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
在牢房里判断日子很简单,气窗一次光暗交错,就是一天,如果仔细观察光线推移的角度,大致还能判断出是上午还是下午。可惜更精确的时间便没办法判断了,当然,囚犯也不需要。
孙希眼前的气窗,已经光暗交错了十五次,该是十一月十六日。
他被关押的牢房,原本是汉口商埠巡警局的地盘,被清军当成了战时羁押处。牢房里简陋而肮脏,无论墙壁还是地板上,到处都散布着可疑的暗褐色污渍,显然是血干涸后的痕迹。
清军倒是没有虐待他,只是扔在监牢里不闻不问。半个月来,外界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好像他被全世界遗忘了一样。孙希对之前的行为,一点都不后悔,但对于未来,终究心存忐忑。
这么久了都没动静,难道说,他们都把我忘了吗?
忽然牢房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孙希没有抬头,无非是狱卒过来送饭罢了。可下一秒钟,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孙医生?”
孙希抬头一看,见到一个身着白棉衬衫与藏蓝色背带裤的男子,鼻梁上架着玳瑁圆镜,额头宽得惊人——正是农跃鳞。不过他从不离手的牛眼相机不见了,而且鼻青脸肿,样子十分狼狈。
自从襄阳丸抵达汉口之后,农跃鳞便顾自离开,说是要去记录最真实的汉口战事。孙希后来再没听到他的消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偶遇。
“你怎么会被关到这里来?”农跃鳞毫无身陷囹圄的自觉,张嘴就是提问。
十几天的牢房独居,让孙希变得有些迟钝,他眼珠转转,没吭声,直到农跃鳞又追问了一次,他才徐徐道出自己的遭遇。
农跃鳞咋舌:“好家伙,连红会队伍都敢袭击,这些军头实在太大胆了。”说完他又敬佩地看了孙希一眼:“没想到孙医生你还挺有血气之勇,此节很值得写一篇报道出来。”
孙希苦笑着摇摇头:“算了,算了。”农跃鳞奇道:“你被关在这里十多天了,难道红会没来救你吗?”
“我有什么值得救的……”孙希唇角微微一坠。按说姚英子当日肯定上报红会了,他们不可能置之不理。但他在牢里停留了这么久,确实没接收到任何消息,连一个探监的都无。尽管他早认命了,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农跃鳞一扶眼镜,居然面带得色,仿佛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功勋。
那天他下了船之后,直奔战斗最激烈的汉口城区,十几天穿梭于枪林弹雨之间,居然油皮儿都没磕破一下。就在十一月十一日,他忽然捕捉到一个古怪的变化——横亘在江面的大清水师中,楚有号突然把提督旗撤下,然后海筹号升起了队长旗。
这意味着旗舰从楚有号转为了海筹号,而且舰队指挥权也一并交给了海筹号管带——那萨镇冰提督去哪儿了?
要知道,自从十一月一日清军彻底占领汉口后,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默契的安静。筋疲力尽的清军需要休整,损失惨重的民军则退回汉阳,双方暂无大规模战事。这时候舰队冒出这个变化,农跃鳞敏锐地觉察到,其中必有文章。
他着意打听,才知道萨镇冰提督突然宣布身染重疴,前往上海治病。可还没等农跃鳞做进一步调查,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萨提督乘坐小火轮刚刚离开,江面上的大清军舰便全数降下黄龙旗,升起铁血旗!
这可是震惊全局的大变故。农跃鳞赶紧奔至岸边,希望能用相机捕捉到这决定性的一瞬,却见到一条小艇仓皇驶来。小艇到了岸边,跑下一个形色狼狈的海军军官。
农跃鳞上前一问,原来此人是海容号管带喜昌。据喜昌说,海容号的水手发生哗变,帮带吉升气愤之余,投江殉国。而他大义凛然,据理力争,叱得叛军们皆有惭色,最后不得不把他礼送下舰,不敢伤及分毫云云。
这个喜昌油滑轻浮,农跃鳞根本不信他会有叱责叛军的勇气,遂追问了几个问题。喜昌被问得面红耳赤,等陆军接应一到,他立刻指着农跃鳞说是叛军间谍,还把相机夺去,将里面的胶卷全数扯出。总算农跃鳞亮出《申报》撰稿人身份,清军不敢处决,在别处关押几日之后,转到这座监狱里来。
所以严格来说,他与孙希不算偶遇,这个羁押处就是用来关押非叛军身份的囚犯。诸如红十字会会员、战地记者之类的中立身份者,早晚都会被送到这里相会。
农跃鳞讲完之后,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道:“喜昌讲了一件怪事。他声称,萨提督之所以态度剧变,乃是因为之前接到黎元洪的一封密信。而这封密信,很可能是红会的医生传过去的。”
“这不可能吧?红会立场中立,怎么会替武昌军政府传信呢?”孙希不太确定地说。
“喜昌很确定。因为十一月初,恰好有两个红会医生夜访海容号,说要见萨提督。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萨提督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孙希眉头一皱,他想到了萧钟英,隐隐觉得其中必有关联。他问道:“他有说那两个医生都是谁吗?”
农跃鳞摇摇头:“我没来得及问,只知道一个是洋人,一个是华人。洋人被转送去楚有号,那个华人医生留在海容号上,当夜因为窃取船上机密,跳江自尽了。”孙希一听居然还闹出了人命,颇有些不安,像头困兽一样在牢房里转来转去,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身陷囹圄,哪里有余力担心别人?农跃鳞拍拍他肩膀:“你也别着急,红会刚刚发过声明,说当日确有两名医师休假外出,但此系个人行为,红会并不知情,中立立场亦无从改变,不会有麻烦。”
孙希无谓地轻叹一声,重新蹲下身子,继续去研究地板上那摊血迹。在他的头顶,有金黄色的阳光射入气窗,被格栅均匀地切成数条,光暗相移,仿佛时间被凿出了刻度一样。
农跃鳞见孙希一身丧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此时在大智门附近的红会临时医院,一位尊贵的客人正迈进小楼前院。
这是个身材笔挺的精瘦男子,八字胡,高鼻梁,一身藏青色戎装。如果观察仔细的话,会看到袖口绣有一道龙形粗杠,旁边缀着两条金龙——这是北洋副都统军衔!
他一进院子,王培元与柯师太福两人并肩迎了出来。旁边的清军伤兵们对军衔最为敏感,只要能动弹的,都赶紧爬起身来。一个马弁扯着嗓子吼道:“三军参谋长易乃谦大人驾临!敬礼!”
“唰”的一声,清军伤兵们齐齐敬礼,心里却惊疑无比。乖乖,三军参谋长,这么大人物,今天怎么跑来这里了?
易乃谦面沉如水,可礼数一点不缺。王培元与柯师太福两人带着他在临时医院里转了一圈,他边听讲解边频频点头,巡视病房、慰问伤员、表彰医护人员等,都按部就班,并无激情,但也没有失礼之处。
视察结束之后,易乃谦当场表示捐赠三百大洋和二十担精米,然后在临时医院门口发表了一通亲切演说。
这演说是事先准备的稿子,夸赞医护人员热心办事,身怀悲悯,为四万万人楷模云云。旁边早有许多记者拍照,镁光灯闪烁不停,来日登在报纸上,又是北洋将官礼贤下士的善德一桩。
“如今叛军已被逐出汉口,三镇克日重光。倘若贵处有医药短缺、设备无着、人员不敷之情状,还望不吝开口。乃谦一向最重仁德,必当尽力办妥,以彰慈善之功。诸君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易都统,我有一个请求!”
