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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二)

  法租界的总巡捕房位于紫来街的路东,叫作麦兰捕房,不过老百姓都呼其为大自鸣钟巡捕房。只因这里的三楼楼顶有一座大自鸣钟,定时报响,钟声洪亮,与外滩江海关大楼、跑马厅彩票楼的自鸣钟并称为“三大钟”。

  自鸣钟每天早五点开始报时,每小时一次,直至夜里十二点。所以方三响在牢房听到钟声一响,便知道差不多已是十月十二日的晨前时分。

  不知道是史蒂文森有意晾他一晾,还是法国人手续太多。他被抓到巡捕房之后,没有被立刻提审,而是关在一间监牢里,和几个醉醺醺的华洋汉子同处一室。小隔间里酒气冲天,偶尔还会有小小的鼠影从栅隙间飞速钻出,这让方三响不得不保持着警醒,避免灰黑色竹席里的跳蚤跳上身来。这个时节,可不知哪只跳蚤身上携着阎王爷的请帖。

  大自鸣钟五点晨鸣之后,终于有几个巡捕打开牢门,把方三响拽到一间审讯室里。史蒂文森和另外一个负责全程见证的法捕早已等候在那儿。

  “十月十一日上午,你在哪里?”

  史蒂文森的第一句话,果然是冲着那个英探的事来的。方三响镇定心神,回答说去劳勃生路的一间坐褥铺子出诊。史蒂文森冷笑说:“红会总医院离劳勃生路很远,你又不是什么名医,为何他们偏偏要找你?”方三响也不隐瞒,把他与青帮的渊源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陈其美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在青帮的面子上,前往坐褥铺子出诊,在铺子的地窖里发现了身染鼠疫的小沃伦?”

  “是的。我检查他的身体时,他已出现了显著症状。我立刻返回医院向院长和自治公所做了报告,并提交了病历,这些文件应该也抄送了公共租界工部局。”

  “这个坐褥铺子老板,你认识吗?”

  “不认识。我和青帮的合作方式是:只要帮众有事,就可以拿刘福彪的片子直接去找我,每月结算。所以每次出诊,我并不认识对方,只知道是跑码头的。”

  “一个坐褥铺子的地窖里,居然藏着一个英籍包探,难道你不奇怪吗?”

  “我是一个医生,医生只管拯救生命,其他的不在我的职责内。”方三响从容道,“何况这是青帮的地盘,我没有能力,亦无义务去深究患者背景。”

  “这么说,老板也没告诉你,小沃伦为何被关在地窖里?”

  “没说过。”方三响面不改色。他说的是实话,坐褥铺子老板确实没跟他说过。这是陈其美教他的策略——不需要说谎,只要说出部分事实就行。

  史蒂文森不动声色道:“好,那么我再问你,你发现沃伦身染鼠疫之后,做了哪些事?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我只给他灌了点鸦片汁,以及念了一段《圣经》。他说希望回到利物浦,回到妈妈身边。”

  “就这些?”

  “那是鼠疫,先生。鼠疫的发作速度极快,没有任何药物能保证拯救他的生命。而这种疫病正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扩散,工部局却无所作为。”

  “卫生处已经着手控制了,只要你们足够听话。”史蒂文森对方三响的强调不屑一顾,继续问道,“他有没有提及类似军火、走私之类的词?”

  “没有。”

  “然后你就离开了?”

  “是的,我必须立刻向当局发出警告。”

  史蒂文森终于露出笑意,像是猎人窥到了树枝的摇动。他拿出一份文件:“你的报告确实抄送给了工部局,但里面有一个细节让我迷惑不解——为何沃伦探员在被你诊治之后,便被送去了女子中西医学院?那里距离劳勃生路可是很远的。”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一道尖锐的女声从审讯室外头传进来。三个人同时转头,看到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后是一束从气窗射入的晨光,映得她如同一位威风凛凛的女武神。在“女武神”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头若冬瓜的壮实华探,嘴角朝两边撇凸,好似蛤蟆。

  史蒂文森皱起眉头,去看旁边的法捕,仿佛责怪他怎么随便放人进来。法捕一摊手:“那是黄金荣探长。”

  “黄金荣?”史蒂文森瞥了眼那冬瓜头。此人他早有耳闻,在法租界巡捕房里混得风生水起,极得信赖,大小案子没有摆不平的,据说和上海黑道勾连颇深。就连总巡,都要卖他三分薄面。

  “事涉军火与上海安危,谁来说项也没用。”史蒂文森沉下脸去。黄金荣却笑眯眯捏着帽子:“我不是来说项,而是来协助调查,给阁下送来一个重要证人——张竹君女士。”

  他殷勤地搬来一把椅子,张竹君解开围巾,毫不客气地坐在方三响旁边,直勾勾地盯着史蒂文森:“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那个不幸的英籍包探沃伦,会被送到我的学校。因为他乃是崇礼派的信徒,而在我校担任教职的纽曼嬷嬷则是基督教社会联盟的成员。”

  崇礼派兴起于十九世纪中期,是英国圣公会的分支,主张兴复宗教仪轨,不承认世俗法庭对宗教的管辖权,因此屡屡与政府起纷争。这一派的教徒为求自保,结成了基督教社会联盟,隐而不灭,始终在英格兰传承不绝。

  崇礼派在华人数不多,但很团结。信徒临死之前,自然希望向同宗的神职人员做忏悔。沃伦临死前去女子中西医学院,完全合乎这种宗教精神。

  史蒂文森没想到,张竹君会抬出这么一条理由,登时哑口无言。张竹君又道:“沃伦在抵达学校三个小时之后,在纽曼嬷嬷的见证下回归天主怀抱。我们也在第一时间通知租界巡捕房和卫生处,发出鼠疫警告,并移交了尸体。”

  “那么沃伦临终时有说什么吗?”

  “虔诚地祷告。”张竹君的回答又快又狠,仿佛早早算定了他的问题。

  史蒂文森一阵气闷。本来他已经快要攻破这个医生的防线了,可女校长一来,把说辞弥合得再无罅隙。两人都有着正当的、合乎逻辑的理由,但他凭借直觉,认为这个医生和这个校长一定还隐瞒着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供词都是可被证实的,唯独那百分之一狡黠地隐匿起真身。

  现在这案子唯一的线索,就是坐褥铺子老板。可史蒂文森也清楚,那家伙只是个幌子,就算抓到也没什么价值。明明白白一桩大案,却被这些可恶的中国人搅得混浊不堪。

  “还有,我的学校早已经改名了,不再叫女子中西医学院,而是上海女医学校。下次用词请严谨些。”张竹君的口气,如同教训小学生一样。

  这时黄金荣凑过来笑道:“探长,时间差不多啦,我们今天可是会很忙的。”他敲敲手里的怀表,已近六点。史蒂文森不悦道:“我还没审完。”黄金荣道:“这是证人,又不是嫌疑犯,拘押已经超过三个小时,我们在总巡面前也很为难。”史蒂文森大怒:“他到底是不是疑犯,我还在审!”

