一传出去,惊得无数老百姓连夜逃离,朝着华界和法租界拥去,生怕逃晚了被洋人抓去。

  陶管家回过身,递给方三响一份《申报》印发的号外。他草草一读,顿时火冒三丈。这声明里既无安抚民心之说辞,亦无医学道理的譬解,只是冷冰冰地宣布了数项措施,还要求租界内的每一户人家都必须接受入户彻查,无条件服从卫生处的隔离安排。这种写法,对则对矣,却只会徒增恐慌。

  这份声明实在太过傲慢强硬,怪不得整个租界人心惶惶。这哪里是治疫,分明是添乱哪。

  在这个号外的下方,方三响还看到一个豆腐块大小的署名社评,直斥工部局罔顾民意、蛮横傲慢,呼吁朝廷有识之士尽快纠正云云。他往下一扫,发现作者是农跃鳞,登时释然。大上海哪里有热闹,一定少不了他的参与。

  方三响气得把号外揉成一团,伸手扔出车外。在他眼前,车窗外不只是四处乱窜的惶急人群,还有无数躲在阴影里的老鼠、鼠蚤在游走,那一片阴森而有毒的菌雾正缓缓渗入城市肌理。这可怖的景象,难道工部局看不到吗?难道他们没想过,只是区区一份声明,已经闹出偌大动静。若等到那个大检疫计划正式执行,会在租界引发何等规模的逃难潮?

  到那个时候,鼠疫扩散的范围会有多大,方三响简直不敢想象。可惜他一个实习医生,对此根本无能为力。他沉默半晌,只好无奈地转过头来:“英子,上海暂时不能待了,你赶紧回宁波避一避吧。”

  “我还不能走,这几天邢大丫头该到上海了。”姚英子的语气平淡,不带什么情绪。

  “她来上海?”方三响一惊。那不是蚌埠集上的那个残疾女孩吗?

  “大丫头留在蚌埠活不了太久的,我没救回她娘,至少也该救回她才是,便请陶管家把她接来沪上。正好我家里花匠夫妇没孩子,会交给他们收养。”

  姚英子讲到这里,轻轻喟叹道:“我和她也算有缘分。若不是她当初讨钱求我,我也不会去三树村寻她娘;若不去寻她娘,便不会遇到翠香;若没碰到翠香,我可能至今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医生了呢,呵呵……”

  方三响觉得这话听着有点怪,正要开口,姚英子又道:“既然说起这个了……其实有一桩事,我一直想约你和孙希见面讲。可惜他现在不知跑哪儿去了,只好先告诉你吧。”

  “嗯?”

  “我决定暂时不回总医院。”

  “也好,看你这样子,应该多休息一阵。”

  “不……”姚英子迟疑了一下,“我已经跟曹叔叔提了辞呈。”

  “啊?”方三响整个人猛地直起腰来,头皮差点撞到车顶。姚英子伸出手,拍拍他膝盖道:“你不要光火,听我讲完好不好?”

  方三响重新坐了回去,眼睛却瞪得溜圆。

  “我不是说我不再当医生了,只是我现在还不够资格……”姚英子转头看向车窗外,似乎在黑暗中看到某种景象,“这几个月来,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同样一个梦。我梦见我回到了那间破庙,看到躺在里面的翠香。我每一次都信心十足,觉得这一次一定能救回她的性命。可是,每一次她都死在我的面前,有时候是子痫,有时候是大出血,有时候顺利分娩却感染了产褥热,我在梦里每一次都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

  姚英子声音渐小,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张校长说得对,我根本没有严肃对待医生这个职业,连选什么方向都不知道,只当是玩。医学那么复杂,我这样浮光掠影的心态,又怎么学得好?这样的我,无论回到那间破庙多少次,也救不回翠香。”

  方三响喉结动了动,不知该怎么回应。姚英子讲的话,确实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看法,只是碍于情谊不好直说罢了。

  “回到上海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厢,什么人都不想见。直到前两天,我忽然接到一个消息——颜福庆医生回国了。”

  方三响不知多少次听姚英子念叨这位救命恩人,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从南非回来了。

  一提到他,姚英子的精神便振奋了几分:“我拜托父亲去调查过。他在南非的多本金矿待了两年,然后去了美国耶鲁大学,拿了一个医学博士的学位——这可是耶鲁第一个亚洲医学博士呢,然后他又去了英国利物浦拿了个热带病学的学位,刚刚学成归国。”

  “那不是正好?你多年的夙愿,总算可以实现啦。”

  谁知姚英子却摇摇头:“我不打算去见他。”

  “啊?”