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易乃谦一怔。这本是句客套话,怎么还有人当真了?他看向王培元与柯师太福,两人仍是一脸笑眯眯的,没什么阻拦之意。易乃谦只好转动眼光,只见一个美貌少女闪身站出来。
这少女大大方方走上前来,双手呈着一份条陈:“易都统,我叫姚英子,要向您检举一件事。我们红会有一名队员被清军抓走,至今音信全无,希望您能查明此事。”
“哦?还有这样的事?”易乃谦眉头一皱,接过那一份条陈。条陈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下面还有若干见证者签名,包括严之榭、宋雅、陶管家等,甚至还有盐谷铁钢的签字。
易乃谦草草看了一遍,抬头问道:“这么说来,是那子夏强娶你未得,挟私报复,袭击伤员车队,才有了后面的挟持医官事件?”
“孙希见义勇为,有功无过,希望大人明察秋毫,保全他的性命,也让广大慈善医护人员安心。”姚英子泫然欲泣。十几个缠着绷带的伤兵也走出队列,纷纷表示确系亲眼所见。
易乃谦的笑容僵住了。他哪里还看不出,这个女医生恐怕早有预谋,从条陈到记者,从签名到伤兵,都是事先精心安排的,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连个推托的机会都没有。
姚英子拿的那份条陈,易乃谦相信是真的。军中那些少壮旗官平时就很跋扈,走到哪儿都是一副大爷做派,总以为自己还在京城。但是,事关军中声誉,他也不得不遮掩一二。
“这是十一月一日发生的事,为何你们今天才向我提出交涉?”易乃谦提出疑问。
姚英子苦笑:“我当天就去找贵军联络处了。但那天正赶上战事爆发,根本没人理我们。在那之后,我日日去交涉,可都石沉大海。若不是易参谋长今日莅临,都不知如何是好。”
“兹事体大,你这是指控一位陆军管带,须得详细调查之后……”易乃谦习惯性地拖起官腔,这时盐谷铁钢却硬邦邦地挤到他跟前:“易参谋长,当日我也在场,在表明身份后仍被贵军举枪威胁。这不仅是对日本赤十字社的蔑视,也是对日本帝国的侮辱。”
易乃谦登时感觉脑袋大了一圈。别看两军在汉口打生打死,其实真正决定胜负的,是观战的列强。这时候平白得罪日本,可不是好事。
他正琢磨着如何回答,蓦地想起一件事来。
按说易乃谦军务繁忙,本来是没兴趣来参观慈善医院的,结果前日忽然接到京城的一封私人电报。发电报的人来头不小,是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徐世昌。电报称朝廷正欲南北交涉,请他在舆论上争取些形象,建议去慈善医院转转,以示体恤。
徐世昌是北洋系的第二号人物,与袁世凯互为臂助。他的请托,易乃谦不敢忽视,这才有了视察红会临时医院的安排。再回想红会这一副精心算计过的喊冤架势,莫非……徐世昌的电报竟是因这件事而起?也不对,红会若有这么大面子,直接叫清军放人就得了,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易乃谦站在原地,脑子里已闪过好几道思绪,很快便有了定见:“请诸位放心。我返回之后,立刻派员彻查。官军向来军纪严明,若有违反军法之处,绝不会纵容姑息。”
“我跟您一起回去。毕竟我是当事人,对质起来也方便。”姚英子咄咄逼人。她已经跟这些官僚磨了十几天,深知他们太极功夫精深,不近身逼抢,便被闪掉了。
易乃谦怔了怔,没想到这小姑娘得寸进尺。可大话已经放出去了,他也只得点头应允。柯师太福医生正要抬手说什么,峨利生医生却从他身后闪身上前:“我是孙医生的指导教授,也要求随行。”
这个举动让姚英子吓了一跳,这可不在原有计划里。峨利生医生向来只关心业务,从不参与其他事情,怎么今天却主动站出来了?
峨利生还是那一副严肃表情:“他是我的学生,在他学成之前,我有责任照顾他得到公正待遇。”
姚英子本想劝阻,可一见他疲惫的面孔,便说不出来了。自从知道孙希被抓走的消息后,峨利生没有发表过评论,却默默接过了孙希的所有工作。这十几天来,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易乃谦皱了皱眉头,好家伙,东洋人掺和进来,西洋人也掺和进来了。这红十字会是猴子窝吗?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他只好挥手说都来吧。
两人跟随易乃谦回到司令部,后者立刻让副官去叫那子夏和邓医官来。过不多时,只有邓医官一个人匆匆赶到。他一见姚英子居然在场,吓得虚汗直冒。
易乃谦脸色一沉:“你们那管带呢?”邓医官撇去额头上的汗水,唉声叹气说病倒在床。易乃谦一怔,追问怎么回事。邓医官瞥了一眼姚英子,怯怯道:“跟这位小姐还有着莫大的关系。”
易乃谦更糊涂了,难道那子夏得的是相思病不成?邓医官赶紧摇头,说都是intravenous infusion闹的。
当时那子夏负伤被送去赤十字会,姚英子亲自为他输液,令他印象深刻。那子夏不明白输液原理,只当是个延年益寿的好法子,遂催促邓医官也搞一套。邓医官拿着姚英子口授的笔记,四处搜罗器具,最近刚刚攒齐,那子夏立刻迫不及待地试输了一下。
不料一瓶没输完,那子夏突然呼吸急促,口唇发绀,浑身大汗淋漓,到后来干脆昏迷过去。邓医官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停止输液,一检查发现居然得了肺水肿,至今还下不来床。
邓医官讲到这里,恨恨地看了眼姚英子:“这法子是她教我的,现在看来,分明是故意陷害管带。”
姚英子没料到会有这种变故,忍不住问道:“你给他输液,接了橡胶球没有?”邓医官一怔:“那是什么?”姚英子登时哭笑不得:“我明明跟你讲过的。静脉输液一定得接个橡胶球,控制速度。你输液太快,血液被过度稀释,渗透压变低,肯定要积聚在肺部的呀,不得肺水肿才怪。”
“你可没说过这个!”邓医官试图辩解。
“我提醒过!可你当时根本没认真听,一门心思要给我做媒呢。”
姚英子冷笑。邓医官面如死灰,浑身瑟瑟发抖。若那管带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他这个疏忽可是无从推卸。易乃谦站在旁边,忍不住开口道:“这个肺水肿,可还有法子治吗?”