  黄金荣却冷笑着推开窗,外头一阵声浪涌入。“您出去看看,街上全是公共租界跑过来的人,我们全巡捕房的人都得出去维持秩序。”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公共租界搞出事情来,还得我们法租界收拾,现在还好意思继续惹麻烦?史蒂文森盯着这个可恶的冬瓜头,最后只得含恨起身,让方三响和张竹君在供词上签了字,悻悻离开。

  在黄金荣的陪同下,张竹君和方三响并肩走出了大自鸣钟巡捕房。只见眼前的街上行人与车子明显变多,人人惊慌不安,一看就知是公共租界跑来的,可见鼠疫检疫的影响在持续加剧。

  张竹君伸出手去:“今日有劳黄探长了。”黄金荣忙不迭地握住她的手,眼睛旁边笑出三层褶子:“我和无为兄都是在帮的好兄弟,又是亲切的革命同志,理应互相帮衬。”张竹君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他已暂离上海去避风头,待回来再请探长吃酒。阁下高义,中山和渔父都是看在眼里的。”

  一提这两个名字,黄金荣的大嘴激动得颤起来,直似蛤蟆喷水一般。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殷勤地把两人送上姚家那辆汽车,这才回头。方三响注意到,他全程都没朝自己这边看一眼。

  “你不必可惜。”张竹君似是看破了方三响的心思,“黄金荣这个人,可用而不可交。贸然靠近,只怕你会连骨头都不剩。”

  “我没有……”

  “没有最好!有也早点收了心思。”张竹君的语气既直且快,“你不知道,这家伙本是上海县的一个捕快,使尽手段进了法租界巡捕房,勾结流氓先做下诸多案子,自己再去破获,借此平步青云。他见青帮名头响,便整天以天字辈自居,其实连坛里香都没敬过,就是个空子。刘福彪气得半死,却也无可奈何。总之这是一个见风使舵的沙尘仔。”

  这一番履历听得方三响瞠目结舌。他可无法想象,居然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最近他攀上了陈英士,还捐了三千银洋,所以我才能借他之手捞你出来。黄金荣这么做,大概是想借此和中山、渔父搭上关系。嘿嘿,这种人品性虽劣,嗅觉却最灵,连他都来讨好同盟会,可见大清的气数要尽哪!”

  这几个名字里,方三响只知道陈英士就是陈其美,只得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坐在原地。张竹君打量他一眼:“你不用问了,英子已经回家了。沈敦和害她不浅,她得好好调理下精神才行。”

  方三响对他们两人的恩怨略有耳闻,不敢接茬。这位校长的气场太强,在她面前方三响总觉得自己是个犯错的孩子。张竹君道:“先说清楚,我来捞你,不是看英子的面子,而是因为陈英士的推荐。他说你是个有原则的医生,能保守住同盟会军火的大秘密——很好。他给你那两本册子,都看了吧?”

  方三响老老实实道:“只是草草翻了下。我看两位前辈说的,无非是三个字:为什么。”张竹君拍了下膝盖,显然颇为满意:“不错,‘为什么’三个字,确实总结得切中肯綮。”

  方三响摸了摸身上的瘀伤:“我在劳勃生路挨了一顿打,脑子反而被打清楚了。工部局这一次鼠疫检查为何如此霸道?只因为他们不怕我们,打了便打了,没有后果。倘若我们也有办法打疼他们,那些人怕疼,便会坐下来跟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事情了。”

  “你比那个姓孙的小滑头要有见识。”张竹君颔首表示赞赏,“道理正是这个道理,由人及国,概莫能外。你若要别人尊敬你,就得先教他怕了你。如今谁都不怕吾国,自然也就人人都来欺负吾国了。”

  说完她朝后窗看了看,有个三光码子尾随,不远不近。这种三光码子是上海特色,指的是巡捕身边的闲汉耳目。有这样的人跟着,说明史蒂文森还没放弃。

  “对了,陈英士跟你说过一次,我也再问一次:你有无兴趣参加同盟会?”张竹君问。方三响沉默半晌方道:“红会总医院有要求,医生要保持中立立场,不得参与政治团体。”

  一声不屑的嗤笑从张竹君鼻孔里喷出来:“又是沈敦和那套论调。他也经历过日俄战争,难道不知道,朝廷宣布局外中立,却忍看日俄相斗,伤的是大清肌体,死的是大清子民?这种中立,有个屁用!”

  方三响对此无言以对。他现在满腹心思都在鼠疫上,其他的暂时没心思想。张竹君转颜一笑:“看来你仍心存侥幸啊。也罢,我本打算自己去的,干脆带你去见识一下。”

  见识什么?方三响抬起头,有些茫然。不防汽车猛然加快速度,冲出拥挤人群,把那个三光码子远远甩开,绝尘而去。

  很快他们便离开了法租界,进入上海县境。这里道路陡然变窄,四周建筑也逼仄了许多,车子灵巧地走街串巷,很快便来到了大东门旁的水仙宫前街,停在了道台衙门的门口。张竹君似乎对衙门很熟,带着方三响直入签押房,沿途无人敢阻拦。

  还没进入签押房内,先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有浅蓝色的烟雾弥漫出来。方三响先以为是着火了,再仔细一闻,才发现是香烟的味道。

  两人踏入房中,看到一张圆桌旁围了七八个人,个个手里一条烟卷,脚边落满烟灰。张竹君事先关照过,方三响知道里面有上海道台刘燕翼,也有自治公所的总董李平书,还有几个上海总商会、博医会的代表,沈敦和也赫然在列,无不是华界闻人。

  这些人胖瘦高矮不一,唯一的共同点是,眼睛都熬得满布血丝,显然昨晚一夜没睡。不用说,一定是在讨论鼠疫的应对之策。不用说,也一定是毫无成果。

  “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张竹君一开口便是嘲讽。

  这是《三国演义》里曹操的原话,讽刺朝廷公卿懦弱无能,不敢反抗董卓的欺压。在座诸位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反驳这位男装女子。末了还是自治公所的总董李平书道:“竹君,大疫当前,华界该当休戚与共,讽言刺语不必再提。”

  当初张竹君留在上海,正是李平书一力安排,女子中西医学院亦是两人合开。所以他一开口,张竹君也只好收敛几分,只是眼神依旧咄咄逼人。

  “既然如此,便问些正经的。眼看租界鼠疫大检疫就要开始,诸位可拿出什么章程了吗?”

  刘燕翼递了个眼神给沈敦和。沈敦和情知躲不过去,只好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对张竹君道:“我们已商量出一个草案。博医会承诺可动员志愿会员五十六人,我红会倾力出动,也有三十七名医学生可用,自治公所可动用民夫工匠两百有奇。至于一应药品物资,道台会从官库拨给支应。”

  沈敦和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苦笑。这些事原本应该是官府出面组织,刘燕翼却成了甩手掌柜,全扔给民间慈善组织忙活。

  张竹君仍旧没什么好脸色:“所以你们放弃与工部局交涉了?只打算在华界防疫?”

  “力所能及而已。”沈敦和抱拳一拱。在上海地面工部局就是土皇帝,大清官府畏之如虎,更不要说据理相争了。刘道台坚决不肯跟洋人正式交涉,沈敦和也没有办法。

  “上海华界有八十万人,公共租界至少会有二十万人逃出。首尾一百万人,你这不到一百个医生,两百多民夫,能济得什么事?”张竹君连珠炮一般道,“再者说,防治鼠疫的要旨是防止人员流动,请问是否已有华界分区封路的方案?安抚告示可曾拟定张贴?防营是否凑足了人手来封锁?库银是否拨付?”

  她紧紧盯着沈敦和连连诘问,可每一句话都是冲着道台去的。刘燕翼有点坐不住,沉下脸呵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在这里妄议国是!”

  “你们一群男人,也没议论出个子丑寅卯哇。”张竹君反唇相讥,“大人,您对妇道人家分得清楚,可这计划里,怎么没考虑到男女有别?鼠疫大检疫一起,难民拥入华界,您打算让防营的糙汉们去摸女子的身体?”

  “你这么多意见,又做了什么?”刘燕翼大为恼火。

  张竹君一拍胸口:“我已经把上海女医学校的学员们都召集起来了。各级一共三十八名,皆有基本医护经验,可为女子检疫。”她目光灼灼,显然早做了准备。

  看到张竹君这么主动,刘燕翼反倒微有喜色。鼠疫扩散已不可避免,自己做多便是错多。既然沈敦和与张竹君愿意在前头折腾,由着他们便是。做成了,自己坐揽大功一件;做不好,也是他们做替罪羊。

  一念及此,他赶紧耷拉下眼皮,如菩提树下的悟道佛祖一般。

  沈敦和对这点官场的心思很了解,可一场大难即将临头,总不能因为管事人撂了挑子,就不做事了。他只得勉强笑道:“张校长深明大义,令人钦佩。我这就派人去做对接,即刻补入医院。”

  “补入医院?你把英子诓去红会总医院不说,又要把我的学生全骗进去?不行!”

