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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三)

  轰!

  火药骤爆的强压,驱赶着一枚炮弹在狭长炮膛内急速前行。它的金属外壳刮擦着膛线,旋转着,奋进着,仿佛迫不及待要见到一个新的世界。

  脱离炮口的一瞬间,炮弹周围骤然明亮起来。它的下方,可以看到一艘巨大的铁甲炮舰,在短短一秒内,这战舰迅速后退,变小,最终化为宽阔江面上的一个小黑点。一个更加斑驳的世界,在炮弹前方展现出来。

  这是一段毗邻长江北侧的曲折江岸,上面被无数人类造物覆盖。在江岸下游,是秩序井然的欧式建筑群,依次为日、德、法、俄、英五国的汉口租界;而江岸上游则属于汉口华界商埠,密密麻麻的低矮棚屋彼此交叠,杂乱不堪,如同一大片紧附在船底的藤壶。此时有无数浓烟从棚屋间隙中飘摇而起,几乎要遮蔽整个天空。

  炮弹从英租界的边缘划过抛物线的最高点,在重力牵引下向华埠街区急遽下落。景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清火光中的断垣残壁,看到繁密如毛细血管的曲折巷道,以及在巷道里惊慌奔跑的无数影子。浓烟与大火之间,甚至还可以辨认出两种旗帜,一种是黄底蓝龙戏红珠旗,一种是铁血十八星旗。

  仿佛被这景象刺激,炮弹微微抖动着躯体,发出兴奋的尖啸,向着地面狠狠撞去……

  一声沉钝的巨响骤然震起,如深秋闷雷,不甚高亢,但威势无远弗届。即使在数里之外,依旧能感受到那强烈的冲击感。

  空气传来的波动,只是让方三响的耳朵动了动,脚下丝毫没有迟滞。身后的严之榭却猛然陷入慌乱,手臂一松,担架一头失去了平衡。幸亏方三响眼疾手快,手腕一顿,硬凭力气把担架重新抬起来。

  “不要慌,这是舰炮,不会朝着城里轰。”方三响宽慰道。

  这声炮击很好分辨,来自长江上的大清水师,更准确地说,是来自旗舰海容号。只有它的一百五十毫米克虏伯大炮,才能砸出这样的威势。

  方三响在这片燃烧的城区待了大半天,已经摸出点规律。舰炮声不足为惧,大清水师往往一次只开一两炮,且多半落在草埔、荒坡之类的空地上。相比之下,清军陆军的格鲁森五七快炮更危险,它的开炮声音尖锐而短促,子母弹在半空会炸裂,弹片八方奋开。即使提前匍匐在地上,也会被波及。

  但真正可怕的,乃是那种细切、清脆,如单根鞭炮燃放的步枪射击声。

  在这片错综复杂的汉口街巷里,清军和民军已经厮杀了十几天,局势乱成一团。没有什么前线与后方,也不分清军的曼利夏步枪和革命军的汉阳造,子弹可能在任何时间从任何方向射过来。这种无法预测的冷枪,才是催命无常。

  趁着严之榭喘息的空当,方三响顺手把红十字袖标往上臂捋了一下,突然感到右手手腕一阵钻心痛,应该是伤了尺侧腕屈肌。方三响皱皱眉头,没急着处理,先去检查担架上的伤员。

  这个伤员是清军那边的,头上中了一枪。本来方三响已做了简单止血,还找了个青瓷碗扣住伤口。可担架这么一摔,青瓷碗掉在地上,伤口眼看又渗出血来。

  眼下这环境危机四伏,不容重新包扎。方三响只能强忍痛楚,把右手伸到伤员的耳前,对准下颌关节,用指头压住了他的颞浅动脉。这是抑制头顶出血的不二法门,效果立竿见影,但缺点是不能挪开。

  方三响右手保持着指压,左手握紧担架把手,喊严之榭在另外一端一齐用力,硬是靠单手把担架重抬起来。

  “老方,你行不行?”严之榭见他面色涨红,大为担心,“这人是头部中枪,多半救不回来了,要不咱们……”

  “他还没死呢!”方三响一瞪眼。严之榭嗫嚅道:“脑袋中了弹,救了也是白救嘛。”

  方三响跟没听见似的,径直朝前走去,他也只好紧抬着跟上去。这两个人以别扭的姿势抬起担架,在隐约的枪炮声中匆匆赶回大智门。

  大智门原本是汉口城北的一座堡垒,后来京汉铁路修通之后,这里建起了大智门火车站,周边发展出一片繁华商圈,平时人流极为旺盛。可惜自从开战以来,大智门作为兵家必争之地,损毁程度极为惊人,触目唯见断垣残壁,路上几无行人。

  两人抬得汗流浃背,脚下却不敢有半分怠慢。他们穿过遍地瓦砾的大道与站前广场,转过货捐巷口,直到眼前出现一栋红砖三层洋房,看到房顶飘扬的一面红十字会旗,才松了一口气。

  这里便是红会在汉口的驻扎地,也是战地救伤医院所在。无论是方三响、严之榭,还是其他红会救援队员,从来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旗帜带来的安全感。

  他们所乘坐的襄阳丸,在十月三十日凌晨抵达汉口日租界码头,驻扎在汉口同仁会医院。红会救援队这时才知道,他们在江上这四五天时间里,整个局势可谓风云变幻。

  原来朝廷得知武昌事变之后,于十月十八日即调遣北洋一、四、五镇三路大军,以陆军大臣荫昌为主帅沿京汉铁路南下,还命海军统制萨镇冰亲率水师进入长江助战。可古怪的是,无论是萨镇冰还是三镇清军,抵达汉口之后均无所作为,战事迟迟不见进展。

  这可急坏了朝廷诸位大员,一番庙算之后,只得咬牙请出了闲居老家的袁世凯。袁世凯取代荫昌上任之后,清军幡然一变,从十月二十六日开始发起了极为猛烈的攻击。

  到了三十日襄阳丸抵达时,清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汉口城区,革命军残部被挤压到了玉带门一带。在错综复杂的汉口街巷里,两军展开了一场惨烈巷战。从四宫殿、花楼街一直烧到了六渡桥、龙王庙,整个城区变成了一个充满变数的炽热旋涡。

  烈火无情,枪炮无眼,没有人能把握整体形势,也没人能控制战局走向——对人道救援来说,这样的环境最为棘手。

  当地人建议红会救援队先留在租界观望,但领队医生们一致认为,待在租界固然安全,可什么事也做不了,应坚持原有计划,尽可能深入战地去拯救战伤者。

  最终他们在大智门附近物色了一栋三层洋楼,用作红会落脚之处。唯是这里位于两军巷战的边缘地带,不时有冷枪交错。红会人员只好在楼顶竖起一面巨大的红十字旗,一来宣示此系中立机构,勿来侵扰;二来接受双方伤兵自行前来求助。

  孙希担任峨利生的助手,忙着在楼里搭建外科割症室;而方三响等一群年富力强的队员,则分散成两人一组的搜救担架队,深入战场,去把受伤士兵抬回来。这一群年轻人还未从晕船懵懂中清醒过来,便投入火与血的战场之中,他们甚至来不及学会恐惧。

  方三响与严之榭气喘吁吁地抵达医院门口,早有一个矮墩墩的方脸医生冲过来接应,身后还跟着宋雅。方三响一看到方脸医生,冷哼一声,把担架轻轻放在地上,不肯与他对视。

  此人是日本赤十字社派来支援的医生,叫作盐谷铁钢,之前在日本陆军担任过军医,如今在汉口同仁会医院任职。方三响对日本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碍于人命关天,勉强合作而已。

  盐谷做事很是一丝不苟,他接过担架之后,掏出一张伤情单,用生硬的中文说:“请方先生填好单子,方便接下来抢救。”方三响的右手腕刚才扭得很疼,只好用不熟练的左手在单子上写了几笔,绕过盐谷直接扔给宋雅,然后顾自找了一瓶跌打药膏去涂抹。

  这所临时医院的入门,是一条半拱形的欧式长走廊,两侧皆是花园。设计者的初衷是想让入门宾客先欣赏园林之美,再入厅室叙话。可惜此时的园圃,却被二十个浑身血污的伤兵占据,他们或躺或坐,无不身缠绷带,神情萎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味、硝烟味、石炭酸味和人体汗酸味的臭味。

  这些人都是巷战中受伤的两军士兵,来不及得到医官救治,便跑来临时医院求助。其中轻伤员们得到简易处置之后,暂且聚在门口休养。

  讽刺的是,革命军本是武昌新军,与北洋的军服装备所差无几。就连伤兵自己,也只能靠脑袋后面有无辫子来区分友军与敌军。所以他们干脆各据一侧园圃,以走廊为楚河汉界,彼此警惕地瞪着对方。

  盐谷铁钢和宋雅护送着担架正穿过走廊,忽然一个胳膊吊住的清军小伤兵叫道:“这不是丁棚长吗?”盐谷停下脚步:“咦,你认得他?”那个伤兵走到担架旁,掀开布帘看了一眼,扑通一声跪下哭叫:“真是丁棚长啊!是哪个龟孙把你打得恁惨!日他娘,日他娘哩!”