他跟那子夏没交情,可若因为庸医平白折损了一个管带,军中士气也要受影响。姚英子没好气地答道:“没有!这是他自家作死,可怪不到旁人。”
这时峨利生医生拍了拍她肩膀:“英子,我们是发过誓的。”姚英子“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一旁去。峨利生医生看向邓医官,像惯常上课一样淡淡道:“治疗肺水肿,一是要把四肢静脉结扎,减少回心血量;二是要服用烟酸丸,扩张血管。另外尽量让患者双腿垂下,保持坐姿,切不要躺着。有条件的话,尽量让他吸氧。”
邓医官听得懂英文,赶紧拿出本子记录下来,连连称谢。峨利生医生话锋一转:“我们都是医生,都应该恪守希波克拉底誓言。现在轮到你来告诉我,我的学生Thomas到底在哪儿?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
峨利生这个做法,似拙实巧,先主动提供了救治那子夏的方法,再开口索要孙希,对方便陷入道德上的被动。邓医官看看易乃谦,后者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情知这一劫躲不过去,便咬着牙抗辩:“孙希身为红会医生,居然挟持一位现役军官,违背了中立,把他羁押是合乎军法的。”
姚英子气不过,说分明是他们先袭击了邮政总局,破坏中立的是他们!邓医官说那是水师发的炮,与陆军无关。
易乃谦额头青筋绽起,暗骂这个邓医官哪壶不开提哪壶。水师昨天叛变投敌,这笔糊涂账根本扯不清楚。他猛地一拍桌子,喝止住两人的争吵:“细节是吵不完的,此事到此为止,孙希现在人在哪里?”
言下之意,我们会放人,但别的事情你们就不要追究了。姚英子与峨利生一心只要孙希平安,别的倒也没奢求过,便不再言语。
邓医官见长官发话,只好乖乖交代。那日正赶上清军总攻,到处兵荒马乱,他顾不上押解,便把孙希直接投到了汉口商埠巡警局的监狱里。邓医官还辩解说,看在老同学的分上,他还特意叮嘱狱卒不要为难。
易乃谦没理他,直接派副官去监狱提人。过不多时,副官回来,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易乃谦无奈道:“还有个《申报》记者?净给我添乱!一并带来吧!”
没等多久,几个卫兵押着孙希和农跃鳞来到司令部。姚英子一见孙希那张枯槁肮脏的面孔,嘴唇便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时间愧疚、心疼、愤懑、喜悦诸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卫兵给孙希解开镣铐的一瞬间,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孙希。孙希开始还有些木然,直到英子哇地大哭起来,他的眼神才终于有了些许流动,右手抬起缓缓摩挲她的长发:“好啦,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嘛。”
待姚英子哭过一通,孙希这才注意到,峨利生医生一直站在旁边,神态冷静。他一看到老师颧骨都凹陷下去,就知道一定也是关心过甚,只是没流于形表罢了。孙希给了峨利生一个笑容:“老师,我在监牢里研究了一下血迹的形状,有很多有趣的发现。”峨利生抓起礼帽戴在头上:“哦,那很好。苏格兰场做过类似的实验,回去可以对比一下。”
相比起这边的泪目重逢和学术探讨,那边易乃谦与农跃鳞之间的谈话可就没那么友好了。
易乃谦先是恭维了几句:“你就是农先生吧?你的大稿我可看了不少呢,可谓一针见血,鞭辟入里。”结果农跃鳞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先把相机还给我!”易乃谦吩咐副官去找相机,然后温言道:“误会而已。先生的物品原样奉还,另外再送五十大洋与先生压惊。希望在报纸上,能多为我军美言几句。”
农跃鳞道:“我既不会美言,也不会丑化,我只会如实写出我的所见所闻。至于美丑与否,得看你们自己。”易乃谦怔了怔:“我军自平叛以来,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这是人所共知。”
农跃鳞突然厉声道:“汉口大火,总不是居民自己点着的吧?满街瓦砾,总不是居民自己拆的吧?街头横七竖八的尸体,总不是居民自己残杀的吧?”
“战事波及,在所难免。”易乃谦铁青着脸回答。农跃鳞却一点情面不讲:“我记得易都统也是本地人,眼见乡梓被焚,难道还要睁着眼说瞎话吗?”易乃谦索性道:“我是汉阳人,跟他们汉口人不算同乡。”
这个回答过于无赖,反倒把农跃鳞的一腔义愤噎了回去。两人话不投机,谈话只好中止。待得副官把相机送还,易乃谦赶紧把这些麻烦鬼礼送出门。
众人顺利离开清军大营之后,赶紧返回临时医院。王培元和柯师太福两个人早早守在门口,一见孙希顺利归来,无不大喜过望。宋雅、严之榭等同学也纷纷来道贺。
孙希正忙着回应众人,忽然看到院内走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张校长?”
只见张竹君身系灰布短袍,头戴宽檐草帽,一副老农扮相。她冲他伸出一只手:“恭喜回来。沈敦和实在无用,我只好亲自替英子来还你的人情。”
孙希握着她的手,从话里听出一丝古怪。旁边姚英子挽起张竹君的胳膊,向他解释道:“我们当初把伤员护送到大智门以后,立刻就想要去救你,可清军始终不予理睬。王培元教授只好拍电报回上海,请沈会董出面联系冯大人,他是京会的嘛,总不会不管……”
孙希苦笑道:“冯大人想管,也是有心无力吧?”
在京城的官僚体系里,京会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衙门。而且会长盛宣怀刚刚被革职,流亡日本。这个节骨眼上,冯煦就算想帮忙,也没人待见。
张竹君接口道:“跟他们没关系,而是我跟徐世昌有点交情,求到他那里去,这才驱动易乃谦来视察。”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要说动一国之相,要付出的心血与人情非同小可。
孙希这才明白,为何医院救援迟迟不来。武昌、上海、北京彼此电报往来,所耗费的时间与费用都很惊人,但无论红十字会还是赤十字会,都从未放弃过救他的努力。一念及此,他心里那点疙瘩霎时烟消云散,整个人又活泛起来。
“我是为了报答红会收留伤员的情分,如今人情已还完,两不相欠,英子,我们走吧。”张竹君拍了拍姚英子的手,她可不想在红十字会的地盘上待太久。
“张校长,您要去哪儿?回上海吗?”孙希问。如今战事停滞,按说他们不需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张竹君把视线投向大江对面,眼神坚毅:“不,我们会移驻汉阳。”王培元在旁边道:“咱们红会总医院,也马上要把伤员移交给租界医院,然后转移到汉阳区。”
孙希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看来各方面都有共识,短暂的和平即将结束,清军下一步一定是进攻汉阳,届时南北必有一场更惨烈的血战。
不过他此时的心情,喜悦多过忧虑。因为姚英子与他冰释前嫌之后,态度比从前还要亲切些。孙希一想到可以回归三个人原来的关系,欢喜得比什么都开心。他环顾四周:“哎,对了,老方呢?刚才怎么没见着他?”