  沈敦和知道她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我说的不是红会总医院,而是新建一座应对时疫的专门医院。”

  “呵呵,你又要建医院了。”张竹君的语气里带着毒辣的嘲讽。

  “不是我要建,而是形势至此,不得不建了。”

  沈敦和与工部局交涉之时,麦克利曾讥讽说:“你们连隔离医院都没有,谈什么华洋合作?”此话虽然难听,却也不无道理。上海华界没有这种设施,克莱格以这个借口来拒绝合作,无从反驳。

  他这一次跑到道台衙门来交涉,就是希望能尽快得到官府许可,建起一座传染病专门医院,一为治疫所需,二来可以在工部局面前更有发言权。

  “张校长且看,这家医院的选址就在闸北横滨路上,天通庵镇的西边。”沈敦和移过来桌上的一张上海及周边地图,上头用朱笔标了一个点。

  “这是什么地方?”张竹君一脸疑惑。

  沈敦和用指头在地图上一点:“这里有一座补萝园,地处僻静,易于隔离。距离市区又不远,便于物资与人员往来。”

  “地皮有了,设施呢?你当建医院是变戏法,一转手帕就出来?”

  “现建自然是来不及。但补萝园已经有两座双层小楼,有三十余间房间,略做改造即可使用。急切之间,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李平书走过来截口道:“这补萝园原是一位居沪粤商的产业。他也是总商会成员,热心公益。他愿意作价三万三千两,把补萝园卖给红会充作隔离医院。”

  “三万三千两?”张竹君先是一怔,旋即冷笑,“沈会董果然是大手笔,看来红会收入颇为丰润哪!”

  沈敦和道:“其实补萝园的市价是四万两,多亏了刘道台作保,才谈到这个价格。此院绝非沈某私人之产业,立成之日,即定名为中国公立医院,以示公心。”

  张竹君又道:“这种临时改建的医院,我怎么知道能不能防疫?”沈敦和道:“红会总医院的柯师太福医生负责督工,他在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曾经监造过一家急痧医院,这方面经验最为丰富。”

  李平书轻哼了一声,示意张竹君不要继续纠缠了。张竹君耸耸肩,悻悻讽刺了一句:“玩弄名目,左右逢源,本来就是你沈会董最得意的手段嘛。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沈敦和闻言,两撇胡须尴尬地抖了抖,不知该如何辩解。

  签押房内的争论,方三响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愤懑比在巡捕房监狱里还浓烈。

  张校长和沈会董的攻防且不说,那位地方大员的表现实在难堪。他听了这么久,道台衙门除了为红会作保购置土地之外,竟是毫无作为。鼠疫大难当前,他们却一味推诿,只让沈敦和四处奔走串联,真不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父母官。

  现在方三响才有点明白,张竹君是要让他见识什么:见识这些大清官员的颟顸,见识他们的怯懦与愚昧。这样一个朝廷,怪不得从西洋到东洋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他的拳头刚刚攥紧,耳畔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蓝色号坎的差役匆匆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封公文。这差役踉踉跄跄冲进签押房,一迈过门槛便嘶声喊道:“租界来文!”

  这是道台衙门在租界安置的采访使,每天会送一次动态简报过来。昨天鼠疫的消息传出之后,送报变成了每两个时辰一次,难得地高效。毕竟鼠疫无眼,官员们为了保命,也得随时把耳朵支棱起来。

  刘燕翼接过通报展开一读,脸色骤变,手腕一颤,竟把通报跌落地上。沈敦和俯身去捡,刘燕翼有气无力地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念给在场众人听。

  原来就在这段时间内,租界内外又起了两次大的冲突。一起发生在西华德路。一个丹麦教士上门传教,敲门时被误认为是卫生稽查员,被殴至重伤。另外一起发生在闸北华盛里。一个静安寺捕房的西探去拘提一名女人贩子,带出上街时,周围民众误以为是被卫生处拽走,不放行。西探被迫开枪,误伤一人,伤者还是个青帮徒众,结果引发混乱。最后巡捕房动用了马队,才算驱散他们。

  公共租界巡捕房对此反应极为强烈,干脆发布了一则通报,划出了五块街区,封闭通道,要求居民不得外出,留在家中静待检查。更让官员们焦虑的是,巡捕房发布的通报里,是用“potential riots(潜在暴动)”来形容这两次冲突的。

  这个词非同小可。一旦被定性为暴动,就意味着黄浦江上的诸国军舰随时可以介入,届时局势将不可测。

  这是刘燕翼最为忧心的消息。而沈敦和、张竹君、李平书等人看到的,则是通报后面所附的医学快讯,仁济、同仁、广仁、圣心等各大医院都陆续报告有鼠疫病例出现,其中最惨烈的一项,乃是云南路上一家卖馄饨的店主,一家五口全数身染鼠疫而亡。

  稍具医学常识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租界官方与民众之间已不存信任,工部局若再这么一味强硬推行检疫,居民逃难人数会更多。这些人拥入华界之后,只靠红会、博医会、自治公所、上海女医学校这些民间团体,根本防御不住。

  一时间,各人各怀心思,面色的凝重程度却差不多。

  “砰”的一声,沈敦和一拍桌子,慨然而起:“李总董、张校长,还有其他几位同人,请你们按之前拟定的方略去调集人手,提早做好准备。”

  “那你呢?”张竹君的语气毫不客气。

  沈敦和把那张地图卷起来,揣进袖子:“我再去工部局一趟。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克莱格董事停止现有方案,实行华洋分检。”

  “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克莱格董事拒绝我的理由有二。一是华界没有时疫隔离医院,二是红会身份尴尬。如今医院建造方案已有,我一会儿会电告盛杏荪,请他以大清红会会长的身份授权我与工部局交涉。这样克莱格应该没有推托的理由了吧?”

  张竹君一怔。她对红会南北之争知之甚详,如今听沈敦和的意思,他竟要舍弃他极力维持的沪会独立地位。

  “我知道希望实在渺茫。可大劫将至,不能知其不可便不为!”沈敦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语气变得焦灼起来。

  他既然表态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张竹君也无话可说。刘燕翼大概是内心有愧,拍着胸脯说派专人去帮办补萝园的地契交割事宜,从速从简。李平书也表示,城厢自治公所会派出最好的施工队伍,半个月即可改造完成。

  此时已经是十二日的上午九点,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沈敦和拜别众人,推门出去,一出去看到方三响站在门外,不由得一愣。方三响尴尬地搓了搓手,叫声“会董”。沈敦和无心深究,只点了一下头,便匆匆离开,不防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方三响正要去搀扶一下,却见张竹君也走了出来,面色凝重。她一拽他的胳膊,来到走廊尽头的转角,压低声音道:“如今有一桩紧急的事情,只能你去办来。”

  “什么?”

  “刚才你也听见了。工部局封锁了五处街区,其中也包括派克路。陈英士正藏在派克路上的一座公寓内,只怕会有大麻烦。”

  方三响闻言一惊:“他不是离开上海了吗?”张竹君无奈道:“我那是说给黄金荣听的,你这孩子还真信了?”她顿了顿道:“陈英士的藏身之处正好出现在封锁名单里,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我怀疑是史蒂文森使的障眼法,打着控制疫情的旗号,准备突袭搜查。”

  上海女医学校原址设在派克路的梅福里,一年前才迁走,所以张竹君对这个地名格外敏感。

  方三响眼皮骤跳。史蒂文森可真是一条狠猎犬,居然连疫情都能利用。张竹君道:“我这里事情多,现在只能请你跑一趟去警告陈英士了。无论如何,得让他撤出来。”

  于情于理,方三响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抓起医药包挎在身上,临走前忽然又问道:“英子也会加入检疫队伍吗?”