  走廊另外一边被哭声惊动,登时有一个民军伤兵喝道:“你骂谁呢?”那清军小伤兵一抹眼泪:“谁打的丁棚长,俺就骂谁!”民军伤兵大怒:“打死他的,必定是我们的革命同志。你骂同志,就是骂我们!”

  “他还没死呢!”清军小伤兵不甘示弱。结果对方嗤笑起来:“没死?脑袋挨了一枪子还想活?你是第一天当兵吗?”

  小伤兵呆了呆。当兵的都知道,子弹打进脑袋必无幸理。可他沉默片刻,复又争辩道:“若人死了,红会咋会把他抬回来抢救呢?他们肯定有法子!”

  “人家只是尽人事而已,你还真当神仙了?”

  小伤兵看看担架,突然大哭起来,扑到盐谷跟前扑通跪倒:“大夫,大夫,你给俺个准话,丁棚长还有救吗?”他的口音太重,盐谷根本听不懂,只好勉强用中文解释道:“他是子弹射入顶枕,弹头留在脑袋里面。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实在是有些为难……”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小伤兵也不听他说什么,只顾咚咚磕头。

  这时民军这边忽又有人惊叫:“乖乖隆底冬(不得了),我晓得他!两天前,华商跑马场那场仗,我们队死了一多半人,就是他带头开的枪!”

  呼啦一声,这边能站起来的伤兵全站起来了,一人沉声道:“这个满清走狗,欠了这么多血债,就算能救,也不许救!”清军这边亦是不甘示弱,伤兵们纷纷叫嚷:“一群吃着皇粮反皇上的反贼,还有理了?”

  红会要求伤兵入院前必须放下武器,他们无枪可动,便一边互骂着,一边伸手去抓担架的边缘,你拽过来,我拖回去。盐谷大怒,忍不住用日文大吼:“快住手!你们这样会影响到伤者!”

  可没人听得懂这些,就算听懂了也听不进去。两边的士兵都气得上了头,彼此推搡,场面一度极为混乱。盐谷伸开双臂,试图去阻挡他们接近担架,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就连旁边的宋雅也被挤得东倒西歪,花容失色。

  严之榭急忙上前想要劝说,哪知刚清了清嗓子,被老兵们凶巴巴地一瞪眼,说辞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就在这危急时刻,人群中突然劈下一记霹雳:

  “安静!”

  这是个女子的浑厚声音,中文生硬,气势却如泰山压顶,轻轻便把这群乱兵震开。余音未散,走廊尽头出现一个身着白袍、头戴护理帽的高壮女子,膀大腰圆,比所有人都高出半头。

  “克立天生女士……”宋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这位克立天生女士和峨利生一样,是丹麦人,受聘于红会总医院担任看护妇主管。她湛蓝色的双目一扫,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伤兵们,立刻都得缩回原地。

  “这里是中立地带,你们的做法已违反了《日来弗公约》,小心上军事法庭!”克立天生女士叉着腰怒斥道。

  伤兵们顿时不吭声了。他们来到临时医院后,得到了克立天生女士与麾下十几名看护妇的悉心照料。这些下级士兵在军营里动辄被长官喝骂鞭打,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因此无论哪边,在她面前都不敢造次。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挑衅的!”一个民军士兵不服气地叫道。这又惹恼了那个清军小伤兵,反击说:“俺们只要救丁棚长,分明是你们蓄意阻挠。”克立天生女士沉着脸道:“我不管你们谁对谁错,总之这里是医疗重地,不许争斗,不许喧闹!”

  那清军小伤兵眼珠一转:“那我们唱歌总可以吧?”克立天生女士一怔,一时倒想不到反对的理由。小伤兵转过脸去,冲同伴一挥手,扯着嗓子唱起来:

  “为子当尽孝,为臣应尽忠。朝廷出利借国债,不惜重饷来养兵……如再不为国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

  这是北洋军中的《劝兵歌》,为袁世凯编练新军所用,人人会唱。清军伤兵们听出来这歌词句句都在嘲讽对面,俱是心领神会,纷纷跟唱。调子虽荒腔走板,气势却大大升扬。

  民军们先是面面相觑,旋即也齐声高唱道:“向前向前奋勇争先,向前向前伸我自主权;抖擞精神唤起国魂,思独立心如百炼金坚!”——这首《文华学生军军歌》,是武昌文华书院师生所创,朝廷屡禁不止,在湖北影响甚大。早在武昌起事之前,这歌便已在新军营地里广为流传。

  清兵一见对方来劲了,声音更加高亢:“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民军亦不甘示弱:“把微躯为国捐,把微躯为国捐,羞偷生怕神州瓦解难全……慷慨从军恢复中原,誓国仇好将大力回天!”

  这两首政治立场迥异的歌曲,在红会楼前响彻,你一段,我一段,居然唱和得十分紧密,实在是一番奇景。克立天生女士没料到他们会有这么一出,无奈地耸耸肩:“唱歌总比打架好。”

  盐谷没明白,刚才还打成一团的敌人,怎么突兀地唱起歌来了?他摸摸脑袋,觉得中国人的习俗实在难以索解,只好先顾担架上的病人。

  交错的歌声也传进了方三响的耳朵里。他只觉《劝兵歌》迂腐不堪,《文华学生军军歌》却是慷慨激昂,一时竟听得有些入神,连药膏都忘了擦。直到严之榭出来一推他肩膀,才如梦初醒。

  “人送进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救活。”严之榭说。方三响把药膏迅速抹完,袖子放落:“走吧!”

  “啊?还出去?”

  方三响朝那边一指:“我还想听更多人唱这首歌。”严之榭愁眉苦脸,不得不跟出去。方三响力气大,胆气足,对战场环境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如果一定要出去,跟着他自然最有保障。

  方与严再次冲进汉口巷子,与此同时,丁棚长的担架也被送进医院大厅。

  大厅里的血腥味比外面还要浓重。前半厅堆满了来不及拆开的物资箱,等待处置的伤员就躺在这些箱子中间,七八个看护妇手持药品和绷带,来回奔走。最骇人的是,楼梯旁边搁着两个竹筐,筐内赫然扔着几截新鲜人臂人腿,鲜血从筐隙淋漓缓缓滴下去,顺着一条临时开凿的沟渠朝外流淌。

  在前厅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暗褐色的马桶。里面装的不是屎尿,而是救援队员的呕吐物。不少人第一次直面活生生的血腥场面,忍不住要大口吐出来,吐完擦擦嘴,再继续工作。

  在大厅的后半部分,八张八仙桌摆成了两个割症台,彼此用白棉布帘隔开。峨利生、班纳两名外科医师各自负责一台,各配两个助手和一个看护妇。所有生命垂危的重伤兵员,都是送来这里。

  这时班纳正在紧张的手术中,丁棚长便被直接抬去峨利生的台前。孙希穿着一袭沾满血迹的白袍匆匆过来,从伤者的脑袋旁边拿起一张伤情单。

  上面寥寥几行字,写明了伤者的伤情及做了哪些紧急处置。那大架子字体,孙希再熟悉不过。不过此时他顾不得感慨,一边用英语向峨利生医生汇报,一边拿起推子,迅速把伤者的头发剃光。

  随着泛青色的头皮露出来之后,医生们能清晰地看到,在右顶枕的位置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很深,直径与汉阳造步枪的七点九二毫米圆头弹相符。而且方三响在伤情单里指出,头颅下方没发现别的出口,说明子弹还留在脑袋里。

  孙希又确认了一下,确实没有别的伤口,知道这次麻烦不小。他迅速取来一根钝头软竹签,用酒精滤过一遍,轻轻朝弹孔里探去。这是个很危险的探测,稍一抖动,就有可能伤及脑组织。好在孙希的手腕十分稳定,轻捏细探,过不多时感觉探到底了,再缓缓抽出来。

  根据竹签上沾染血迹的位置,孙希推算出弹道深度得有七至十厘米,相当深,恐怕弹头已经抵达中颅窝底,停留在右颧弓靠近颞肌的位置——可惜爱克斯光机器太过笨重,没法搬过来,否则一照便知子弹去向。

  很显然,这位伤者不是被人近距离击中,而是被不知从哪里打的冷枪击中。子弹飞了个抛物线,恰好从他头顶落下。这时子弹速度已大大降低,击穿顶枕颅骨后又丧失了大部分动能,最后停留在颧骨下方。

  勉强可以称为幸运的是,子弹避过了枕动脉和几条大神经,否则人现在已经死了。

  峨利生医生这时也走过来,孙希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没法救,子弹太深了,位置难以确定,且弹孔沿途都是敏感区域,极易造成脑损伤。

  “那就先不取弹头。”峨利生医生盯着伤者,神情严肃。

  “啊?那万一感染……”孙希一时没转过弯来。

  “欧洲有很多子弹或炮弹片留在患者体内的病例,存活率虽然不高,但也不是必死无疑。”峨利生医生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处理创口——立刻准备麻醉,我们要实行开颅术。”

  “啊?在这里开颅?”孙希大惊。

  开颅术是难度最高的外科手术,人类对颅骨下那团灰白色肉块的了解极其浅薄,即使在欧美,这种手术的失败率也极高,何况是在战场环境下。

  可峨利生的灰蓝眼珠没有任何犹豫:“动手术,尚存一线生机。不动手术,他必死无疑。”孙希知道老师的心意已决,直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那我们的手术目的是?”