姚英子闻言脸色一黯,垂下头去。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孙希头上。不待他追问,张竹君轻叹一声,代自己学生开口道:
“三响陪同柯师太福医生去水师送信,不知为何突然跳舰投江,至今下落不明。”
几乎是同时,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汉江之上,一阵激烈的嗒嗒嗒嗒声骤然响起。
汉江是分隔汉口与汉阳的一条大河,这个射击声来自北岸,发声者是一架黑漆漆的马克沁机枪。它在一分钟内能够喷射出六百枚铜质尖子弹,宛如一阵可怕的金属风暴向南岸急速泼去。
在风暴的对面,一支打着铁血十八星旗的军队正排成三列纵队,试图通过几座竹浮桥跨越汉江,登陆汉口。这三列纵队分别属于援鄂湘军第一协、第二协和鄂军第五协第九标。他们人数众多,先锋已经快冲过浮桥,队尾还在南岸的汉阳东亚制粉厂待发。
河面宽十余米。对人类来说,这是需要架起浮桥才能跨越的障碍;可对火药推动的子弹来说,穿越它只需要短短一秒。
金属风暴就这样猛烈地吹过血肉之林,打头的士兵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身体便被巨大的动能撕裂,一霎时,无数血花在浮桥上同时蓬开,仿佛升腾起一片殷红色的雾气。千疮百孔的躯体纷纷跌入江中,溅起一片又一片水波,整条汉江好似被煮沸了一般。
而打击显然并不只有这一下。
随着马克沁机枪开火,更多的枪声从远近不一的阵地陆续响起。它们汇聚成一阵阵索命弹雨,劈头盖脸地泼洒到浮桥上。这已经不能算是交战,而是屠杀,因为浮桥上几乎没有腾挪的空间,站在上面的士兵只能成为活靶子,一排排地被无形的镰刀收割,残肢与内脏碎片不时高高抛起,血雾的浓度越发醇厚。
少数幸存者慌成一团,一部分想要强行过桥建立滩头阵地,一部分却要退却,重整旗鼓。可南岸的士兵仍旧惯性地朝前拥去。一时间三座浮桥上一片混乱,呐喊声、哭救声与叱骂声交错。
偏偏汉江南岸的民军掩护部队反应迟钝,直到此时,仍旧没有形成对北岸清军的火力压制,零星几声枪响,被完全淹没在江面上的喧嚣里。
只是短短十分钟时间,渡江部队的伤亡已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浮桥下游水面几乎被密密麻麻的尸首覆盖。
位于右翼的湘军第一协终于熬不住,最先崩溃,从浮桥向后仓皇撤退。紧跟着中路的湘军第二协也队形崩解,不少人索性扔掉枪跳进水里,推开附近漂浮的尸身朝南岸游去。这一下子,左翼的鄂军第五协第九标顿时成为对岸集火的目标,清军几轮猛烈射击,这路浮桥上的民军士兵基本上被一扫而空,几乎每一截竹隙之间都被鲜血浸透。
随着浮桥被清空,清军的射击开始向南岸延伸,这让民军的出击阵地也陷入了混乱。有些倒霉鬼没有被枪弹击中,反而在即将跳下浮桥时,被同伴挤下水去。汉江岸陡水深,他们的装备又太重,一落水便无法自行游回,眼看江岸近在咫尺,却只能越挣扎越沉,最后淹没在混着血浆的江水中。
类似这样的落水者还有很多,他们绝望地伸手呼救,可此刻岸边每个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哪里顾得上旁人?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民夫短褂的人从后方冲到岸边,不顾头顶子弹纵横,强行从浮桥上撅下几根竹竿,扔给那些溺水者抓住。然后他又像抓壮丁一样从附近拽人过来帮忙,众人七手八脚,勉强把那几个士兵拖上岸来。
可惜这终究只是局部一个小小的幸运,整个战场的惨败态势仍在持续,汉江几乎都要被战殒者的尸首堵塞。幸亏清军采取的是防御态势,并没展开反击,否则损失还要更大。
眼看太阳西下,伤亡惨重的民军被迫拆毁浮桥,退回到东亚制粉厂的厂房里休整。
这座厂房原本是用来加工面粉的,被这一大群败兵拥入之后,一下子变成了弥漫血腥味的屠宰场。地板上几乎被鲜红色的血脚印覆满,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机器之间,几乎人人都带着伤,哀号声四起。偏偏厂房巨大的穹顶起了放大作用,让呻吟声变得更加立体而凄惨。
这么多伤兵簇拥在这里,偏偏随军医官却极少,只有三四个医师在忙活。而他们缺乏资源,别说紧急手术,就连止痛都无法实现,唯一能做的只是为伤员们做简单包扎。
在这些医官里,最卖力气的就是下午去岸边救人的短褂汉子,他一刻不停地东奔西走,忙得满头大汗。有伤兵好奇地问另外一个同伴:“这人是谁?”同伴摇摇头:“据说姓方,是汉口逃难来的医师,志愿来做咱们革命军的医官。”伤兵“哦”了一声:“方医生倒是心善,下午俺从浮桥上被人挤下河去,就是他拿竹竿捞上来的,要不然俺早喂王八了。”
这个短褂医生,自然就是方三响。
他那一天从海容号上跳江之后,本想游回汉口。偏偏夜里潮流急切,他水性又一般,结果被冲到了汉阳的龟山附近,险些溺水,所幸被革命军的巡哨发现。
方三响没敢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试图联系红会。自己在海容号上的举动太敏感了,一旦曝光会给红会带来大麻烦。巡哨把他当成了从汉口逃亡来的医师,他便含糊其词地顺水推舟。
革命军急缺医官,立刻把他编入驻扎汉阳的鄂军第五协。方三响果断把辫子一剪,留出一个板寸头,以民间医师身份加入。
本来方三响在十一月十五日听到消息,包括海容号在内的水师集体反正。他大喜之余,打算返回红会,可总司令官黄兴突然发布命令,调集部队反攻汉口。于是方三响决定暂时留一阵,待反攻成功后再归队不迟。
只是他没想到,渡河一战居然败得如此凄惨。
“又是达姆弹!”
方三响愤怒地发出一声。他正要处理的这位伤员,右侧臀部到后腰之间有一处枪伤,伤口看似狭小,内里却一塌糊涂,弹头所及,翻出粉嫩色的肉糜。
他中的这一枪,是印度的达姆达姆兵工厂生产的露铅弹,也叫开花弹。这种子弹一旦击中人体组织,会在里面不停翻滚,造成喇叭口一样的伤口。这种子弹因为太过残忍,早在十二年前就被海牙国际会议命令禁止使用了,想不到清军还敢偷偷用。
这个不幸的伤兵瘫倒在地,不住发出哀号,脸疼得几乎变了形。对此方三响束手无策,达姆弹造成的伤口,无法缝合,无从治愈,伤者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减少伤者临终前的痛苦。
可方三响摸摸腰间口袋,里面空空如也,鸦片酊早用光了。他把目光移向厂房门口,那边堆积着许多木箱,可惜全是军火。负责粮台的人大概觉得革命军都是刀枪不入,只需要考虑弹药消耗就够了。
伤兵绝望地号叫着,剧痛像一位傀儡师,操控着他的身躯不住抽动。忽然,从他的军装内侧掉出一张脏兮兮的黄符纸,上头用丹砂潦草地画了一张符。这大概是他自己或亲人请来护佑好运的,此情此景,真是说不出地讽刺。
方三响再也无法忍耐,起身揪住一名路过的后勤军官吼道:“药品呢?药品到底什么时候能送来?”那后勤军官结结巴巴道:“粮……粮台那边还没消息。”方三响道:“这要死人的!怎么还如此慢吞吞的?”
这时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飘来:“湖北佬都是九头鸟,这厂房里一大半都是湘军子弟,他们死道友不死贫道,急个么子(急什么)?”