  姚英子把头转去另一侧,语气幽幽:“你看看颜医生的履历。这么优秀的人,还这么努力,你让我见了面说什么?说我很仰慕你所以才成为医生?人家要是接着问,你是哪一科的?都救过什么病人?我哪里有脸面回答?”

  方三响觉得,颜医生既然受过高等教育,不会计较这些。可他一看姚英子的双眼,便知道是这姑娘自己过不去这个坎。

  “我是因为他才来学医,所以必须有真正的医生的身份,才有脸去见他。”姚英子坚定而痛苦地说道,隐隐有泪花在眼角闪动。可她终究吸了口气,没让它落下来。“这大半个月来,我躺在家里,脑子里一片迷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直到我决定不去见颜医生之后,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鲁钝如方三响,也隐约猜到了她的决断,不由得正襟危坐。

  “我向红会总医院提出辞职,然后会回到女子中西医学院,跟张校长从头学起。校长说我原来学习是水过鸭背,一滴不沾。这一次我可不会了,我要专攻妇科与产科。中国女人太苦了,懂得她们的人又太少了。同为女性,我必须设法免除她们的痛苦才行,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仿佛这段话已在心里说了无数次。

  方三响缓缓点了一下头。他很舍不得姚英子离开,可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他伸出手,郑重道:“那祝你早日毕业,回到总医院来。”姚英子撇撇嘴:“哼,你同意得真快,一句挽留的话都不说,这么想我走啊?”方三响一怔:“不是你说要走吗?”

  姚英子无奈地抚了下额头,感慨道:“唉,可惜孙希不在,那个大话精至少能说点动听的话。”方三响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她还不知道,这两个人刚刚因为工部局政策大吵了一架。

  “他应该跟着沈先生做翻译呢,回头你可以单约他。”

  “那恐怕要等到鼠疫这件事平息之后了……”姚英子有点遗憾地回答。她不太能想象,一座几百万人的大都市猝然暴发鼠疫,得多久才会结束。

  就在这时候,车子猛然一刹,所有人朝前倾去。陶管家忙问怎么回事,司机说前面有巡捕房的人,要我们停车。

  陶管家皱了皱眉,推门下去。几个气喘吁吁的巡捕从侧面围过来,其中一个还是熟人,正是刚给方三响办了保释的华探。今晚路上实在太拥挤,车子居然慢到可以被步行的人追上。

  “是手续有问题吗?”陶管家有些不悦。那华探正要赔笑着解释,一个英国人拨开他,直接把脑袋伸进车里。他长着一个酒糟鼻,整个人看着像一头公牛,灰蓝色的硕大眼珠先在姚英子身上停了一下,然后定在了方三响脸上。

  “我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史蒂文森,现在有一宗英籍包探死亡的案子,请你回去协助调查。”英国人毫不客气地拉开车门。

  姚英子大为愤怒:“我们已经办过保释了!”英国人的语气冷漠:“保释的罪名是殴打卫生稽查官,但我们掌握了新情况,需要重新提审,这是合乎规定的。”

  姚英子看了眼车子外头,又叫道:“不对,这里已经是善钟路了,是法租界!公共租界怎么可以在这里执行公务?”史蒂文森眉头一扬,指了指旁边一位穿法租界巡捕制服的华探:“你跟他说。”那华探忙道:“法租界与公共租界签有互渡协议,凡涉犯罪,两方均有义务配合彼此。”

  姚英子还要申辩,却被方三响按住了肩膀。他冲她摇了摇头,推开车门走了出去。这件事涉及陈其美与同盟会,绝不能连累英子。

  “你们要把我带回总巡捕房吗?”他沉声道。华探回答:“不,根据协议,审讯须在法租界进行,由会审公廨定罪后再决定去留。”方三响“嗯”了一声,正要走过去,不料姚英子也冲出车门,拉住他的手,急切道:

  “我跟你去!我爸认识法租界的总探长!”

  “英子,这件事你们不要掺和。”方三响十分坚决地把她推开。姚英子还要坚持,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去通知一下张校长。”这时史蒂文森不耐烦地一推他肩膀,左右几个华探将他夹住,簇拥着离开。

  姚英子一个人愣在汽车旁,又是心慌,又是惊疑。她可从来不知道,蒲公英跟张竹君校长居然还有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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