  “清除坏死组织和血肿,移除骨碎片。我来主刀。”峨利生医生的指示简洁有力。

  孙希觉得这手术难度高得实在有点离谱,但既然老师已下了命令,他也只好打起精神来,死马当作活马医。

  在这一年的年初,神经外科之父哈维·库欣发表了关于颅内手术的一系列举措建议,比如利用血压计来关联病人颅压,比如要术后缝合硬脑膜与帽状腱膜,等等。一直关注最新技术的峨利生医生,立刻将这套举措引入红会总医院,已有过几次实战经验。

  在襄阳丸赶路期间,他组织救援队进行过许多次模拟伤情演练,其中就包括脑损伤。“我们可以失败,但绝不能失败于基本业务的生疏。”这是他反复强调给学生们的。

  峨利生医生下了决心,下面的人立刻忙碌起来。测量血压、执行麻醉、备械备药……一系列术前准备按部就班地开展起来。战场救伤必须争分夺秒,前后差一分钟都可能决定生死。

  “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六分,我们必须在日落前完成这项工作。”

  峨利生医生看了看怀表,大声对所有人说道。这里并没有电力,一旦拖到夜晚,在烛光下施行开颅术是绝不可能的。

  他看了孙希一眼。孙希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作为一位合格的外科医生,开颅术是一项必须完成的考验。此时虽然孙希还没有主刀的资格,却是一次极难得的学习机会。

  手术正式开始了。峨利生医生以弹孔为中心,将皮肤和腱膜小心翼翼地一一剥离,孙希则密切配合,用钳子和头皮夹把创缘一一固定好。接下来骨瓣的钻孔与切割也很顺利,但在即将打开硬脑膜的时候,孙希刚要伸钳子下去,却被叫住了。

  “等一下。”峨利生医生侧过头去,“告诉我患者目前的血压、脉搏、体温。”

  立刻有人报出数据。峨利生医生皱皱眉头,用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硬脑膜:“伤者的颅压太高了,还记得库欣反应吗?”

  所谓的库欣反应,是哈维·库欣在一九〇〇年发现的一种生理现象。他当时给狗的蛛网膜下腔灌入盐水,让颅压升高,导致血压升高、呼吸紊乱及体温骤升等;反过来,如果发现有这几种症状,说明颅压很高,需要格外谨慎。

  孙希知道教授此时发问,不是要考病例,而是要问应对措施。他第一时间转头对助手道:“快,注射三十毫升甘露醇降压。”助手见峨利生没有异议,立刻为伤者推入一管甘露醇。

  这是刚刚问世三年的一种海带提纯物,是很好的利尿剂。众人等候片刻,可颅压迟迟不见降低,孙希不禁怀疑自己判断失误了。伤者此时的呼吸已很微弱,不可能等待太久。这时峨利生医生开口道:“放掉一点脑脊液。”

  孙希手腕一抖。

  脑脊液就是民间俗称的“脑浆子”,其实是一种透明液体,积存于蛛网膜下腔。北洋医学堂的教官反复强调,脑脊液对大脑和脊髓至关重要,切不可动。没想到一贯谨慎的峨利生医生,居然会用这种危险的方式降压,难道不怕病人感染吗?

  “美国曾经有十几个类似案例中用过这个方法,有风险,但成效显著。这个病人受伤的位置太危险了,我们只能冒一次险。”教授边操作边解释。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手术台顶的吊灯晃了几晃,丝丝缕缕的尘土飘落下来。众人都有些惊慌,可峨利生医生像没听见似的,全神贯注地进行放液操作。

  孙希感觉自己在看一部惊险小说,主角险象环生,可每次都化险为夷。峨利生医生的双手就像青铜浇铸的一样,沉稳有力,却又无比精细。

  这一台手术,做了足足有三个小时。峨利生医生完成了主要的清创工作,累得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孙希接过手去,最终赶在太阳下山前完成了最后一针的缝合。

  周围的人想要鼓掌欢呼,可都已疲累得抬不起胳膊。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外科奇迹,一次极小概率事件。要知道,即使在同时代的欧洲,头部贯通枪伤的手术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三而已。

  其实这个病人还未完全脱离危险。残留体内的弹头可能会感染伤口,引发败血症;又或者脑组织肿胀会压迫延髓,导致呼吸中枢受损……但无论如何,最难的一关已经闯过去了。

  孙希目视护工把病人抬上二楼的重症病房,这才把手术帽从头上抓下来,决定出去透个气。过去三个小时,简直像在枪林弹雨里跳舞,他急需点支烟放松一下。

  虽然疲惫得要死,可孙希内心很是激动。今天他算是见证了一次医学史上的微小突破。要知道,外科手术是一门要不断挑战人命边缘的技艺,今天峨利生医生证明了一条可行的办法,明天便会有更多医生使用,也许在未来,这会变成一种普遍的常识。所谓医学的发展,就是这么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他推门走到医院外头,叼着烟刚要划火柴,那个清军小伤兵迎上来,急切地询问结果。孙希答道:“暂时渡过难关了。可惜弹头仍旧残留在颅内,暂时取不出来。而且有数块大的血肿,深入在关键神经附近,不敢碰。未来也许它会自行消退,也许会……呃,总之接下来三天是关键。”

  小伤兵根本听不懂后头的话,直接扑通一跪到地:“俺谢谢几位神医的大恩大德!”吓得孙希赶紧去搀扶,把周围的伤兵都惊动了。

  这些士兵不了解技术细节,但他们看得懂结果——子弹打进脑子都能活?这些医生太厉害了吧?一时赞叹和惊讶声四起。他们当初赶来这里,不过是想讨几服药,止一下血,救个急而已,没想到连这种伤都能治,不约而同都起了心思:回去叫兄弟们都来这里看看病,多救活几个。

  看到面前跪了一片感激涕零的伤兵,孙希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成就感。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医生们会义无反顾地奔向危险,并非只为了名与利,更有一种随着技艺精进而增长的责任,以及责任带来的反馈。这种正反馈,难以用其他任何东西去取代。

  他好说歹说,把这个小伤兵搀起来,突然想起那个伤员身份还没登记清楚,便问他情况。小伤兵对孙希奉若神明,竹筒倒豆子,哇啦哇啦全说出来了。

  汉口战事一起,他们棚打的是头阵,率先攻入迷宫似的街区。三十日一早,丁棚长通知麾下士兵,上头命令他们去拦截一个从武昌来的重要信使,可惜汉口街区太复杂了,他们棚在行进途中不断遭受零星袭击。小伤兵就是在这时负了伤,不得不与主力分开,顾自去红会医院治伤。没想到,没过多久丁棚长也被抬进来了。

  “武昌来的信使?”

  第三个声音插入他们的对话。孙希一看,居然是方三响。他刚刚从外面返回,面孔被硝烟熏得漆黑。小伤兵挠挠头:“对,武昌来的信使,至于干啥的俺就不知道了。不过丁棚长出发前强调说,无论死活,身上的东西要搜出来交给冯大帅。”

  “你们本来打算在哪里伏击?”

  “后花楼街和歆生路的路口。”

  方三响迅速取来一张汉口地图,简单扫了几眼,转身就要往外走。孙希大惊,问他去哪里。方三响道:“丁棚长中弹的位置,正是在后花楼街附近。现场爆发过激烈枪战,遍地尸体,只有他一个还喘气。我们当时急着先把活人抬走,现在该去收尸了。”

  “啊?那不是掩埋队的工作吗?你去干吗?”