发声的是一个援鄂湘军的军官,他头缠绷带,几乎看不见双眼。援鄂湘军是湖南独立之后,军政府派来支援武昌的新军,结果迎头遭遇惨败不说,竟然还被冷遇,他们自然心中都憋着一股闷气。
这句风言风语,立刻就引起了鄂军的不满。一个第五协的军官忍不住破口大骂:“板马日的,今天要不是你们湖南人卵先跑路,我们鄂军哪会伤亡这么惨重?!还怪别人!我看你才是个臭傻货!”
湘军军官更怒了:“我们千里迢迢提着脑袋过来支援,不是去替你们挡子弹的。冇的那本事,就莫撑那板鸭(不要逞能)呀!”
两边军官一开骂,还能动弹的伤员们也不能示弱,纷纷起身助威,一时间骂声四起。方三响见势不妙,双手一伸,挡在中间:“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内讧!”
湘军军官冷笑:“方医生,我湘中子弟,若战死沙场没话说,但若因为医药供应不上枉死在这儿,那无论如何也得有个交代。”鄂军军官还没回答,第三个声音在人群里响起:“还不是共进会的错,他们排挤人是一把好手,别的就一塌糊涂。”鄂军军官怒目回头,喝问谁说的。只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出来:“我是文学社的,怎么着?”鄂军军官一怔,旋即大怒:“同为革命同志,怎么说话呢?”那年轻人道:“我就是这么说话。现在军政府里管事的不都是共进会的?詹大悲何在,何海鸣何在?”
共进会和文学社都是湖北的反清组织,算是同盟会的分支,武昌新军起义就是两家联手做成的。不过军政府成立之后,两边矛盾重重,詹大悲、何海鸣等文学会骨干原本在汉口主持军政分府。汉口陷落之后,两人没回武昌,而是东下安徽,军中盛传是被共进会的孙武排挤走的。
鄂军军官显然对这些恩怨也有了解,却不服气地辩解道:“负责粮台的是王安澜,那是黎元洪的心腹!与共进会无干!”突然第四个人跳出来:“你们平时贪天之功,这时候倒推卸起责任来了。这次策动渡江的人,可是你们同盟会的黄兴黄大司令官!要追究,不妨去问问他指挥的什么狗屁仗!人家清军早早埋伏好了,他还搞不清白地让弟兄们过河送死!”
鄂军成分复杂,除了文学社和共进会,还有黎元洪亲手带出来的第二十一混成协。这些大头兵脾气火暴,一旦骂到老上司头上,他们便开始狂喷黄兴。
黄兴这一次指挥确实失当,各方都不满意。可这些老兵骂完黄兴,又骂同盟会,骂完同盟会又骂上了共进会。这批援鄂湘军,大多是长沙共进会的骨干,一听骂到自己头上,更不堪忍。
就这样,随着发言的人越来越多,矛盾纠葛越扯越多,一时间厂房里充斥着各种方言土语的怒骂。
站在旋涡中央的方三响简直头痛欲裂,后悔当初问出那一句话来。这一场惨败,把平时潜藏的各种矛盾全激发出来了。湘军与鄂军、共进会与文学社、黎元洪与同盟会……他不得不站出来劝阻,却被恨恨地推搡到了一旁,没人理睬这个小医官。
在这一片争吵声中,方三响忽然想起,很久没听到那个伤兵的呻吟声了。他赶忙把视线移到那边,却发现伤兵的身躯不再抽搐,那张满是血污的狰狞面孔,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方三响横抱起尸体,缓缓走到吵架的众人面前,原地站定,盯着每一个人。
这个无声的举动,却比任何言辞都有震慑力。先是湘军军官,然后是鄂军军官、文学社成员、混成协老兵……一个个陆续闭上嘴,默默摘下军帽。达姆弹造成的伤口,仍旧淌着鲜血,方三响的两条裤腿都被染上酡红色,仿佛刚刚从血海中爬出。
这时厂房大门忽然被推开,十几名卫兵匆匆进来,为首的马弁高声道:“总司令官黄兴,前来视察!”
适才吵架的众人立刻一哄而散。可方三响看得出来,谁也没真正服气,眼神里依旧透着异样心思。他有些疲惫,又十分失望。原本以为革命军同为反清义士,自然该精诚团结,可没想到内部倾轧到了这地步,甚至还不如清军铁板一块。
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便说要去掩埋死者,抱着尸体走向另外一侧的小门。就在方三响离开厂房的同时,黄兴已经阔步走进来,他站在一台制粉机上,即兴发表起演说。黄兴的声音洪亮,口才一流,在空旷的厂房里回响阵阵。
可方三响毫无兴趣,径直走到外头的沉沉黑夜。一出门,迎面一阵清凉的江风吹过,把血腥味与喧嚣荡涤一空。
尸坑的位置,就在厂房与江边之间的一处洼地。今天的战事伤亡太大,如果不及时掩埋,极易暴发大疫。此时尸坑里已经摆了上百具尸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并排躺着,覆土里渗着一股看不见的沉郁死气。不远处的柏树林里闪过几道绿光,大概是附近的野狗循着血腥味聚过来,在尸坑边缘虎视眈眈。
方三响把尸体放进坑里,不忘把那张符纸重新塞回死者的胸袋,然后挥动铁锹,尽量埋得深一些,以免被野狗拖出来。
忙活完这些,方三响仍不想返回。他绕到厂房另外一侧,看到墙角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撬开的箱子,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弹药箱,居然还扔了一包老刀牌香烟。方三响感觉胸口实在烦闷,鬼使神差地从里面抽出一根。
他的双手因为处理了太多伤者,被鲜血与组织液弄得滑腻不堪,划了几次火柴才把烟点着。漆黑的厂房外面,霎时亮起了一团极小的火光。
这是方三响生平第一次吸烟,不太熟练地猛然一嘬,登时呛得连连咳嗽,差点连泪水都咳出来。几口之后,他才慢慢摸到门道,连点了三根,插在正对尸坑的泥土里,权作送死者上路的香烛。
黑夜之中,三点火星亮起,烟气缥缈朦胧。方三响就这么呆坐在尸坑边缘,直到次日晨曦泛起。
到了次日,也就是十一月十七日。总司令官黄兴亲自指挥,各路人马再次跨越汉江,对宗关方向发起强渡。
三镇共有四关:武昌关、汉阳朝关、汉口宗关、汉关。其中宗关位于汉江中段,地理位置四通八达,也称上关。没想到的是,革命军对宗关的攻势又一次被清军料中,清军早早埋伏了轻重武器,等革命军渡过大半之后,猝然发起了围攻。
湘军、鄂军昨晚本来就心存隔阂,此时遭遇埋伏,更不能彼此掩护,几乎一瞬间便崩盘溃走。黄兴亲临一线,反复高呼不许撤退,可诸军置若罔闻,仍旧一窝蜂地朝汉江退去。这一战的伤亡,比前日更甚。
方三响作为医官,留守在东亚制粉厂里。他本以为这次会忙得不可开交,没想到居然清闲下来。因为大部分战死者与伤者,都被扔在了汉口那一侧,溃军根本顾不上把战友带回来,可见有多么狼狈。
连续两次反攻汉口失利,重重地挫伤了汉阳守军的士气,也点醒了清军的斗志。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清军渡过汉江,沿着琴断口、十里铺、五里墩、南岸嘴多路出击,针对汉阳全境发起了猛烈攻势。方三响一个小人物,只得跟随败军一退再退。
十一月二十七日拂晓,日头虽然照常升起,光芒却无法刺破覆在汉阳上空的彤云,更无法看到彤云下方的人间情景。只见古琴台、晴川阁、归元寺等诸多汉阳胜迹皆是硝烟滚滚,火光冲天,显然昨夜爆发了一场剧战,处处断垣残壁,望之触目惊心。