  “对她来说,忙碌是摆脱颓丧最好的办法。”

  丁零零零,丁零零零。

  铃声一迭声地响动着,孙希手握扶手,脊背弓起,双脚踩踏如轮,自行车风驰电掣地在租界内穿行。自从离开伦敦之后,他还没在城里这么快地骑过车子。

  孙希昨天在工部局的贸易室里泡了整整一个通宵,然后掏光兜里的五个银洋,从一个犹太商人手里租了辆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往红会总医院赶。如果这一次查阅到的情报无误,那么事情尚有转机,但前提是在今天下午检疫计划启动前,找到沈会董。

  他一路飞速地骑着,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大多是刚刚下定决心逃离的老百姓。穿蓝衣的巡捕与穿咔叽服的卫生稽查员东一堆、西一队地集结在各处路口。整个街面上的气氛,紧张得如当年小刀会作乱时的租界一样。

  孙希一打车把,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堂。他低着头从晾在竹竿上的一片裤头、尿布下掠过,又绕过雨后蘑菇般散落的尿盆与粪桶,七拐八转,最后从一处刻着“耕畴里”的石门下方钻出来,回到宽敞的大路上。他伸出长腿踩在路边海亭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刚才孙希在弄堂里全程没敢喘息,生怕吸进不干净的空气,憋得满脸通红,到现在才能松一松。他喘息粗定,抬头看了看路牌,这里是爱文义路与派克路的交叉口。

  在不远处的派克路路口,几条拒马横亘在路中央,后头有十来个持枪巡捕严阵以待。许多提着菜篮子的居民聚在拒马的另外一侧,一阵阵地怒骂与哭喊。这里是工部局指明要封锁的一条街道,突如其来的管制,让居民们甚至没办法出门买菜,只好聚在这里抗议。

  好在孙希是沿着爱文义路前行,这个封锁对他没有影响。他正待蹬车前行,忽然一怔,前方一个大个子正飞速从眼前跑过。

  “老方?!”

  孙希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他。方三响停住脚步,也面露惊讶。

  孙希问他去哪里,方三响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去派克路办事。孙希无心细问,又问沈会董在哪里。方三响道:“应该是去工部局了。”

  孙希眼前一黑,早知道自己就在工部局等着了。这回好,还得折回去重新穿一次逼仄肮脏的弄堂。他懊恼地叹息了一声,一偏车把,大声道:“你们不要焦虑,我有一条妙计,事情很快就能解决!”

  “什么妙计?”

  “办到再说!”孙希嚷嚷着,骑着自行车又钻进弄堂里去了。

  方三响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这家伙的意思,不过此时也没时间搞清楚。他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尽快进入封锁中的派克路。

  方三响环顾四周,发现在路口右侧不远处,矗立着一栋方形的灰色古怪建筑。那建筑方头方脑,有门无窗,外头还用一圈木栅栏围住,顶上分散出许多粗大的线路,状如蛛网。在建筑门口,还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子,漆有“电力危险,闲人勿进”几个大黑字。

  他记得有一次看报纸,说有几个流浪小乞儿钻进派克路的电车变电所,发生触电事故,导致一死数伤,引得舆论一阵哗然,然后电车公司挂出了警示牌,应该说的就是这栋建筑。

  周围的老百姓不懂电气,只知这玩意儿邪乎,沾了就死,都不愿接近。是以派克路虽然被封锁,这个变电所附近却没什么人,连巡捕房的人也不靠近。

  方三响悄悄走到变电所的侧面,先略做观察,然后双手抓住木栅栏轻轻一撑,翻身跳进站内。电站内响着低沉的嗡嗡声,如群僧诵经。肉眼看不到的危险电流,正通过铜线向远方流动着。

  他在学校学过一些最基本的电气常识,知道这里的任何金属都不能乱摸,即便是绝缘的木、竹、橡胶等部件,也尽量不要碰。于是方三响矮下身架,谨慎地从诸多设备与线路之间穿过,绕至电屋另外一端,顺利进入派克路。

  陈其美藏身的公寓,其实就在变电所三百米开外。那是一排双边骑楼,上层住人,下方用长柱隔出一条黄绿色廊道,临廊一排独间带阶梯的小店,颇有南洋风味。张竹君给的那个地址,一楼是个小钱庄,陈其美就藏身在二楼小屋内。

  方三响快接近小钱庄时,脚下一僵,发现在小钱庄的门口聚拢着七八个华人。

  “莫非来晚了?”他连忙放慢脚步,躲在柱子后头向前窥视。那些人的穿着有马褂也有短袍,应该与巡捕房或卫生处无关,估计是邻居。他们围在走廊下指指点点,却不靠近,门口一个小伙计骑在钱庄门槛上,一边抹眼泪,一边用身子挡住半边进口。

  方三响听了一阵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这家钱庄的掌柜也赶上了鼠疫发作,躺在后堂动弹不得。钱庄里存着大笔现洋,小伙计不敢擅离,又不敢在屋里待着,只好骑在门槛上,等其他掌柜赶过来封柜。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掌柜的得了鼠疫,卫生处的人肯定会赶来封锁消毒,在二楼的陈其美一定会被瓮中捉鳖。

  可尴尬的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恰好就在钱庄入口旁边。小伙计骑在门槛上,连楼梯都被堵住了,没办法偷偷上去。

  方三响忽然有了个计较。他径直走到钱庄门口,沉声道:“卫生检查!”

  他昨天被叫去劳勃生路出诊到现在,没机会换衣衫,穿的仍是青布立领长衫,右臂还挎着个医药包,一看便是出诊的医生。众人一看医生来了,纷纷让开。方三响大声道:“鼠疫最是厉害,你们不要在这里聚着,快快散开,回去一定要远离老鼠和跳蚤。”

  他嗓门洪亮,大家听了都很信服,大部分人纷纷散去。只有小伙计不肯走,说掌柜的昏迷前反复叮嘱,没有别的掌柜来封柜,不许别人进入。方三响问他是否通知了租界当局。小伙计说附近的巡捕亭已经来过人,然后又走了。

  方三响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便一推小伙计,说他去二楼检查一下。小伙计抬抬屁股闪身让开,方三响急忙噔噔噔跑上二楼,用力去敲屋门。

  很快屋里一个本地口音问是谁,方三响压低嗓门道:“我是方三响,有要紧事通知陈先生!”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里头是一脸讶色的杜阿毛。方三响不待寒暄,急促道:“张校长让我来通知,史蒂文森已经知道你们藏在这里,随时可能会来。”杜阿毛吓了一跳,急忙去窗口往外瞧。

  陈其美正坐在一张竹榻上读报纸,听方三响这么说,一抖报纸,语气疑惑:“难道是青帮有人告密?”方三响还没说什么,这时杜阿毛却在窗边颤声道:“啊哟,真触霉头,巡捕房的人来了!”

  陈其美目光一凛,立刻把右手伸进怀里。方三响却示意他们少安毋躁,探头出去看。只见一队穿着咔叽服的人正朝这里匆匆过来,其中为首一人挎着小木箱,后头还跟着两副担架。

  “还好,不是史蒂文森,应该是卫生处的稽查队。”方三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们应该是冲着楼下的鼠疫病人来的。

  “那再等一歇?”杜阿毛问。方三响摇摇头:“不成,史蒂文森随时会出现,我们还是要尽快走。”陈其美用食指敲了敲桌上的报纸:“报纸上说了,鼠疫病人周围的人皆要拉走隔离。我们现在下楼,岂不是也要被卫生处抓走?”

  他是额头生角的狠角色,不怕与鹰犬硬碰,但遇到医学问题毕竟心虚。方三响沉思片刻,突然正色道:“你们怕不怕鼠疫病人?”两人面面相觑,末了杜阿毛道:“怕自然是怕的,不过依方医生讲,只要不让鼠蚤咬到就还好?”