  红会的职责除了救护伤员之外,还有一项工作是收殓战殒者的遗体,妥善安置,避免疫情出现。只不过一般是在当地雇佣民工成立掩埋队,不需要医生亲自去。

  方三响道:“能让清军高层特意派兵专门去拦截,这个信使携带的消息,应该十分关键。我去找找,也许还在尸体上。”

  “再关键,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孙希一脸莫名其妙,“你忘了吗?我们是中立方,不能介入两边争斗。”

  方三响一阵冷笑:“许你有立场,就不许我有自己的想法?”

  孙希知道他芥蒂未除,可又忍不住劝道:“王培元医生强调过纪律,夜晚一律不得离开医院。黑灯瞎火的,人家看不见红十字袖标,给你打一冷枪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

  方三响抛下一句话,径直出了门。

  汉口自从开埠以来,华界人口与日俱增,他们以江边与租界为边界一层层铺陈开来。这些任意建起的商铺、瓦舍、货栈、牌楼、棚户就像一盆灰水泼洒在地上,漫延流展,不成形状,分割勾勒出的逼仄巷道,比毛细血管还繁密。加上清军今日又用大火与枪炮添乱,让整个城区变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废墟迷宫。

  虽然天色已晚,但汉口华埠并不是一片漆黑。清军久攻巷战不利,索性放起一把大火,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遇字巷和六渡桥附近。冲天的火光越是明亮妖娆,越衬出阴影的浓重与狰狞,整个城镇就像是伦勃朗的西洋油画,陷入一种半明半暗的荒谬中。

  方三响是一个行动大过思虑的人,适才一听到小伤兵讲述,便毫不犹豫地跑出来了。跑到一半,才开始琢磨自己为何出来:也许是陈其美送的那两本书有了发酵,也许是那些民军唱的歌曲有所触动,也许单纯是跟孙希怄气——你既肯为冯煦卧底那么久,我去支持一下革命党又有什么不行呢?

  他抛开这些杂念,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断垣残壁之间,努力回忆着地图走向。周围不时响起一声枪响,每到这时,他便会迅速伏底身体,等一切恢复寂静后再移动。

  孙希的提醒是对的,夜晚对红会人员至为危险。无论哪一方的士兵,此时精神都高度紧张,遇到动静会先开枪再确认身份,红会袖标起不到保护作用。

  只不过这种危险,让方三响变得更加兴奋。他加快速度,朝着花楼街一路赶去。

  那条花楼街位于六渡桥附近,毗邻汉口长江码头,紧连租界,分前街、中街、后街三段。沿街皆是银号、酒肆与烟馆等,极得兴盛气象,是汉口一等一的胜景。不知从何时开始,无论什么店家,都不约而同地给自家檐柱喷上五彩花漆,门窗亦是雕镂成梅、菊、芍药、牡丹等花卉形状,望之绚烂——花楼街即以此得名。

  其时有《汉口竹枝词》唱曰:“前花楼接后花楼,直出歆生大路头。车马如梭人似织,夜深歌吹未曾休。”可惜巷战一起,车马无踪不说,连楼前歌舞也一并销声匿迹,街头空荡荡如鬼城,空余楼边几千朵雕花徒然盛开。

  歆生路口和白天一样,尸横遍野,双方都没有余暇来收尸。他轻轻叹了一声,这景象,让他仿佛又回到了老青山的那一幕。按理说,掩埋战死者也是红会职责之一,以避免瘟疫横行。可惜目前掩埋队疲于奔命,根本顾不上这边。

  方三响收敛心神,猫下腰,沿着右边楼侧一溜贴过去,这样可以避免意外枪击。他花了一个小时,逐一翻检了民军那边的尸体,并没有发现什么信使的踪迹。

  其实他所有的依据,只是一个掉队士兵的说辞。那信使什么模样,带的又是什么机密,如今什么下落,一概不知道。方三响只是朴素地觉得,这事对革命党很重要,有必要关注一下。

  他决定扩大一下搜索范围,就在这时,方三响听到头顶一声轻轻的“砰”,似是窗板相撞。他猛然抬头,看到一家酒肆二楼,什么人正要急急关窗,一丝烛光漏了出来。

  方三响鼻子一吸,闻到一股药味从窗缝传出来,不禁精神一振。这时候还在煎药,必是有伤员,也许能多一条线索。他走到楼前,敲了敲门板,很快门另外一侧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东家逃难去了,小店恕不迎客。”

  “我是红十字会的人,不是清军也不是革命党。”方三响把袖标摘下来,顺着门缝递过去。对面悄无声息,似乎心存犹豫。方三响又道:“我是红十字会的医生。”

  也许是“医生”二字有了触动,隔了很久,门终于打开了,屋内是一个矮胖的女佣。她没多言语,示意方三响跟着,举着蜡烛走到二楼。

  二楼是个雅间,雕镂丝帘,颇为豪华。如今只有一个寸头男子脸色苍白地斜躺在榻上,下半身盖着丝被。榻旁炉子里煮着不知什么成分的汤药,几条沾血的布条散乱地扔在地上。

  “阁下是红十字会的医生?请问是何时到的?”那男子形容枯槁,目光却犀利得很。方三响道:“今天凌晨,乘坐襄阳丸抵达汉口。”男子点点头:“新闻说你们是二十五日下午出发,襄阳丸西上的速度最多只有十节,从沪至汉再算上沿途补给,前后要四五天时间,三十日凌晨抵达,确是合理。”

  方三响眉头一扬,这人疑心真是不小,头脑也清醒得很。他过去掀开被子,见这人右侧大腿一片血污,显然被子弹打到了股动脉。虽做了简单止血,可包扎手法不对,只是堵住伤口却没施加足够压力,一看脸色便知道失血过多。

  方三响问女佣炉子里熬的什么,回答说是辽参。他说怎么给病人吃这个,人参容易导致渗血过多,不利伤口愈合。女佣苦笑说附近药房的人都跑光了,她又不懂,这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药材了。

  方三响也知道她的难处,从随身挎包里翻出鸦片酊,先止痛再说。谁知那人却摆了摆手:“我立誓不碰烟土,忍一忍好了。”

  他两侧颧骨高高凸出,腮肉发达,看上去面相十分坚忍。方三响只好先给他拆开布条,发现弹头还在肉里,可伤口位置太敏感,方三响自忖技术不够,不敢剜取,只好重新用消过毒的绷带暂且扎好。

  那人见他手法纯熟,确实是医生做派,疑心去了几分。方三响注意到,对方不动声色地将一把手枪重新塞回被底。他试探着问道:“阁下这个伤势,短期内是走不得路了,我该通知哪边的医官来接?”

  那人思忖片刻:“也罢,红十字会都是中立人士,我便与你说了不妨——我叫萧钟英,湖北兴国州人,同盟会会员,目下是湖北军政府的人。”

  方三响心直口快,当即问道:“阁下可听说湖北军政府有个特使来到汉口?”萧钟英立刻握紧了手枪,语气紧张:“你怎么知道的?”

  方三响把丁棚长的事简略说了一遍,萧钟英恨恨道:“看来在湖北军政府里,大清孝子还真不少哇。如此机密之事,这么快就传到北边去啦。”他轻轻摆动手枪,枪口对准自己:“你要找的那个信使,就是我。”

  据萧钟英自己说,他是三十日上午从武昌出发,乘一条小舢板渡过江面,来到汉口,在花楼街附近码头登岸。他本来约好了跟另外一名叫林天白的同盟会会员接头,谁知刚到歆生路口接上头,便被一伙清军伏击。林天白与其他几人当场阵亡,萧钟英仓促间大腿中弹,滚到了旁边沟渠里,才算躲过一劫。幸亏旁边花楼的女佣李妈出来倒马桶,见萧钟英蜷缩在沟渠里一身血污,动了恻隐之心,赶紧抬回来收留,才算捡回一条命。

  李妈有着汉口女子特有的硬悍劲:“我救萧先生,可不图什么银钱。清军那些狗杂种,快把汉口烧成白地了,不能让他们好过!”说完啐了一口在地上。

  萧钟英看了她一眼,语气颇带自豪:“方医生,你瞧,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从新军起事以来,三镇百姓都和李妈一样,箪食壶浆,以犒王师,足见民心之向背。他清军纵然占得一时之优,也不过是无根浮木,有什么好怕?”

  这一番话,说得方三响频频点头。他忙碌了一个白天,对此深有体会。负伤民军,往往会被市民偷偷接到家里,清军落单伤兵却只能躺在街头呻吟。两下对比,十分明显。

  萧钟英双眼盯着方三响:“方医生虽是中立人士,但对革命似乎也有一番见解嘛。”方三响道:“无为兄送过我《猛回头》和《革命军》,读过几遍,深为赞同。”

  “无为?陈无为?你认识陈其美?”萧钟英的语调不由得抬高。

  方三响心想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便说了说两人渊源。萧钟英忽然大笑起来:“天意,天意,看来连老天爷都站在我们这边。”他复又恢复肃容道:“你可知道我这个信使,是去做什么?”