汉阳有一弯狭长的湖泊,名唤月湖。月湖东侧是大名鼎鼎的龟山,西侧是梅子山,以山中多梅得名,林壑尤美,极得鄂省文人青睐。可此时的梅子山下,没有半点清幽可言。山麓与湖畔之间的碎石小路上,填塞着大量尸体,几乎盖满了整个路面。这些尸体大多着蓝色或黑色的军装,一半是革命军,另一半是清军,死者混杂一处,肢体彼此纠缠,可见是爆发过最为残酷的白刃战。
之所以惨状如斯,是因为梅子山通道的西侧就是汉阳铁厂,那里是民军在汉阳的最后一个据点。清军急于锁定胜局,昨晚在这里投入了大量兵力。而民军也深知此地的重要性,抵死不退。双方就在梅子山下展开了一场殊死血战,俱是伤亡惨重。最后还是海容号赶来支援,远远地放了几炮,这才吓得清军暂时收兵。
在这片狼藉的阵地后方是一处茶舍,原本是游客们从梅子山上下来歇脚解渴的地方,如今被充作临时指挥部与医院。方三响喘着粗气,正在为一位伤兵处置。后者在昨晚的战斗中被刺刀划开了右侧脸颊,半边舌头被削掉,露出了森森的牙龈与颌边肌腱。
这个伤兵,就是那一日参与吵架的文学社成员。方三响缺医少药,只得草草消毒了一圈,然后用绷带沿着下巴缠了一圈。伤兵无法讲话,赤红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有些恐惧,又似乎有很多话要讲。
方三响不愿过多对视,默默地拎起医药箱,走向下一个伤者。他虽只是个医生,却也明白,昨晚不过是一次战术上的小小胜利,无法改变整个战局的大坏。汉阳的陷落,已近在咫尺。
过去十天,他眼睁睁看着这边各种小心思与大矛盾,贻误了大量战机,以致到今日的窘境。
方三响除了痛惜,还有浓浓的愤懑。诸军倘若能团结一心,何至于溃败得如此之快?如今援鄂湘军的主力已撤到长江南岸,鄂军主力也转移回了武昌,等到清军占领了汉阳,武昌孤立无援,迟早也会沦陷。方三响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新的管带到了。”一个同伴忽然说。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死于昨晚的夜战,汉阳铁厂那边赶紧派人来接任。方三响木然抬起头,一瞬间陷入愕然。
眼前来人一身戎装,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右腿根部以下空荡荡的。
“萧钟英?”
萧钟英也面露惊讶:“方大夫?”
两人都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重逢。方三响赶紧要搀他进茶舍坐下,萧钟英却一挥手:“不要浪费时间,你陪我去阵地上走一走。”
他是现场最高指挥官,方三响没奈何,只得陪着他沿梅子山麓一路巡视下去。萧钟英对拐杖的使用颇为熟练,一脚一拐交替,走路速度竟不逊于正常人。
两人边走边聊,方三响简单讲了讲自己送信的经历,萧钟英叹道:“我听到水师集体反正的消息,就知道方大夫你信守了承诺。只是我没想到,中间有这么多波折,连累你至今连红会都回不去。”
“这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方三响淡淡道,“你这条腿又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是得了气性坏疽,你那位叫孙希的同事手段了得。我当时自忖必死,没想到愣被他救回来了。”
听萧钟英讲完,方三响微微吃惊,红会居然派了孙希去救治。他不太想提这个名字,尽量只谈医学:“遇到气性坏疽,截肢确实是唯一能保命的办法。”
“我后来被转移到武昌,连洋人医生都说,难得见刀口处理得这么干净的。你瞧,这不到一个月,我都能拄拐自己走了。”萧钟英炫耀似的挥动一下拐杖,他的气色很差,但双眸的光亮丝毫不减。
方三响盯着那个被布包圆的大腿根部,半晌不语。萧钟英真是命硬,居然扛过了术后各种感染,不到一个月就能拄拐走路。如果接上一条假肢,应该跟正常人生活无异。可是……他欲言又止。
萧钟英吃力地攀上一处小高地,举起胸前的望远镜俯瞰整条防线。他看得十分认真,还不时掏出个小本子勾画一下,兴致盎然地说道:“昨晚幸亏海容号赶来,不然清军肯定直接把防线打穿了。正是当初你送信过去,才让梅子山多守了一夜。古人有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诚不我欺呀!”
方三响见他如此投入,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萧钟英举起大拇指,闭上一边眼睛测距,嘴里回答道:“因为黄总司令官还在汉阳铁厂坐镇,那些机器都要拆卸运去武昌。我们必须在梅子山多争取点时间。”
“不,我是问,为什么是你?”方三响问。
萧钟英缺了一条腿,一旦民军败退,他几乎不可能逃脱。总司令派他来防御,摆明了就是送死的。难道说,他也是被排挤来的?
“我是同盟会会员,这样的任务责无旁贷。至于生死,呵呵,我其实在花楼街就该死了,活到现在算是赚到了,能死得其所,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方三响犹豫片刻,缓缓吐出五个字来:“可是,值得吗?”
萧钟英放下望远镜,狐疑地转过头来:“方大夫,你好像……有心事?”方三响索性把这十天的所见所闻统统说了出来:“我不怕失败,可这样的失败,实在是不甘心。大家不都是革命同志吗?怎么人人还是各怀私利,这又跟那个腐朽朝廷有什么区别?这样的革命,又怎么能够成功?这十天以来战死者数千,到头来,却连汉阳都守不住了,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说到激愤处,方三响重重捶在一块山石上,掌边流出血来。
萧钟英保持着沉默。他又观望了一阵,收起望远镜,冲方三响做了个手势,继续朝山上吃力地爬去。他们一口气走到半山腰的一处飞角望亭,这才停下来休息。
这个望亭地理位置很好,凭高远眺,月湖、龟山一览无余,还能看清北侧汉江一路滚滚东下,到南岸嘴汇入长江干流。虽说是阴天,整个三镇水系形貌反而更清晰了。
萧钟英斜靠在望亭旁边,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风景,忽然道:“方大夫,你从十一月一日跳江之后,就没接触过红会的人,也没关注过外面的事吧?”
“嗯,我落水被人救起之后,就一直在第五协当医官救治伤员。”
萧钟英嘿了一声:“那你可是错过很多大戏。十一月三日,也就是汉口沦陷两日之后,你的好朋友陈无为,在上海发动起义,驱逐了道台衙门,六日宣告成立沪军都督府。”
“啊?”方三响又惊又喜。
“我看新闻说,陈无为带人围攻江南制造局,久攻不下,他只身闯入敌阵,劝说守军投降,可真是一条有胆识的好汉。上海能在四日之内鼎革一变,全靠他手段了得。”
方三响不期然想到那个偏执的史蒂文森探长。不知这个可怜鬼听到沪军都督府成立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上海乃是江南枢纽,长江重镇。它一变色,紧接着贵阳、苏浙、广东、广西、福建、安徽等地陆续独立。如今整个南方除了南京,已全数脱离清廷,我听说陈无为已经在着手组建苏浙联军,要进攻南京以策应武昌。”
听到萧钟英报出一连串地名,方三响精神稍有振奋。
“汉口沦陷,汉阳将失,武昌危如累卵,这是事实。可大清的半壁江山已然坍塌,这也是事实。即使清军堵住这两处缺口,又有什么用呢?”