  “很好,等一下看我眼色行事。”

  他们三人简单交谈了两句,迅速冲下楼去。小伙计正骑着门槛哭,被杜阿毛大手一捂,直接拖到后堂。方三响与陈其美随后跟进,只见柜台上还摆着一摞摞没来得及收起的大洋小角,掌柜的蜷缩在旁边的竹榻上,症状与小沃伦几乎一样。

  方三响俯身撕开掌柜的衣服,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人没救了,他股沟与腋下都有极醒目的肿包,浓艳柔软。他心中叹息一声,转身先从柜面上取来三条素布条。这些布条宽半尺、长三尺,本是用来包住银洋防止碰撞出声的。他们三人每人取一条,像围巾一样遮住口鼻。

  遮完脸以后,方三响从医药包里飞快地取出一个赫斯针筒和一个缠着胶皮的玻璃瓶,先给掌柜灌了点鸦片汁,然后跪在旁边,却不急着动作。

  陈其美与杜阿毛都不明白他的用意,但出于对这个年轻医生的敬畏,没敢多问。杜阿毛看到满桌子银钱,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可陈其美咳了一声,他到底没敢揩油。

  这时卫生处的稽查队已赶到门口。带队的洋医官一进门便愣住了,明明这一带是自己负责,怎么已经有人先到了?

  这时方三响刚好把针扎入肿包,从里面缓缓吸出一些淋巴液,转注入玻璃瓶中。他做完这个动作,才抬起头对稽查官用德文道:“我们奉命前来搜集样本。”稽查官更糊涂了,卫生处什么时候让华人医士带队了?方三响似乎看出他的狐疑,开口说了一个单词:“哈夫金。”稽查官“哦”了一声,态度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方三响说的哈夫金,是其时预防鼠疫唯一的有效疫苗,是一八九七年由一位叫沃尔德马·哈夫金的犹太科学家发明的。具体的做法,是从病患身上的肿包里抽取淋巴液,这些淋巴液含有大量耶尔森鼠疫杆菌,经过加热减毒之后,可以用于预防接种,成功率有五成。

  所以公共租界卫生处派人采集病原淋巴液,完全合乎逻辑。

  方三响并不擅长伪饰,不过只限专业话题的话,他的表现便很自然。稽查官随意攀谈了几句,疑心尽去,连查验证件的念头都没了,只是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你们用围布蒙住面孔做什么?担心有异味吗?”

  “不,我们只是担心鼠疫会通过飞沫传染。”方三响含糊地回答。

  稽查官哈哈大笑,谁不知道鼠疫只能通过跳蚤传播,这个中国医生未免太没见识。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多讲一点卫生总是好的。

  方三响当着他的面把玻璃瓶放回医药包,然后指了指掌柜,让他们尽快处理,随后带着同样蒙住面孔的陈其美和杜阿毛,堂而皇之地离开了钱庄。

  这三个人刚走到大街上,杜阿毛便迫不及待地掀开布条,大大地喘出一口气。他可不习惯戴这种鬼东西,实在太憋屈了。方三响正要提醒他围回去,一声生硬的中文从路对面传过来。

  “杜阿毛?”

  方三响浑身血液霎时凝住了。只见史蒂文森与另外五名持枪的安南巡捕正朝这里走过来。在他们旁边,还跟着一个短衫华人男子,畏畏缩缩地指着杜阿毛。

  那男子有些眼熟,再一看,居然是坐褥铺隔壁的鞋店老板。一瞬间,方三响全明白了。

  青帮之内,并没有人告密,真正告密的是这老板。他每天坐在店门口修鞋,坐褥铺子有谁进出,看得一清二楚。史蒂文森只要从他口中问出陈其美、刘福彪、杜阿毛等人的身份,再顺藤摸瓜,查到派克路上的寓所并不奇怪。

  方三响不得不暗自佩服。史蒂文森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能挖到这地步,手段实在了得。而反过来想,张竹君校长能从工部局的封锁计划里,窥到史蒂文森的真实用意,更是技高一筹。

  相比之下,自己明明提前得了警告,却还是功亏一篑,被史蒂文森堵在路口,真是辜负了张校长一片苦心!

  史蒂文森早已看出这三个人神态诡异,一边喝令站住,一边向腰间摸去。那五个安南巡捕也纷纷摘下肩上的枪支,围拢过来。

  杜阿毛情知自己闯了大祸,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陈其美目露凶光,作势要从怀里掏出枪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方三响突然瞥见一个大腹便便的黑绸衫胖子,一手按住瓜皮帽,在骑楼下一溜小跑朝钱庄而来。

  很显然,这是小伙计一直在等的另外一位钱庄掌柜,赶来封柜的。

  方三响福至心灵,对着那掌柜的大吼了一声:“巡捕房要抄钱庄了!”那掌柜停住脚步,发现钱庄门口有几个气势汹汹的洋人正端起枪,不由得也跟着大叫一声:“巡捕房要劫钱了!”

  从昨天开始,巡捕房要抓人的消息就没停过,今天派克路被封锁不许出入,更让大家心头焦灼。此时掌柜发这一声喊,听在众人耳朵里不啻惊雷一般——老天爷!难道说谁家有了鼠疫,巡捕房抓人不说,还要抄家充公?

  这一下子,仿佛冥冥中有人抬起一脚,踹翻了愤怒的灶台,滚烫的灶火带着烟尘四溢而散,燃遍了整个街面。不知所措的民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有人大喊着去家里报信,有人嚷嚷着朝路口奔,还有更多的人拥向钱庄门口和史蒂文森。

  那个稽查官见势不妙,与几个助手缩进钱庄里面。这个举动,更坐实了民众们的猜想,巡捕房真的要发死人财呀!群情激愤的民众捡起附近的烂菜帮子、碎石块、破鞋和不知哪儿来的亵裤噼里啪啦地朝洋人丢去。一时间街面上人影纷杂,烟尘四起,宛如老虎灶里煮沸的水。

  转眼间,史蒂文森便失去了那三个可疑分子的身影。他恼怒地试图拨开混乱的人群,却像拨开一片海水般徒劳。他叱骂着,叫嚷着,声音转瞬便淹没在喧嚣声中。这位探长别无选择,只得拿出佩枪,对空中恶狠狠地连续开了三枪。

  突如其来的三声霹雳,让眼前的混乱局势稍稍凝滞。可那三个疑犯早已不见了踪影。史蒂文森一对牛眼气得充血,把圆帽狠狠掼在地上,用最粗鲁的苏格兰方言骂起娘来。

  在他的视线之外,方三响带着陈其美和杜阿毛,再度翻过变电所的栅栏,顺利地脱离了派克路的封锁范围。三人钻进一条小弄堂,确认周围没人之后,纷纷摘下围布,大口大口喘息起来。陈其美居然还笑得出来:“我们做革命党的,这种场面是见惯的,方医生大概还不太熟悉吧?”

  “呼,呼……”

  方三响没有回答,右手紧紧按在左侧胸口,鼻孔里喷出辛辣的浊气。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搏动得更加剧烈,血管扩张,血液汹涌奔腾。

  这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兴奋——那种纯粹的、生理性的兴奋。方三响发现,自己竟隐隐爱上了这种感觉。

  “呼,呼……”

  同样急促的呼吸声,此时也正从孙希嘴里发出。不过这不是因为兴奋,而是疲惫。

  要知道,他刚刚可是先从工部局一口气骑到派克路,与方三响短暂交谈之后,再一口气从派克路骑回工部局,两条大腿酸胀得厉害。

  大概因为大检疫即将开始,此时工部局大楼外的人少了很多。孙希顾不得锁车子,噔噔噔冲进大门,正看见两个长衫背影站在前台接待处,右侧的背影宽厚,左侧的背影瘦长。他喊了一声沈会董,右边的人惊讶地转过身来:“孙希?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孙希顾不得喘息:“你们是要去见克莱格董事吗?”沈敦和点头,旋即又摇头:“我们已在接待处这里交涉了半天,克莱格董事却一直在开会。”

  其实谁都明白,“开会”云云只是托词,克莱格铁了心要推行大检疫,自然不愿再跟沈敦和浪费唇舌。孙希看看座钟,已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双臂一下子撑在前台,身体前探,吓得接待秘书往后躲了一步。

  “请你务必把这份东西转交给克莱格董事!”