  方三响摇摇头:“这是贵方的秘密,我不必知道。”萧钟英却跟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想必你在江面上也看到了,这一次萨镇冰带着水师早早开到了汉口,协助陆军镇压革命党。据水师里的同盟会内线说,无论是萨提督还是各舰管带、帮带、水兵等,都对清廷心存不满。这次来汉口助战,也不过虚与委蛇而已。”

  方三响点头,这点他是深有体会的。舰炮每次都瞄准空地,一个时辰开个三四炮,这不是懒散能解释的。

  萧钟英叹道:“可惜萨提督虽然内心摇摆,骨子里却还是一个旧派武人,不肯与清廷决裂,须要有人推动一把才成。他早年在天津水师学堂当老师时,有一位得意弟子,如今就在湖北军政府任职。这位学生给恩师写了一封信,陈说利害,晓以大义,倘若能说服萨提督反正,则革命必胜矣。”

  “什么学生,居然这么有说服力?”

  萧钟英微微一笑:“他的这个学生,叫作黎元洪。”

  这名字听得方三响肩头一震,想不到那位湖北大都督,竟与萨镇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黎大都督委任了我做密使,要把这封亲笔信送给萨提督。可谁知这不争气的大腿……”萧钟英恼怒地捶了捶伤口。方三响见状,连忙提醒道:“你如今的伤势,绝对不能移动。这封信,恐怕得让军政府另外派人去送了。”

  萧钟英摇摇头:“来不及通知武昌了。这封信如果不能尽快送到萨镇冰手上,会出大乱子。”他突然举起手枪对准方三响,见他无动于衷,哈哈一笑,把枪口放低。

  “方医生,你是陈无为的旧识,思想是可以信得过的,我如今送你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如何?”

  一听这话,方三响顿觉口中有些干燥,他连忙摇头道:“这不成,不成。我是红会总医院的医生,如果替你们传递信件,就破坏中立了。”

  萧钟英递枪的姿势没变:“国变当前,谁能真正中立?陈无为送你的两本书,难道你还没读懂?”他见方三响仍未下决心,复又说道:“倘若这封信没能及时送到,萨提督说不定会全力出战,届时革命军可要大难临头——你难道还要中立下去吗?”

  仿佛为他的话做注脚似的,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啸,如一只不祥的夜枭飞临汉口上空。只是短短十几秒光景,它便重重砸在了汉口城区的某一处,冲击波向四外嚣张地散开来。

  小楼里的药炉“咣当”一声,竟被其威力生生震翻在地。深褐色的药汤,就这么泼洒在了犹豫不决的方三响身上。

  在红会临时医院里,孙希正在帮一个伤兵把疝气推回腹腔。那一声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响起,他手一抖,疼得伤兵“嗷”一嗓子。孙希抬起头,喃喃用英文骂了一句脏话,埋头继续工作。

  无论是花楼街的方三响还是大智门的孙希,他们只判断出这一枚炮弹来自战舰的主炮,但谁也想不到,炮弹的落点,距离姚英子只有三百米不到。

  “喀,喀……”

  姚英子大声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努力掀开砸在自己身上的邮政麻袋。她一抬手,不小心碰开了麻袋口,一大堆来不及寄出的信函倾泻而出。好在这些信件心意虽重,体量倒还算轻,她并没有真正受伤。

  此时她身处的这栋建筑,叫作汉口邮政总局,就在江汉关附近的河街,是一栋欧式两层建筑。因为战争,邮政职员避战跑光了,空出来的办事大厅便被赤十字会充作临时医院。

  这个位置比红十字会更深入战区,随着两军在汉口展开惨烈巷战,邮政总局一下子深陷暴风眼中,如今居然在大半夜挨了一记炮击。

  偌大的邮政门厅里充斥着烟尘,呻吟声四起。尤其是靠近窗边的几个倒霉鬼,浑身都被震碎的玻璃碎片扎伤,看起来如被活剐了一样。黑暗中,姚英子隐隐听到陶管家在喊她的名字,这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枚炮弹若是再偏个几十米,这一屋子人很可能就全完了。

  更可怕的是,谁能保证只有一枚炮弹落地呢,接下来会不会还有?

  这才是战场最恐怖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始终会惦记,始终惶恐不安,这种未来的极大不确定,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在这一片混乱的黑暗中,一个挺拔的身影率先起身,冷静而嘹亮地喊道:“所有人就近检查伤员,优先救治重伤!”

  听到张校长中气十足的声音,姚英子稍微放下心来。张校长是赤十字会的主心骨,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张竹君分辨出了姚英子的位置,走过来把她轻轻拽起:“听着,英子,让自己忙起来,唯一可以战胜恐惧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

  姚英子握着张校长的手,感觉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她一咬牙,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迅速找到附近呻吟声最大的一名伤员。

  伤员的胳膊在刚才的混乱中骨折了,姚英子没别的选择,只得先帮对方贴墙扶好,在腰间抽出一条三角布带,一边从腋下季肋部绕过胸背,一边绕过肩膀与腋窝,拉向锁骨上凹,打了个漂亮的纽扣结。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无迟滞。

  须知战场上最多的伤情不是弹片伤或枪伤,而是炮弹冲击波造成的骨折。姚英子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处理骨折病号,已经熟极而流了。

  在张校长的指挥下,其他赤十字会的同伴也纷纷站起身来,好多人脸上还挂着泪水,就已经忙着去救治旁边的伤兵与市民。一股与战场气氛迥异的勃勃生机,在这间漆黑的邮政厅里弥漫开来,一直延伸到厅外挂的那面满是弹孔的赤十字大旗上。

  赤十字会忙了足足一宿,直到天色初亮才算初步恢复正常。万幸没有造成人员直接死亡,但有一个伤兵的肠子被震出腹腔,已出现身体发热的感染征兆,恐怕撑不了太久。

  伤口一旦感染,药石罔效。张竹君也没有办法,只得给他注射了一剂鸦片酊,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痛苦。她忙完这些,叫了姚英子走出邮政总局,去观察周围动静。

  邮政总局右侧本有一栋民房,如今却变成了一片废墟,显然这里是昨晚炮弹的落点。

  “这些冇口齿的清狗,明明已申报这里是中立区域,可他们还敢打炮过来!”

  张竹君红着眼圈,狠狠地骂了一句。姚英子疲惫地叹道:“这么持续下去,人心惶惶,大家根本就没办法安心诊治。”

  她灰头土脸,双手虎口处有深深的勒痕,那是包扎了不知多少次的印记。

  “黄兴他们到湖北军政府三天了,也不知何时能反攻过来。”张竹君先是喃喃,旋即又摇摇头,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别人那里,“看来还得去跟清军交涉一下,我们这几天也救了不少清军伤兵,他们总不能翻脸不讲情面。”

  两人正谈着,忽然从路对面跑来一个人。这人穿着灰蓝军装,头戴檐帽,右胳膊上扎了一个红黑两色袖标——这是汉口军政分府的标志。汉口的革命军都归他们指挥。

  这人跑到邮政总局门口,先被眼前的惨状吓了一跳,然后满脸惭愧地说:“这时惊动张女士实在抱歉,可我们有个标统昨晚胸部中枪,情况危殆,非您去不能救。”

  张竹君一听是胸部中枪,二话不说,转身吩咐姚英子去准备相应器械药物,顺便问起局势。那人摇头叹息,说清军放了狠手,烧光一处,清剿一处,革命军被挤压得无法立足,估计撑到明天,就只能撤退到汉阳去了。

  张竹君顿时深为忧虑。革命军这么一撤,汉口尽数被清军占领,那么赤十字会收容的伤员可怎么办?

  她们这几天收治了六十几个病人,除去少部分居民和清军伤兵之外,大部分都是革命军士兵。以清军的匪气,很有可能会不顾中立,把这些伤兵全数虐杀。

  恰好姚英子把药箱拿了过来,张竹君接过挎在肩上,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姚英子将信将疑:“《日来弗公约》禁止虐杀放下武器的士兵,他们昏了头了敢这么做?”张竹君冷笑道:“清军把汉口都快烧成白地了,你觉得他们会突然变绅士?”