萧钟英抬起手,对着亭外的景色虚点几下,仿佛落子一样:“围棋讲究取地为下,取势为上。黄总司令官打仗嘛,确实不行,但也正是因为有他,才把清军主力牢牢吸引在这里,东南诸省才能从容独立。如今外势已成,清廷在武昌优势再强,也没有翻盘之机——所以你看,湖北人虽然总被嘲笑成九头鸟,可九个头就有九根骨头,硬起来谁也奈何不了。”
萧钟英见他不言语了,笑了笑:“方大夫,你那一天从海容号上跳下来,是如何得救的?”
方三响一怔,不知他怎么想起问这个,老老实实答道:“我本想游回汉口,可是江底暗流太多,来回抽摆。我很快就耗光了体力,幸亏抓到一根浮木,大概是之前交战时拆毁的浮桥,就这么漂到了汉阳岸边。”
“你不是湖北人,不知道江底的凶险。长江这一段的水文极其复杂,水下暗礁沉船、滩岸曲折极多,以致潮涌不定,难以捉摸。”萧钟英说到这里,向着外面的江道一指,陡然提升了声量,“倘若我们把眼光放高、放广,那么会看到什么?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是自西向东一往无前的汹涌流向,任凭河道如何变化,任凭暗流如何汹涌,这个浩浩汤汤的大方向,却从未改变,也无法改变。”
方三响似乎捕捉到了萧钟英想表达的意思,也把目光转向远方。
“大江如此,大事业亦如此。你若是无限凑近细看,自然会看到诸多混乱、诸多逆流、诸多无法理解的荒唐事,但不能因为这些瑕疵,而否定大势之所趋。且看法国的大革命、美国的独立战争,还有日本的倒幕维新,考究细处,哪一家不是浊流滚滚;但考究大势,哪一家不是蒸蒸日上?革命从来不是几个圣人搞起来的,它总是泥沙俱下,却也鱼龙混杂。譬若大江东去,须观其大势可也。若只因为这些小事就灰心丧气,岂不成了盲人摸象,不见全体了?”
方三响被他这么一通教育,只觉得脸皮有些发烫。萧钟英依旧慷慨激昂:
“共进会与文学社争权夺利又如何?同盟会与立宪派互相嫌弃又如何?湘鄂龃龉频生又如何?无论哪个派别都要反清,都要改变这个老大帝国的腐朽体制,人人皆有这样的共识,即所谓时代之潮。潮流不可逆,人心亦不可违。”
发完这一大通议论,萧钟英这才收回眼光:“我今天与方医生说这么多,是希望你对这个国家不要轻易失望。一时的返流暗涌、些许的腌臜龌龊,都终究阻不住大江东去——所以你问我这么做值得吗,我的回答是,值得。”
方三响向前一步,热血翻涌:“好!我就陪你看看,这大江到底会流向何方!”
萧钟英哈哈大笑,重重拍了方三响肩膀一下,却不防差点失去平衡,方三响赶紧把他搀住。萧钟英道:“有客人来访了,我们下山吧。”
方三响循他手指望去,心头却猛然一跳,竟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因为山下赫然出现一面旗帜,白底红字,正朝着茶舍而来。
这一个月来,他一直没和红会联系,一来是怕清军追究;二来是民军军医奇缺,他留下来可以帮到更多人;还有第三个不方便说出口的理由……方三响觉得在这支队伍里不必严守中立原则,更加自在。
尤其在此刻,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陪萧钟英坚守到最后,更不愿节外生枝,便一路不言语。到了茶舍之后,方三响有意回避,走到里间去照顾伤兵,只留萧钟英一人接待。
红会这一次派来的人方三响并不认识,大概是第二批或第三批支援武昌的。他自称是掩埋队的联络员,要跟这边的指挥官洽谈停战事宜。
要知道,清军与民军在汉阳的战斗,比汉口更为惨烈。光是昨天在梅子山之下,就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士兵尸体。交战双方均无暇收殓,这么多尸体堆聚在一起,是极大的卫生隐患。所以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除了救伤之外,联手组建了一支掩埋队,专门负责把战场尸体迅速填埋,为此需要先与交战双方约定一个停战窗口,才好进入战场。
萧钟英问起他们的工作状况。对方苦笑着说,自从汉阳之役打响之后,红会连救治伤兵都没精力了,绝大部分人力都投入到掩埋事务中来,却仍不敷用。他们如今只能勉强挖出浅坑,盖上一层薄薄的土,连消毒用的石炭酸都已经短缺。
送走联络员之后,萧钟英走到方三响跟前开玩笑:“你怎么不跟他们相认?是怕埋尸体太辛苦?”方三响沉声道:“我爹死得早,只来得及教诲我一件事,做人须尽本分。临阵脱逃,我可干不出来。”萧钟英“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忙活去了。
过了二十分钟,红会的掩埋队如约而至。一大群人身穿长袖黑装,口缠毛巾,轻车熟路地冲到梅子山下的狭道,一面红十字旗高高举起。对面清军那里显然也打好了招呼,一片寂静。
掩埋队两人一队,把尸体抬上一副简易担架迅速撤离。有的担架上甚至没有完整人体,都是各处捡来的残肢断臂,乱七八糟堆在一处,如同一团血肉模糊的怪物。但掩埋队的人没有丝毫停滞,也不见情绪波动,仿佛一群冷漠的黑无常在尸海巡行。
见到一个人的死亡,令人震惊;见到十个人的死亡,让人害怕;当死亡人数上升到数百上千时,活人便对这些熟视无睹,只当作土石破瓦一般。战争可真是一种会让人心肠变硬的妖魔。萧钟英放下望远镜,啧啧地感叹起来。
“你们医生每日见惯生死,是不是特别容易硬起心肠来?”
方三响手里的包扎动作停了停:“不是的。我们也会害怕,会感动,会愤怒,但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会把救死扶伤置于个人情感之上。”
“即使对方是觉然,你还是会去救吗?”
方三响听到这名字,肩膀遽然一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知道这名字?”萧钟英笑道:“因为你有个好朋友,或者说,曾经有个好朋友。”方三响粗眉蹙成一团,疑惑不减。
萧钟英道:“你我只匆匆见过两面,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本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留学生,在东京加入的同盟会。武昌起事之后,我才和几个同学从日本赶回国来参战。”
他顿了顿,又道:“你那个好朋友在花楼街为我截肢时,为了让我保持清醒,不停地问各种问题。当他得知我是赴日的留学士官生时,立刻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左嘴角有两颗黑痣的日本人。我很好奇,何以问得如此具体。他说那个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一直在找他,逢人就问,好多年了。”
方三响嘴角微微一抽。萧钟英道:“他对我说,他对不住你,也不指望能获得原谅,但仍旧希望能帮到你。可惜你离开海容号之后,与红会断了联系,你这位好朋友自然也没办法亲口告诉你,所以还是我跟你说吧。”
“告诉我什么?”