  孙希从怀里取出一张剪报递过去,接待秘书一头雾水。可这个中国人态度坚决,她只好把剪报放在托盘里,送上楼去。

  沈敦和诧异道:“那剪报是什么?”孙希抓抓被汗水浸透的卷发,得意道:“嘿嘿,这是一个克莱格不敢拒见我们的理由。”沈敦和还没言语,旁边的瘦高男子皱起眉头:“你打算要挟董事?这是玩火!”

  工部局的董事们,个个都有见不得光的生意。有的走私鸦片,有的贩卖军火,有的放高利贷……这些事在上海滩算不上什么惊人的秘密。孙希就算拿住几个把柄,人家也未必会怕,反而会彻底得罪人。

  孙希笑道:“放心好了,这不是什么要挟,反倒是一片善意——哎,阁下是?”沈敦和连忙介绍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施董事,名讳上则下敬,是咱们红会的大管家,一应会计事务皆归他处理。”

  施则敬?

  孙希眼神一凝。眼前这人年近六十,双鬓花白,面长而窄,一对浓眉斜斜压向鼻梁,活像私塾里不怒而威的严厉夫子。张竹君说过,欲得红会账册,须从此人入手。一直以来,孙希未得机会去接近他,居然在今天无意间撞到了。

  “你等一下要如何对付克莱格,先说给我们听听。不可孟浪,耽搁了大事。”施则敬说起话来一板一眼。

  孙希正要开口,忽然接待秘书匆匆过来,说请三位去克莱格董事的办公室一叙。沈敦和与施则敬对视一眼,目露惊异。克莱格叫他们去办公室,而不是会客厅,显然那一份剪报起了作用,要关起门来谈了。

  可惜此时两人已无暇听孙希细细解释,施则敬只好叮嘱一句“你言语妥当些”,然后三人一起上楼进了办公室。

  只见克莱格坐在一张大班桌后头,叼着雪茄,神色颇为古怪。他肥厚的嘴角努力想牵扯出一丝笑意,眉头却高高吊起,似乎有遮掩不住的怒气。两者彼此较着劲,在那一张油光锃亮的胖面孔上展开了拉锯战。

  这次克莱格没再喝什么中国茶,也没给他们三人端来咖啡。一俟接待秘书离开房间,他便冷冷道:“你们到底要怎么样?”然后把那张剪报丢在地上。

  这剪报来自《字林西报》,这是租界的一份英文大报,专门刊登航务信息与在沪商贾事务。日期是三年之前,标题是《商业巨子置业沪上,模范租界又添胜景》,还附有一张照片,正是克莱格在西摩路口那一座英式花园豪宅。

  孙希捡起剪报,微一躬身,不急不忙道:“阁下那一座英式宅邸,着实精美,百看不厌。我每次路过都要驻足欣赏,恍惚回到当年在伦敦的时光。”克莱格眼睛微眯,杀意凛然:“你是在威胁一位工部局董事的家人?”

  孙希连忙摆手:“岂敢,岂敢。我只是对这座美妙的宅邸聊表倾慕而已。尤其是这个地方,我格外喜欢。”他伸出指头,在剪报照片上点了一下,那里正好用朱笔勾出一个红圈。

  红圈位置,是位于克莱格宅邸正中的一座塔楼,外侧墙壁漆着一个欧洲风格的纹章图案,样式是交叉的两条红带,上面叠加着五个均匀分布的盾牌。

  沈、施两人云里雾里,不明白孙希在干吗。而克莱格的反应更奇怪,没有发怒也没训斥,只是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一下雪茄屁股。

  “这应该是葡萄牙王室布拉干萨家族的纹章。倘若我没有记错,只有王室最亲密的朋友,才会被允许在自家城堡添加这么一个标志,以彰显其对王室的贡献与忠诚。如此看来,您和葡萄牙王室一定拥有深厚情谊,并为之自豪。”

  孙希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了第二份文件,口气一转:“有鉴于最近的欧洲局势,我得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慰问。”

  这第二份文件,是一份英文通电抄稿,来自工部局的公共电报机,这是租界获取欧洲消息最快捷的渠道之一。

  这份抄稿是六天前收到的,是一则震惊全欧的新闻:十月四日,葡萄牙帝国的共和党人在里斯本发动攻击,直指布拉干萨王室。十月五日,国王曼努埃尔二世宣布放弃抵抗,并流亡去了英格兰,葡萄牙帝国正式变成了葡萄牙共和国。

  这则消息对旧世界的冲击很大,对南美的影响也非小,但对生活在上海的人们来说,不过又是一次政权更迭罢了,所以这份公示没引起什么波澜,中文报纸甚至懒得报道。

  沈、施二人都品出了点味道。一个跟葡萄牙王室关系匪浅的商人,在王室覆灭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们同时看向克莱格,后者光滑的脑门上出现了数层褶皱。

  孙希不失时机地亮出第三份文件。这是一沓《航运咨讯月报》,记载的是各个洋行的船舶运转情况,哪里出港,哪里入港,走的什么航路之类。

  在密密麻麻的表格里,孙希把指头移到三条大船上。这是三条葡萄牙籍的商船。月报显示,它们自九月十五日离开比绍港,预计将于十月十四到十五日之间抵达上海港,货物主要为刺猬紫檀。在备注里,还有一个“RO”的花体标记,这是Royal的缩写。葡萄牙籍的“RO”,自然是布拉干萨王室。

  克莱格声音干涩:“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时孙希亮出了第四份文件,一张上海众业公所的期货划单:“您上个月,在市场上挂出了一份刺猬紫檀的大单,交割日恰好就是十月十五日。中国人对紫檀很痴迷,而几内亚比绍恰好是非洲最好的刺猬紫檀产地,以这个单子的热度,若是做成了,比单纯卖紫檀所得利润还要大几倍。”

  沈敦和忍不住道:“孙希,时间很紧迫,不要卖关子了。”

  孙希笑道:“这事其实说来简单。克莱格董事在葡萄牙殖民地比绍拿到了一批刺猬紫檀,打起布拉干萨王室的旗号,把这批木材转运到中国来牟取巨额利润,顺便做个期货。可不幸的是,货物还没抵港,葡萄牙帝国就变成了共和国……”他说到这里,有意延迟了片刻,观察了一下克莱格额头上越来越多的汗水:“我对国际法不太熟悉。不过从法理上来说,十月六日之后,这三条船一旦靠港,应该会被葡萄牙新政府立刻宣布收归国有。”

  沈、施二人都是精于财政的,听到这里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如果孙希说的话准确,那么克莱格将不只损失这三船刺猬紫檀,还要在众业公所赔出一笔巨款。

  克莱格有些狼狈地低哼一声:“这些都是合法交易,赔了也便赔了。”

  “您家大业大,钱自然是赔得起,可另外一种损失,就很难找补回来了。”孙希拈出第五份文件。

  这是工部局的董事改选决议。这次改选将在十二月进行,按规定名单要提前予以公示,文件里列举了若干位候选人,克莱格也位列其中。

  “如果刺猬紫檀期货变成一桩丑闻,您在工部局董事的连任前景可不太妙。毕竟竞争这个职位的候选人有很多,工部局应该更希望选一位声誉良好的绅士。”

  克莱格的眼皮抽搐了一下,他听出了孙希未表达出的那一层意思。

  工部局董事真正的遴选标准,其实只有一条:金钱。金钱就是力量,他之所以与葡萄牙王室合作,也是希望能增强自己的力量,取得连任。倘若这件事爆发,他不至于破产,但在上海滩这个残酷的世界,衰弱的猎物很快便会被围攻……

  克莱格肥厚的嘴唇颤动起来,似乎再没有余力维持面部肌肉。孙希把这五份文件往桌子上狠狠一拍,终于图穷匕见:“您坚持实施这个鼠疫大检疫,坚持要把租界搞得鸡飞狗跳,不是为了什么卫生,根本就是希望上海因为鼠疫而封港。那支漂在海上的船队便有充足的时间转移货物,好保住你的董事职位!”