  她用力拍了拍姚英子的肩膀:“英子,我眼下要去救人。你代我去找一下对面的指挥官,一定要讨一个保证来。”

  “啊?我……我……”姚英子从前都是在校长的羽翼下做事,现在突然要独立去执行任务,还是一个关乎百多号人生死的任务,她顿时乱了方寸。

  可惜张竹君连宽慰她的时间都没有,挎好药箱,匆匆离去。

  姚英子别无他法,只好稍做梳洗,把方三响送她的头巾戴上,准备硬着头皮出发。陶管家坚持要陪同,还把胎毛笔拿出来,让她揣在自己怀里。姚英子满脑愁思,实在顾不得拒绝,只好应允。两人高带着一面醒目的赤十字旗,离开驻地。

  汉口血战已经进入十月的最后一天,巷战仍旧激烈无比。他们越朝着清军后方走,心中越惊。清军为了清剿革命军,几乎把半个汉口夷平了。只见沿途处处是断垣残壁,许多妇孺瘫坐在冒着黑烟的废墟中哭泣。姚英子甚至见到在一处路口旁竖起了一排木架子,上面捆着几个被俘民军士兵,下腹部一片血肉模糊,脏器几乎全被掏空。几个得了痨病的人趴在架子底下,拿着馒头蘸泥土里的血吃。

  看到这番情景,她一阵恶心,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赤十字会的伤员落到这般境地。说来也怪,决心一下,慌乱之情反而减少了。

  在这面赤十字旗帜的庇护下,姚英子和陶管家一路有惊无险,很快便抵达了距离邮政总局最近的一处清军指挥部。这里驻扎的,是第五镇二标下辖的一个营。自从清军攻克循礼门之后,这个营部就前移到了战线边缘,驻扎进了江汉路上的中英药房。

  陶管家告诉姚英子,这家中英药房听着像洋行,其实是上海几个商人合资建的,如假包换的中国资本,去年刚在汉口开了这家分店。业务未及开展,却赶上这么一场战事。

  “其实谈判让我去就好,小姐你不该来。兵营是大凶之地,女子进辕门不吉利。”陶管家小声埋怨道。

  “我才不讲究这些呢!重要的是把事情给办了!”

  “嗐,我是说他们,很多大头兵忌讳这个。”陶管家无奈地解释道。姚英子更不乐意了:“那我偏要闯一闯。若没有不吉利,说明这是对女子有偏见的迷信;若真的不吉利……那说明他们会打败仗,也挺好哇。”

  陶管家听了,一时无语。为了避免这位大小姐乱讲话,他主动上前向哨兵说明来意。哨兵一听是赤十字会的,立刻把他们带去了大班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颇为气派开阔,水晶灯吊顶,一水儿的西洋家具。不过此时大班桌面上铺满了军用地图,七八名穿着马靴的军官正围拢一圈,指指点点。其中明显处于中心位置的是一个身披斗篷的年轻军官,他的右臂被白布条吊起,面色苍白,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却没点燃。

  马弁过去恭敬地喊了一声“管带”,低声说了一句。那军官剑眉一扬,先朝这边瞥了一眼,左手一掀斗篷,当即走过来。陶管家赶忙起身,清清喉咙正要开口,姚英子先“啊”了一声:

  “怎么……怎么是你?”

  两天之前,一个清兵自行跑来邮政总局求助。他的右臂中了一枪,治疗期间出现了强烈的休克症状。张竹君权衡再三,冒险使用静脉输液法。这是欧洲才推广不久的战场救护方式,用玻璃罐、贝克利特软管和空心针刺入静脉,对病人紧急补液或输血。

  这是种全新的治疗方式,种种手法尚未成熟,这项工作便交到了姚英子手里。她一边要处理烦琐的输液细节,一边还要监控病患情况,足足忙活了半天,才告一段落。可这个伤员苏醒之后,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悄悄拔掉针走了。

  没想到,这人如今竟出现在清军营部,居然还是个管带?

  这军官快步走到姚英子面前,格外亲热:“姚小姐,没想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日。”他见姚英子一脸愕然,笑道:“我前日去微服侦察,不意为叛贼所伤,幸蒙小姐相救。只是当时形势所迫,只得不辞而别,告罪,告罪。”

  他右臂伤势未复,不能拱手,便左臂虚握着拜了拜。既然对方姿态放得这么低,姚英子也不好再抱怨什么。那军官顺势伸手过去:“重新认识一下,本官叫那子夏,忝为清军五镇二协四营的管带。”

  两人双手握了一下,那子夏没有松开,反而直勾勾盯着她:“我这里虽有随队的医官,却不如姚小姐你照顾得那般细心体贴。至今思之,仍觉慰怀呀!”

  姚英子皱了皱眉头,把手抽回来:“你的伤可好了?”那子夏道:“见好,见好。对了,你们在邮政总局拿罐子给我吊水,是个什么章程?这么好的法子,我也想在军中推广。”

  姚英子道:“英文叫作intravenous infusion,也是最近欧洲才有的。”那子夏道:“老邓!老邓!”他扯起嗓子喊了一声,一个矮胖的军医紧忙从隔壁跑过来,耳朵上还挂着一副玳瑁圆眼镜。

  那子夏一指姚英子:“等会儿这位姚小姐教你一个罐子吊水的法门,你仔细记下来,这一仗打完,咱们也学一学,让兄弟们少受点苦。”邓医官连连称好,谄媚地说姚小姐真是活菩萨呀,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姚英子听出他只是讨好那子夏,夸奖得言不由衷,懒得搭理他。陶管家见寒暄得差不多了,正要切入正题,不料姚英子已抢先开口:“对了,这次我们前来拜见那管带,是有一事相求。”

  “姚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是本官能力所及,绝不推托。”

  姚英子把昨晚医院遭到火炮袭击的事约略一说,那子夏微微动容,连忙叫来个参谋问了几句,对她正色道:“姚小姐,昨晚我部炮队并未开火,那次炮击应该是来自江面的水师。那些遭瘟的苦力,正经打仗时候不见出力,炸起慈善医院来倒是积极,我看根本是心存反意!”

  那子夏骂得口滑,姚英子赶紧道:“倒不是兴师问罪啦,只是担心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容易伤及无辜,所以希望长官……”

  “叫我子夏就成。”

  “呃,希望那管带能把邮政总局一带划为中立非战区,方便赤十字会救护。”

  那子夏一拍大腿:“我就是赤十字会救下的,于公于私,都应该尽量给予贵会方便。姚小姐你放心,等下我便签一道军令下去,划定邮政总局为非战区,不得滋扰袭击。”

  姚英子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大为欣喜,得意地看了陶管家一眼:“你瞧,我一个人也能办得漂漂亮亮。”

  那子夏又开口道:“对了,我这个右胳膊还是不太妥帖,许是包扎问题。姚小姐,你能帮我再调一下吊带吗?”对这个要求,姚英子没法拒绝,只好随着他去了大班办公室隔壁。这里单独开辟出一个处置室,药品、绷带一应俱全。那子夏一边接受姚英子的重新包扎,一边大谈战局,夸称汉口不日即下,武昌、汉阳等地可传檄而定,平叛首功便是他的营头云云。

  姚英子耳内听他喋喋不休,手里包扎不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每次手指触到对方皮肤,总觉得那子夏的眼神会变得炽热。很快包扎妥当,他回到办公室去处理军务,邓医官留下来,说是请教intravenous infusion的诸般细节。

  姚英子倒是有心介绍一下这门技术,谁知邓医官只是潦草地记录几笔,却拐弯抹角地问起她的个人情况:芳龄几许,可曾婚配,甚至连有无缠足都隐晦地问了一嘴。

  旁边陶管家不悦道:“邓医官,这些事与医学无关吧?”邓医官呵呵一笑:“确实与医学无关,与那长官倒很有关系——对了,还没请教你与姚小姐的关系?”

  陶管家表情生硬地说是长辈。邓医官搓着手道:“长辈更好,长辈更好,能直接做主了。”一把将他拽到旁边:“实不相瞒,那管带承蒙姚小姐悉心照顾,颇为倾慕,我看姚小姐亦是芳心暗许。倘能玉成此事,岂不留下一段战地佳话?”

  突然听到这一番说辞,陶管家不由得瞠目结舌,半天方道:“他们……他们才第二次见面吧?”邓医官嘿嘿一笑:“两情相悦,一眼就够了。”

  姚英子耳朵尖,在一旁立刻面色大变:“我……我何时芳心暗许了?”邓医官见她听见了,索性直说:“那管带回来对我们讲,说姚小姐你日夜照顾,无微不至,待他与旁人真真地不同。”

  “那是我作为医生的职责!对待每个病人都是一样的!请他不要那么自信!”姚英子几乎要吼出来。

  “不然,不然。那管带讲过,说你时常会摸他额头,两人贴得极近。一个女子若没有那番心思,怎么会对一个男子如此看顾?”

  姚英子的情绪濒临崩溃:“所以我让你仔细听讲解呀!这种盐水输液,如果打得太快,会导致伤员呕吐。我必须随时捏动橡胶球,调节注入速度,当然得陪在他身边哪!”