萧钟英道:“这事巧了。我在陆军士官学校里,还真认识一个左嘴角有两颗痣的日本人,据他说也曾参加过日俄战争。”
咔嚓一声,一道电流打进方三响的大脑,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么多年来,方三响从未放弃过打听,但心里明白此事极其渺茫,逢人便问不过是习惯使然。他万万没想到,答案会在这个场合毫无征兆地出现。
萧钟英道:“若没有你这位朋友留心,就算你我面对面,只怕也想不起来讲这个——你说是不是呀?”
方三响听出他的最后一句不是冲着自己的,急忙转回头去,却看到孙希和姚英子两人站在门口,皆是掩埋队的装束,只是把口边的毛巾取下来了。前者露着尴尬笑容,后者嘴角欢喜,眼神里却冒着怒意。
“你们……怎么来了?”方三响有些呆滞。姚英子几步冲过来,气势汹汹:“你在这里活得老好嘛!”方三响呆呆望着她,忽然想到,这还是两人离开上海之后第一次相见。她黑瘦憔悴,神采却精敛了许多。
姚英子却不肯放过他,一拳捶到他胸口:“你明明没死,为什么不跟红会联络?我们担心得不得了,你倒在这里躲着,早知道不理你了!”她一迭声地说着,说到后来,眼泪开始打转。
方三响任凭她捶打,目光却投向了站在门口的孙希。孙希咳了一声:“我当时也是随口一问,不费什么事,没想到萧将军还真认识。本来我想一回去便告诉你,可偏偏那么巧……”
萧钟英一抬手:“你不用怀疑孙医生,是我刚才主动跟红会的联络员讲你在这里,请他们派人来把你接走。”方三响一怔,当即连宽慰姚英子都顾不得了:“你要赶我走?大战当前,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萧钟英眯起眼睛:“方医生,你刚才跟我说过,做人须尽本分。‘本分’这个词我听北方的同学解释过,我的理解呀,它和责任还不太一样。责任是你该做的事,本分则是你发自内心想要做的事——我已成废人,坚守在梅子山下是本分。而你的本分,不在这里。”
“为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方三响几乎要吼出来。
萧钟英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先冲孙希点了点头:“若不是孙医生,我早已死在花楼街,根本没机会活到今日。可见一个好医生,可以提升更多人的力量。吾国吾民积弱太久,方医生、孙医生你们这样的良医殊为难得,不必虚掷在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们去做。”
方三响捏紧拳头:“医生多了,不差我一个,我要留下来!我想留下来!”
“你难道打算死在这里,放弃报仇?”萧钟英一句话便打到了方三响的死穴。方三响脸色憋得通红,捏紧的拳头放下又抬起,不知如何是好。
萧钟英抬腕看了看时间:“好了,约定的掩埋窗口要结束了,重新开战在即。你们尽快离开——孙医生。”孙希连忙挺直了腰杆:“啊,在。”萧钟英道:“方医生仇人的名字,我已经告诉你了。但等他跟你们到了安全地带,你再告诉他,要不然他就不愿意走了。”
孙希先是愣怔,随后苦笑着一拽方三响:“老方,你听到了没?咱们赶紧走吧!”方三响还想要挣开,不料姚英子挽住了他另外一边的胳膊,两个人坚定地将其往茶舍外拖。
方三响还想要挣扎,却见到萧钟英用拐杖支撑起身子,抬手向他郑重敬了一个军礼。紧接着,那个不能讲话的文学社伤兵也起身肃立,带动着整个茶舍里的伤兵们一齐敬礼。
方三响紧绷的肌肉在一瞬间放松下来,孙希和姚英子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放松了手。方三响这次没再挣扎,他喘着粗气,缓缓抬起右手,向着茶舍里的所有人回敬一礼。
他知道,这将是在场绝大部分人最后一次敬礼。
“他日革命胜利,你若登上龟、蛇二山,见到江中有浪头涌起,那便是我来见你了。”萧钟英壮声道,露出了一个微笑。
三人离开茶舍,很快返回了掩埋队工作点。这里本是一大片茶田,如今却被挖开数十道长沟,沟里密密麻麻排着无数残缺不全的尸体。宋雅和严之榭听说方三响回来了,都很欢喜。方三响却一言不发,一到工作点,便抢过一把铁锹,发疯似的刨起地来,尘土飞扬。
孙希把其他人拦在旁边,低声说让老方刨吧,刨吧……
过不多时,枪炮声在远方骤然响起,而且前所未有地激烈。方三响听到声音,挖沟的动作更加激烈,仿佛要把生命都榨出来似的。
枪炮声足足持续了三个小时,然后渐渐低沉下去,在傍晚时分彻底消失。这时候,方三响凭一己之力,硬是挖出了一条十几米长的深沟,两手虎口被磨出了血口也不肯停。
前方的战况,很快便回报给了掩埋队。梅子山下的防线,在清军发起攻击后一个小时即告崩溃。守将萧钟英且战且退,最后在汉阳铁厂码头向清军发起逆冲锋,身中数十弹而亡。
不过他的奋战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黄兴与民军残部在海容号等军舰的掩护下撤回武昌,清军随即占领汉阳全境。
一俟战事结束,红会掩埋队立刻赶往最后的战场,那里有大量的尸体要收殓掩埋。方三响没有跟去,他留在自己刨的深沟底部,仍旧不断抛出土来,仿佛要挖到地府似的。
姚英子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悄悄让孙希去劝解一下。孙希说:“还是你去吧,你俩又没矛盾。”姚英子白了他一眼,说:“萧钟英不是让你记下仇人的名字吗?你现在跟三响说说,也许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孙希叹道:“说不定老方会更恨我。”他话是这么说,可还是硬着头皮走到坑边,低头对坑底喊道:“老方,我跟你说一件事。”
方三响挥动着铁锹,没有吭声。孙希定了定神:“其实吧,当时我在花楼街问他时,萧将军并不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他后来是怕你不走,所以才假装告诉我……”他双肩缩了缩,似乎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隔了好半天,一个嘶哑的嗓音才随着一锹泥土抛上来。
“我知道。”
“啊?”这个回答让孙希大感意外。
方三响没有解释,继续埋头挖土。孙希怕他失望过甚,赶紧又补充道:“不过他也说过,留日士官生在武昌军政府里任职的很多,稍微打听一下,也许还有机会。”
“谢谢。”
听到这话,孙希一瞬间如释重负:“客气什么,咱们是好兄弟……吧?”坑内响起一声微弱的“嗯”,然后有泥土继续抛出坑来。姚英子在远处等得不耐烦,走过来想看看怎么回事,孙希赶紧摆了一下手,指了指坑底,姚英子探头过去,居然听见隐隐有啜泣的声音,很快又被铲土声盖过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来,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方三响哭泣。
这时一声尖锐的哨声从远处传来,姚英子和孙希连忙转头望去,那是掩埋队即将归来的信号,坑下的方三响,一瞬间也停止了动作。
只见一支长长的运尸队伍从汉阳铁厂方向逶迤而来,步履沉重。远处汉江滚滚东去,呜咽的波涛卷起江风,将晚霞撕扯成一缕缕的酡红长条,有若送葬的旗幡。
此刻的汉阳上空,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