  孙希目光灼灼,像两支火炬靠近一坨黄油。浓浆般的汗水,迅速从克莱格董事的额头、面颊、耳后,以及脖颈沁出来,整个人像是洗了个油浴似的。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中国小滑头,居然只凭着各种公开信息,便拼凑出了真相。

  沈、施二人相顾骇然。一个人为了一己私利,居然会做到这地步?

  “对了,我认识《申报》的明星大记农跃鳞,他对这个故事一定感兴趣。工部局的其他候选董事,相信也是。”孙希加上最后一块石头,然后行了一个法式宫廷礼,退到沈敦和身后。

  一张损益表在克莱格心里迅速形成。损失了船队,只会失去一个董事的职位;但如果让其他董事知道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整个租界置于鼠疫的威胁之下,那么整个克莱格家族都可能要完蛋。

  这位加拿大富商沉默片刻,直到手里的雪茄烧到指头,方才虚弱地开口道: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孙希冲沈敦和使了个眼色,后者知道时机已到,连忙上前,将之前商定好的华医动员计划讲给克莱格听。

  “这一次华界医士勠力同心,无不踊跃报名,凡四百余人,足以应付租界内的华洋分检所需。鼠疫干系重大,华洋两界勠力同心,绝不会辜负董事信任。”

  沈敦和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克莱格无奈地打断他的话:“鼠疫检疫计划是麦克利先生亲自拟定,卫生处也是按这个来调集资源。我就算要改,也得有个理由才能说服他。”

  “莫非麦克利先生觉得华界简陋,无处安置病患?”

  “对,若他以此反对,我亦不好驳回。”

  沈敦和早胸有成竹,一使眼色,施则敬立刻上前,取出一份中国公立医院的规划预算书。他果然是财务高手,上午道台衙门才敲定补萝园的医院改造计划,短短几个小时,他就拟定出一份方案。

  克莱格拿起预算书来翻了翻,这些中国人居然真搞出来了,着实出乎意料。他叹了口气:“我想这份东西,应该能说服麦克利先生了。”

  成了!

  孙希大为激动,忍不住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沈、施二人也同时松了一口气,有了克莱格这句话,华洋分检必可实行,租界的紧张局势应该能够缓解。

  三人正要离开,克莱格忽然在座位上欠起身子,略带讨好地问道:“那么我的刺猬紫檀该怎么办呢?”这是商人的本性,即使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要试着讨回点好处来。孙希耸了耸肩:“您如果最后没保住这支船队,不妨来红会总医院看病,诊金免除,我还会亲自为您出诊。”

  克莱格颓丧地缩回到座位上,怅然若失。那个该死的中国人,正正戳中了他的软肋,真该下地狱。

  且不说克莱格如何恶毒诅咒,单说红会三人如释重负地从工部局的大门走出,沈敦和与施则敬看向孙希的眼神,和从前大不相同。

  自有洋务以来,华界与工部局交涉鲜有胜绩,像今日这样碾轧大胜,实在罕见。若非深悉欧洲形势,谁能从加拿大豪商宅邸上的一处纹章,联想到葡萄牙王室的私密贸易?若非胸怀国际视野,又怎能从万里之外的里斯本起义,联想到上海租界的鼠疫检疫政策?

  而这一切线索,皆是得自公开资料,这整合连缀的功夫,更是寻常人所没有的独到眼光了。红会总医院里,居然还藏着这么一号人才。

  沈敦和拍了拍孙希肩膀,神情激动:“十年之前,梁任公写了一篇雄文《少年中国说》。我原以为他只是惯作大言,不想今日果然见到‘中国少年’。真是‘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啊,半个字都不错。”

  孙希脸都红了,赶紧谦虚了两句,不料施则敬在旁边开口道:“有这样的眼光和见识,只在总医院做个外科医生太可惜了。仲礼兄,不如请他来我这里做事,相信会有更大前途。”

  他讲话时总是眉头紧皱,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沈敦和笑道:“真是个急性子,刚离开工部局,便来挖墙脚。”“不论是在总医院还是在会办,都是为红会做事,还不都是你沈仲礼的兵?”施则敬淡淡说道,然后转头看向孙希,“你意下如何?”

  孙希连忙赔笑:“施大人谬赞。我的专业是医学,只懂医学上的事。”施则敬不悦道:“年轻人,过谦即傲。莫不是我这里的庙太小,你看不上?”

  “岂敢,岂敢。只是学生苦学经年,突然说要转行,前面几年不就白忙活了嘛……”

  沈敦和赶紧打起圆场:“子英,你不要强人所难。管账的人才到处都有,中国如今才几个好医生?”施则敬眉头一立:“既然如此,那我暂借如何?中国公立医院的改造,必须在十二月之前完成,少不得有与洋人周旋之处。在这期间,孙希跟着我做翻译,兼理账册、会办诸事,薪酬短不了他的。”

  沈敦和跟施则敬交往甚久,一眼便看出这是老友以退为进的计策。他暗自笑笑,也不说破,让孙希自己拿主意。

  这意料之外的邀请,让孙希一时间百感交集。他苦苦寻找了半年的机会,突然主动撞进怀里,反而不知所措。

  他望着沈、施二人,胃里开始隐隐作痛。将来他们一定会知道自己的真实目的,不知到那时会是怎样的反应。孙希一瞬间涌起一种冲动,干脆回绝这个邀请得了,回头跟冯公说无法下手,早点脱离这样的煎熬。

  可话滑到嘴边,终究化作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孙希硬着头皮一抱拳:“As you wish,学生愿……愿效犬马之劳。”

  十月十二日下午时分,一夕数惊的租界居民们忽然发现,形势悄然有了转变。《申报》《时报》《神州日报》等大报纷纷发出号外。号外上刊载的是同样一份工部局公告,其言云:

  “公共租界工部局连日为防避鼠疫查验户口,原系有益卫生之要事,只以中西医法间有不同,遂致无知愚民自相惊讶,兹查工部局已暂停查验。拟邀集华商领袖董事与医员查明妥善办法,另办华洋分检……吁诸民勿信谣言,勿惊走鼓噪。”

  即使是不识字的民众,也能真切地感觉到变化。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里,进屋查验的大多是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国医士,甭管态度如何,至少语言上能做沟通。尤其是每一队医士里都有一到两位女子,不必担心女眷的身体检查了。

  而在街头,各种各样的上墙小报与传单也散播开来,上头绘着浅显易懂的防疫图画,并写有标语。也有年轻后生们声嘶力竭地宣讲,告诫鼠疫乃是老鼠与跳蚤所引起,诸君要全力除鼠除蚤。官府终于也慢吞吞地发布了告示,开展各项防治鼠疫的工作。

  因鼠疫而死亡的人数,与日下降。那些逃难出去的居民,陆陆续续都返回了家中。一场至烈的骚乱,逐渐消弭于无形。

  唯一可能不满的,只有住在闸北天通庵镇的老百姓。在镇子西边的天通庵路上,最近一直传来叮叮咣咣的噪声,日夜不停。噪声的来源是在蜀商公所西边的补萝园,此时一百多名工人正紧锣密鼓地在园中改造着建筑。在院子大门前,斜放着一块还未及挂上的白漆黑字长牌,上书“中国公立医院”六个大字,墨迹尚未干透。

  “哎,你们碎砖不要乱丢,还可以用来垒壁角!”

  “这根管道德国造的,老金贵的,弄坏了你们拿命都赔不起!”

  “石炭酸溶液哪能用掉那么多?不要钱哪?!要四十比一!”