  “那你摸他额头……”

  “那是怕病人出现热原反应!”姚英子真想把这个单词用最大号的毛笔刷在宣纸上,然后糊在邓医官脸上。陶管家眼看要闹僵,拦住姚英子,平心静气道:“邓医官,我想这其中有些误会,不如麻烦你跟长官澄清一下。”

  邓医官犹不死心:“哎,其实那管带人不错呀,出身高贵,年少有为,三十岁不到就做到陆军管带,实是良配。何况他对姚小姐也十分属意,愿意以平妻之礼迎聘。”

  “什么?他已经有正室了?”这下子连陶管家也没法忍了。邓医官不解:“这是自然,不过那边只是遵从父母之命,两人没什么感情的。”

  “不必了,让他对自己妻子好一些。”姚英子面如寒霜,起身冷冷道,“我还有病人要管,先回医院了。”

  邓医官见她要走,有些惊慌,看向陶管家:“小孩子不懂,你这做长辈的难道不懂?以后那管带可是前途无限——难道姚小姐一个女子,还想一辈子做医生不成?”

  姚英子忍不住要反唇相讥,却被陶管家拦住,赔笑着敷衍道:“姚小姐父母皆在上海,总要回去请示才好。”

  “不用请示!我爹肯定是不同意的,就算他同意,我也不同意!”姚英子怒气冲冲地拉开门冲出去,却见到那子夏正守在门口,嘴边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

  两人一见,异常尴尬。姚英子瞪了他一眼,转身欲走,那子夏伸手去拽她胳膊:“姚小姐,邓医官是唐突了点,不过我的心意却是真的。你若有意,我回去休了她便是。”

  姚英子厌恶地甩开他的手:“临阵纳妾,抛弃发妻,难怪人家要造反!”这句话实在辛辣,一霎时,那子夏的脖颈青筋绽起,那张白净面孔就像年久失修的佛像,和善中微微裂出一丝狰狞。

  姚英子低头朝着门口匆匆走去,背后传来一个狠声:“姚小姐,你想清楚,邮政总局可还不是中立区呢,我无法保证其安全。”

  她闻言一震,不得不停住脚步,强迫自己回过身来:“你……你没王法!”那子夏道:“王法?王法就是拿下汉口,别的一概勿论!”

  “侵犯中立救伤队伍,这是违反《日来弗公约》的行为!”

  那子夏抬起下巴,眼神戏谑:“别以为本官不懂。只有大清红十字会才是加入《日来弗公约》的正经机构。赤十字会不过一民间自办团体,没资格要求战场豁免!”

  这话正戳中了要害,姚英子没料到这家伙还懂国际法,一时不知如何辩解。那子夏趁势伸出手,搂她的肩头:“我记得在邮政总局时,可看到里面窝藏着不少叛军呢。姚小姐,你说我要不要现在派人去搜捕一下?”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姚英子气得杏眼欲裂。那子夏侧耳过去:“哦?之什么?”他见姚英子低头不语,大是得意:“其实只要你肯答应,赤十字会便是我丈母娘,女婿哪里会为难丈母娘呢?”言罢哈哈笑起来。那只手一搭在肩上,姚英子便浑身浮起鸡皮疙瘩,身体挣扎起来。

  那子夏一见挣扎,反而更起劲了,两人这么一推搡,那管毛笔从姚英子怀中滑落,掉在地上。那子夏好奇地瞥了一眼,捡起来一看,发现笔身上写着“英子”二字,知道是她的贴身物品,便暧昧地要凑近鼻子闻一闻,却不防旁边一只大手抓住他手腕,如铁钳加身,疼得他叫起来。

  一抬眼,陶管家铁青着脸,口称“得罪”,顺手把胎毛笔夺回来,递还给姚英子。

  那子夏后退数步,揉着手腕叫道:“还愣着干吗?有人袭击长官!”旁边的马弁们慌忙冲过来,却见陶管家轻舒手臂,几下拨动,不见动作有多迅捷,那几个马弁便咣当咣当全数倒在地上。

  这下子那子夏慌了,紧忙从腰带里拔手枪,不料陶管家冲过来,显露出了强横的外家功夫,一个铁山靠,登时把他撞翻在大班桌前。

  姚英子甚至没时间惊讶,便被陶管家拽着朝外走去。卫兵还没有反应,便被陶管家左边肘击,右边膝撞,疼得扔开步枪蜷缩在地。陶管家趁这个空当,带着姚英子冲出办公室。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外头的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更谈不上拦截。眼看陶管家就要冲出中英药房的大楼,在屋里的邓医官如梦初醒,一边去搀扶那子夏,一边玩命地吹起哨子来。

  一大批士兵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把陶管家和姚英子拦在了大楼出口前。十几杆长枪对着,武功再高也没辙,陶管家无奈地松开姚英子的胳膊,挺胸挡在前头。

  那子夏追出来,一脚踹在陶管家大腿上,却感觉像踢到一根铁柱。他疼得龇牙咧嘴,喝令卫兵们把这个浑蛋按在地上,然后抬起马靴,踩在陶管家头上重重蹍动:“你算是什么东西,敢来扰我的雅兴?”

  陶管家在靴下强声:“你不要动小姐,你得罪不起!”那子夏眼神一闪,蹲下身子:“哦?我堂堂一个管带都得罪不起的,是什么大人物?”陶管家用尽力气嘶哑喊道:“她是姚永庚的女儿!”

  那子夏忍不住失笑:“那又是谁?本官听都没听过——不过呢,会把自己女儿送上战场的,想来也不是多厉害的角儿。”

  马弁们一齐哄笑,陶管家还要试图抬头,却被马靴又是狠狠一跺,脑壳“咣”的一声撞在地上。姚英子尖叫一声,连忙扑过去搀扶,却发现老人半边脸高高肿起,一缕鲜血从额头缓缓淌下。

  那子夏还要继续跺,这时从人群里忽然站出一人,拱手笑道:“那管带,可否容项某一言?”这人一袭深蓝绸袍,与周围的军装格格不入,棋子脸上架着副金丝镜,镜片后一对腰果眼,无时无刻不带着笑意。

  “哦,项掌柜,你有何要说?”

  那子夏认出这是中英药房驻汉口的经理,名字叫项松茂。这次清军进发,人家主动提供了药房当驻地,又捐了一批药物,拿人的手软,便许他开口。

  项松茂看了姚英子一眼,凑到那子夏身旁,悄声道:“管带,倘若那老者所言无虚,您还是放了他们稳妥些。”

  “哦?她跟你沾了亲故?”那子夏不悦。项松茂笑道:“我哪里高攀得起,只是她父亲姚永庚乃上海滩有名的烟草大亨,响当当的闻人。这位姚小姐是代表赤十字会来的,您把她扣下,这事遮掩不住,早晚会传到上海去的。”

  不待那子夏撇嘴,项松茂又道:“当然啦,姚永庚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商人。管带您是为国家带兵的,不必忌惮,可眼下有桩消息,还请您过目三思……”

  项松茂拿来一张昨日刚出版的《楚报》。这是租界公办的英文报纸,也叫《华中邮报》,是目前汉口唯一还在坚持发行的报纸。

  那子夏识得洋文,满腹狐疑地一摊开,头版便是一条重磅新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安格连,要求汉口海关截留税款,停止向中国政府交付。”

  “管带比我清楚,如今朝廷一应开销,皆仰各处海关税款。而海关一直在洋人手里头,如今他们开始截留汉口海关税款,说明洋人对咱们大清,开始失去耐心了。”

  那子夏能做到管带,自然是个有见识的人。项松茂稍一点破,他便明白了。海关税款是朝廷的命根子,这个节骨眼上,若传出前线将官霸占上海名媛的丑闻,洋人便有理由质疑清军战力,万一以此为理由扣款不发,事情可就闹大了。

  项松茂没再多说什么,笑眯眯垂手而立。那子夏不由得愤恨道:“我早说过,海关乃国家命脉,焉能操于他人之手!朝廷衮衮诸公,真误我也!”言罢他走到姚英子身旁,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末了一咬牙:“姚小姐,卿既无意,本官也不强求,请回吧。”

  姚英子如释重负,不料那子夏又冷声道:“念在你与本官曾有输液之恩,今晚便放过你们。但我军明晨会发起总攻,邮政总局恰好位于攻击轴线之上。枪炮无眼,你们好自为之。”

  姚英子浑身一震,呆立在原地。那子夏嘿嘿一笑,说本官的指挥所随时对你开放,然后带着马弁们转身离去。邓医官还想过去帮着检查陶管家的伤势,却被姚英子凶狠的目光瞪回去,冷哼一声不识好歹,也顾自走开。

  最后还是项松茂和她一起搀起陶管家,将他们带去了旁边的经理宿舍。

  这宿舍比大班办公室要简陋得多,但打扫得十分素净。一张带蚊帐的木床,一方小桌,床对面的墙面一半是柜子,一半是书架。在战乱期间,这里居然仍井井有条,可见主人的细心与勤快。

  “这次多谢项经理。”姚英子把陶管家扶到床边,心力交瘁。项松茂笑道:“我虽不认识姚公,但身为宁波人,有同乡之谊,岂能坐视他女儿受辱呢?更何况赤十字会活人无数,我久有耳闻,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又总挂着一副儒雅笑容,天然带有令人信服的魅力。

  姚英子稍稍心安,去给陶管家敷药,一边叹道:“唉,你来我家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陶管家你功夫这么好。”陶管家斜靠在床头,浮起些许感怀:“还是老了,心态涣散。换作二十年前,非得在中英药房杀个七进七出才尽兴。”姚英子不情愿道:“胎毛笔还是交给你拿吧。你看,它一离身,你就闹出事了。”

  “可大小姐你带着它,总算有惊无险。所以这东西,它真的管用啊!”