  曹主任瞪着两个小圆眼,叉腰站在一大堆建筑材料里,一刻不停地嚷着。他一脸汗水与泥污,更像是个恶形恶相的包工头。在这一声声训斥中,工人们弓着腰,默不作声地忙碌着。

  他旁边站着一位洋人,正是红十字会的柯师太福医生,手里展开一张图纸,在灯下详细比对着。方三响则在后头帮忙。

  “曹主任,你挑地方的眼光比挑女人强多了。”柯师太福医生啧啧说道,把图纸合上。曹主任也不知他是在夸奖还是讽刺,索性不接话。

  “好了好了,大家歇息一下,喝点勃兰地(白兰地)。忙碌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而不是为了更多的忙碌。”柯师太福说。方三响不好意思直接离开,看向曹主任。

  曹主任摆了摆手,鼻孔里喷着粗气:“你去好啦。这些瘪三一眼不盯,就要搞事情!”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方三响明白,这就像好赌的人赢钱、好色的人进了青楼一样,曹主任最喜欢的就是算计省钱,哪怕这是公家工程,省出来也半点落不到自己荷包里,他算着照样开心。

  “看来每个人都能在他自己的天堂里找到救赎……你要不要跟我去见见更多彩的世界?”

  方三响面色一绷,他知道柯师太福是什么意思,立刻拒绝。柯师太福医生一点也不生气,哈哈一笑,挥着拐杖离去。

  方三响一人走到园子门口。这里摆了一个大瓦缸,里面盛满了凉白开。红会要求工人必须饮用烧熟的水,特意请附近的老虎灶烧好送过来的。方三响舀起一瓢,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一阵畅快。

  他刚放下水瓢,忽然见到一辆人力车停在园前,孙希从车上下来,左手抱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右手还拎着一封报纸叠成的袋子。

  方三响下意识地举起水瓢,想借着舀水掩饰尴尬。不料孙希已笑眯眯地把纸口袋递了过来:“喏,张祥丰的蜜饯凉果和糖金柑,刚买的,吃一口能粘住牙——这是严之榭说的,他一个学牙医的,应该错不了。”

  方三响知道,这是孙希释放善意的方式。他没吭声,打开袋子,直接扔了一枚蜜枣在嘴里——这是他表示和解的方式。

  孙希见他吃了,脸上笑容更盛。方三响问他来这里做什么。孙希晃了晃手里的账簿:“我暂时被分派到施则敬麾下,偶尔要来工地查验一下进度。”

  “没想到你不做外科,倒和屎窟曹一伙了。”

  孙希连忙解释:“我是临时分派过来帮忙,好多材料都是从洋行里买的,得有个人去做沟通。不过嘛……”他看了一眼远处兴致勃勃的曹渡:“做过事才知道,屎窟曹……也不容易。这么一大摊子,每天几百大洋的支出,算起账来我都犯愁。”

  “那你还叫他屎窟曹。”

  “喂,你不也这么喊他吗?”孙希觉得两个大男子聊曹主任怪怪的,赶紧转换了话题,“听说英子她辞职返校了?”

  “是的,我很赞同她的决心。”方三响把姚英子说给自己的话,转述给孙希听。

  孙希感叹连连:“女性学医不容易呀,得耐得住外头的冷言冷语,忍得住整天跟药水血污打交道的苦,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张校长那样内心强大。”

  一提到张竹君,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滞了一下,只不过出于不同的缘由,很有默契地没有继续下去。

  两个人安静地吃了一阵蜜果,方三响忽然又道:“对了,我前两天碰到一件事,说给你听听。”孙希见他神色郑重,赶紧嚼了几下,把糖金柑吞下肚子。

  “那天在离劳勃生路不远的一处人家,出现了一例鼠疫患者。我带队赶到之后,患者已经没了,周围的人得接种哈夫金疫苗。谁知铺子里有一个吃斋的老太婆,死活不肯注射,说这是有小人拿钉子扎她。我们轮番上阵劝说,老太婆就是不听。我们一靠近,她就滚在地上大哭。换了是你,会怎么办?”

  孙希呃呃两声,没有回答。方三响继续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严之榭想出了办法。他请来隔壁一位老郎中持针,哄老太婆说是针灸。她这才老老实实接受了注射。”

  孙希“扑哧”笑出声来,这个严之榭可真有鬼点子,但随后又觉得哪儿不对,赶紧敛起表情。

  “一看到那个老太婆,我就想起咱俩之前的争论了。你说她愚昧吗?实在愚昧,但如今国民意识便是如此,我们要解决问题,便不得不有所妥协。你别瞪眼,我没说你坚持科学是错的。咱俩其实都对,只是用的场合不同。譬如钱塘江边上观潮,你说大家注意安全不要靠近,这不错。但一旦有人落水,也无必要去谴责他粗心大意,得先设法把他救上来,就这么回事。”

  “照你这么说,只要结果正确,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喽?这是唯结果论!”孙希不服气。

  “不一样。一个是长期教化,一个是事急从权。”

  孙希眯起眼睛:“老方,你一天之内进了两次班房,思想真是大有长进哪,这境界都快赶上沈会董啦。”方三响正色道:“一个人得病,是健康有了差错;一百个人得病,那便是社会出了问题。我们做医生的,得想明白这一点才行。”

  “喂喂,你这言论可有点危险了呀。”

  “可这是事实。”方三响的神情肃然起来,“这一次工部局退让了,外头都夸红会取得胜利。但这大胜有什么成色呢?只是争取来一个华洋分检的权力。下次再有霍乱,再有白喉,是不是还得再来一遍?”

  “哎,原来我一番努力,在你眼里不算什么大胜利呀。”

  “中国人的土地,却要和外国人商量着防疫,这本身就很荒唐啊!你知道吗?现在上海的港口检疫权,是捏在外国人手里,倘若有外面传入的未知疾病,我们还是无力控制。你说这些,是社会问题还是医疗问题?”

  “这些大道理,都是谁跟你说的?”

  “农跃鳞农先生,他最近在《申报》上发表社论,严厉批评港口检疫权的归属问题。我给你找……”

  方三响一把将纸袋抢过来,这纸袋就是用《申报》折成的。他倒出蜜果,把封袋摊平开来,找着找着动作突然一滞。

  孙希以为他要吃独食,正要抗议,却见方三响的目光凝在眼前一块简短报道上。那报道说十月八日,在东北边境满洲里发现一个人因鼠疫死亡,疫情有蔓延趋势,请各界提高警惕云云。

  这几日上海各界忙着应付鼠疫,所以这则远在东北的消息到今日才见诸报端,龟缩在后几版,几乎没人关注。方三响放下报纸,感叹道:“鼠疫这东西真是可怕,上海刚平,东北又起,没个尽头。”

  孙希以为他是忧心家乡,宽慰道:“上海既然已有成功的防治先例,只要东北多加注意,不会出大乱子。”方三响眼里的忧色不减:“上海这次躲过一劫,全靠沈会董一力奔走。倘若东北没有这样一个人物出现,只怕也会死上不少人哪!”

  “你就别杞人忧天了,一会儿干完咱们出去打打牙祭,施大人给我的工食银可不少呢。”

  “也好。”

  “一提钱,你倒积极起来了!你现在到底攒了多少?别全供奉给静安寺嘛,留着娶一房媳妇多好。”

  这已经成了孙希调侃方三响的固定笑话,方三响压根不去接:“那一场导致克莱格董事破产的葡萄牙革命,你有时间给我讲讲前因后果吧。我想听听,人家是怎么把皇帝推翻的。”

  “你小点声,这话让曹主任听见,又得骂你是乱党。”

  两人说说笑笑,离开了补萝园。

  他们可不知道,上海的危机虽已敉平,但数千里之外的哈尔滨,将迎来前所未有的一次大劫;他们也不知道,这次劫难的元凶,和他们所熟悉的腺鼠疫大为不同;他们更不会知道,一位孙希曾在天津陆军军医学堂见过的老师,将注定成为一个力挽狂澜的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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