  窗外的日光照射进来,陶管家头向后仰,似是回忆起往事:“我一直不曾告诉小姐你。我在来你们姚家之前,可是山东响当当的一号响马,劫夺过老爷的货。当时老爷就带着这管胎毛笔,所以逢凶化吉,还不计前嫌收留了我,我从此才告别江湖。”

  姚英子小小吃了一惊。陶管家慈眉善目,絮叨细致,没想到年轻时居然还是个土匪,怪不得功夫这么好。她本想详细听听当年的传奇故事,可一看外头的天光,兴致立刻没了。

  她想起来了,这一趟差事还没办成呢。

  邮政总局非但没被划成安全区,反而成了明天清军首先攻击的目标。赤十字会在邮政总局的工作人员与伤员有百余人,还有不少医用物资,不可能在短短一晚上转移走。战事一起,只怕会瞬间灰飞烟灭。

  “唉,我终究不是张校长……”姚英子这时才明白,作为一个领导者,要考虑的事情何其之多,肩上的担子何等之重。

  姚英子在宿舍里焦急地转了几圈。项松茂见状,主动表示:“我们药房有一部短途电报机,可以联络武昌,要不让军政府连夜派人来把伤员都接走?”

  “民军明天也要撤离汉口了,怕是没有余力管这边。”陶管家一口否决。

  项松茂沉思片刻:“若只是转移伤员,不涉战斗。我中英药房旗下尚有三辆马车和几个伙计闲着,如不嫌弃,可以喊他们去帮手。”

  “真的吗?太好了!”姚英子又惊又喜,几乎要开心得跳起来。

  陶管家斜在床边有些起急。小姐太缺少江湖经验,人家一个做生意的,凭什么冒这么大风险,出这么大力?还不是要卖人情给姚永庚!贸然答应,后头还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

  他使了半天眼色,兴奋的姚英子却丝毫没觉察。陶管家没办法,只得捂着腮帮子,语气含糊:“项经理的好意,我会转达给老爷的。”

  项松茂何等敏锐,嘴角一抿,转头问道:“姚小姐,有一事我不太明白。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您的家世,不必为稻粮谋算,亦无须为名望奔波,却跑来这战乱之地,莫非有什么大的好处?”

  姚英子正色道:“我原本在红会总医院做医生,现在是赤十字会的成员。无论是沈会董还是张校长,他们总是反复强调,做慈善不是做买卖,不能只问是否有好处。慈善所向,是因为有人需要帮助,如此而已。”

  项松茂钦佩地点点头,把目光投向陶管家:“我之所以向姚小姐施以援手,不是因为她是姚公永庚之女,而是因为她是张竹君的弟子。一个弱质女子,竟愿深蹈险地,拯救生民,实在令人钦佩。宁波人爱赚钱不假,可也讲仁义、敬君子,所以阁下不必疑惧。”

  陶管家被说破了心事,顿时大为尴尬。姚英子这才如梦初醒,嗔怪地推了他一把:“陶伯伯不要疑神疑鬼,项经理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怎么好怀疑他?”

  项松茂摆摆手,浑不在意:“咱们非亲非故,我无事献殷勤,陶老兄起疑心也实属平常。不过呢,我这次帮姚小姐你,其实还真存了点私心——哎哟,光顾着讲话了,先给陶兄上药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榻对面。墙上嵌着一个对开小木柜,里面摆着十几种常用药品。项松茂打开柜子,挑出几瓶合用的递给姚英子。

  趁着她给陶管家的伤口清创敷药,项松茂走回到药柜前,深深感慨道:“你们看,这小小的柜子里简直就是八国联军。碘酊是德国货,酒精是英国人在香港办的宝成药厂出的,哥罗芳是日本岛津牌子,就连升华硫和苏打片都是孟买的达索尔工厂出品的。我中英药房经手的药物,九成九是从国外进口的,国产药品几近于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没有药厂啊。”姚英子道。

  “朝廷要打仗,就建了汉阳军工厂;要造铁船,就建了江南造船厂。要治病的人更多,为什么就不多建几个药厂呢?”

  “唉,我听曹主任说,红会总医院进口药物的开销,占到医院日常运营的四成。如果有国产药,估计他额头要撞天花板了。”姚英子随口附和。

  项松茂道:“姚小姐说得不错。都说鸦片是贸易大头,其实洋人每年出口中国的药物利润,可一点不比鸦片少,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流出去,实在是可惜,可惜。”他的语气,不知不觉抬高:“更有甚者。你看这次汉口大战,各国一宣布中立禁运,药品立刻断绝。两军伤员辗转呼号,医官却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中英药房汉口分部捐了全部库存,可也只是杯水车薪!望之深憾!”

  姚英子没料到这个看似市侩油滑的小小经理,居然会有如此感慨。她忽然发现,那两片镜片的背后,居然闪动着和沈会董、张校长、农跃鳞一样的光亮。似乎处世越深之人,越是会生出这样不甘心的锐芒。

  “鄙人其实已经辞职了,这一次战事结束之后,就回上海转任五洲大药房总经理。我想借此资历聘请化学家,创建药厂,让中国不必再受制于人。倘若姚公有意,不妨共襄盛举,也不枉我在汉口这一场善缘了——这便是我私心所在,姚小姐见笑。”

  姚英子这时已给陶管家包扎完毕,对项松茂正色道:“这是一件大好事,我回上海,一定跟我爹说。这可比卖烟草有功德多啦。”陶管家赶紧咳嗽一声,哪有女儿这么说爹的?姚英子也觉得不妥,吐了吐舌头。

  项松茂忍俊不禁,拊掌笑道:“既如此,那我们便沪上再……”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闷闷的枪响,提醒宿舍内的三人这里仍是战地。姚英子放下手里的药瓶与棉球:“好了,我现在得回邮政总局了。项经理,你的人与马车什么时候能集齐?”

  项松茂站起身来,掏出怀表一看:“半个小时之内,我便能把他们派去邮政总局。可是有一样,你打算把伤员们转移到哪里?”

  姚英子一愣,这个问题她倒给忽略了。如今汉口被清军烧成一片焦地,房屋所存无多。就算赤十字会能转移,也没有落脚之处。就算找到落脚之处,那子夏也可能故技重施。

  她彷徨无计,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涌出个荒唐念头:“实在不行,我回去找那子夏,虚与委蛇一下。先争取到伤员们转移再说,谅他这几天也不敢对我如何——张校长把赤十字会交给我,可不能辜负了她!”

  陶管家看着姚英子长大,一见她咬嘴唇,便猜出心思,面色登时大变。这时项松茂忽然道:“姚小姐刚才说曾在红会总医院做过?红十字会在大智门也设了家医院,要不……转移到那里?”

  “啊?对呀!”

  姚英子连连骂自己昏了头,怎么把红会给忘了?这是得到国际承认的慈善组织,谅那子夏不敢来骚扰。

  可她又犹豫起来。张校长和沈会董之间仇怨深重,如今把赤十字会的伤员转去红十字会,岂不是让张校长难堪吗?就算送到,沈会董会不计前嫌收留他们吗?

  种种碍难,在她脑海中盘旋。这时项松茂淡淡说了一句:“人命关天,别的皆是末节。”

  姚英子猛然警醒,跟一百多条人命比,哪怕被责罚,也认了。更何况张、沈二人皆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他们一定能理解这个选择。一念及此,姚英子把红十字头巾再度扎在头上,向项松茂问明大智门位置,独自扛着赤十字旗冲出宿舍。

  陶管家挣扎着要起身跟上,可他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只得忧心忡忡重新靠回去。

  项松茂好奇问道:“姚小姐一直如此?”陶管家摇摇头,无奈中居然还带了点自豪:“从小便如此胆大妄为,真是操碎了心。”

  项松茂站在窗边,望着那面旗帜几下飘摇,消失在远处的断垣残壁之间,连连钦叹:“我只道秋瑾秋竞雄一死,浙江再无英雌。如今见到姚小姐,当真有继代侠女之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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