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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智友从首尔过来了。我们在湖边的豆腐餐厅吃了豆腐套餐,然后在湖边慢慢散步。这是六月的一个周日,阳光炙热,但凉风习习。一些骑自行车的人纷纷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走在步道上,随意说笑着。

“工作的地方还好吗?”

智友问我。

“嗯,还在适应中,目前感觉还不错。”

“阿姨怎么样了?”

“在家里休养呢。我跟你说过明姬阿姨吧?她经常去照顾我妈妈,我周末也会过去。恢复得还不错……”

“这段时间你太累了,知道吧?”

“嗯。”

说完,我低下了头。

“你说要去熙岭的时候,其实我很担心。听到阿姨消息的时候也是。看看吧,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

“你总是说没关系……不用考虑那么多,说出来也可以的。”

我们默默地在湖边走着。旁边的松林发出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我和智友是在大学天体研究社团认识的。上大学时我们关系很好,毕业后就各自踏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渐渐疏远,我结婚后就更难见面了。不过偶尔我们还是会打电话或见面。在我离婚的过程中,智友给予我很多帮助。

“你值得被爱。”那天,智友对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流着眼泪的我这样说,“以后我会更加爱你,让你明白什么是被爱的感觉。”我看着智友,终于明白,有些人就是会毫无缘故地讨厌我,但也有些人会毫无缘故地爱我。

“和祖母在一起都做什么?”

智友问。

“就是闲聊。”

“有话可说吗?不是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吗?”

我拿出手机给智友看曾祖母和新雨大婶的照片。

“跟你很像呢。”

智友好奇地指着曾祖母说。

“有趣吧。是曾祖母,祖母的妈妈。”

智友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

“见到祖母以后她就给我讲以前的事。听着这些故事,不知为什么我就莫名地对那些人产生了情愫。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们啊。”

我给智友讲了一些曾祖母的故事。讲到新雨大叔从广岛回来的时候,智友说:

“以前我也听说过很多韩国人在广岛。我妈妈的一个远亲奶奶从广岛回来后,据说很快就去世了……所以那个新雨大叔后来怎么样了?”

“我只听到他回到韩国。我和祖母还用望远镜看到了木星。”

“你把望远镜拿出来了啊?”

“嗯。”

智友欣慰地看着我。

不同于离婚前从没一个人生活过的我,智友以前便没有结婚的想法,一直都是一个人。离婚之前,我一直无法想象没有家人的孤独生活。但在经历了婚姻制度之后,我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次迈入婚姻。

但我的想象力到此为止。我无法想象,独居的日子里年龄日益增长,如果家人都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该怎么活下去。我想不出没有法律监护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想不出尽管松散但仍是一个家的家庭也消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感到很茫然。

我还记得,那天我闻着他穿过的T恤哭了。我想念那些在我眼里看起来很可爱的小习惯,略带鼻音的嗓音和爽朗的笑声,宽阔的后背,厚厚的脚背,一边挑选出门要穿的衣服,一边问我“怎么样”时孩子般的表情,睡觉时伸手便可碰到的火热身躯。

去法院领取离婚判决书的那天,并排坐在等候室的时候,我很想摸摸他。我想把手放到他的胸前,说:“我原谅你了,现在我们回家吧,让这件可怕的事情到此为止吧。”如果那样抱住他,该有多么快乐,多么舒服。心里虽然这样想着,我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因为我知道,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我想起了长久独居的祖母,要么没事就去老年活动中心,要么就下地干活、呼朋唤友的祖母。祖母会不会感到孤单呢?她到底是依靠谁生活的呢?把自己母亲的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祖母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和智友漫步在湖畔,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认识了那么久,什么都不是。”

我说。

“……”

“结局终究都是一样的。你和我也会分开,总有一天。”

“也许会吧。”

“会的。”

“感觉很虚无吗?”

“如果把以后的人生看作分手的延续,会觉得很吃力。”

“现在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不过即便如此,智妍你肯定也知道,这不是全部。”

“我不知道。”

“如果有一天你的想法改变了,就和我说。”

智友对我说。就像确信我的心意总有一天会改变一样。

我开车带着智友在熙岭附近转了一圈。我们不仅去了水产市场,还去了乌龟海岸——铺好铝箔席子,一起躺在上面。躺在那里看到的天空是那么蓝,在智友身边,我又感受到久违的短暂而深刻的平静。

回到家里,我们用从市场买回来的大虾煮拉面吃。日落时间变晚了,已经六点了,天还很亮。坐在客厅里,我们看着天空慢慢地从蓝色变成淡淡的乳白色,又变成粉红色和朱红色,最后变成深蓝色。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知道你以前有多好笑吗?”

智友喝了一口罐装啤酒,看着我说。

“我?”

“你真的很搞笑。什么都想问。‘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

“啊,对。人家都烦了。所以我还是很努力地去改正这一点了。”

“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喜欢笑。”

“智友,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总是说很多对我有帮助的话,懂得表达自己。这一点我很羡慕,对我来说这个很难。”

“我不是对谁都这样。”

谢谢你是我的朋友!我没能大声喊出这句话。智友在我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坐上头班车,回首尔了。

在送完智友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我在担心,智友眼中的我是不是太糟糕了。瘦得脱了相,头发也掉了很多,还反复对朋友说着“没关系,我真的没关系”的我。

那段时间我经常看曾祖母和新雨大婶的照片。看着两人对着镜头微笑的样子,就很想见到她们。如果见到曾祖母,我们会聊些什么呢?好奇心旺盛的曾祖母也许会问我有关大气和天体的东西,那样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她,顺便也听听她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很久没见到祖母了。以前经常能看到她拉着小拖车在公寓小区内外走动,或者坐在老年活动中心前面的长椅上与其他老太太聊天,但这几周以来一次都没见到她。我有些担心,于是给祖母打去电话。

“肋骨裂纹了。”

祖母用轻松的口吻说。

“怎么回事?”

“在卫生间滑倒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以走路吗?”

“可以走,但暂时要待在家里了。很快就会好的。”

“我不想跟你说那些话……”祖母这样说过,“我不喜欢老了以后对孙女喊这里疼那里疼的。”我又想起用天文望远镜看月亮和木星时祖母的表情。祖母不想成为让别人担心的人、需要别人照顾的人、被视为累赘的人。就像我很小的时候那样,她还是只想给我讲故事听,逗我笑,做一个好的沟通对象。我说会找个时间去看她,她爽快地说,那就周五下班后来吧。

祖母看起来比想象中要好得多。虽然步幅很小,走得很慢,但看起来不是特别严重。

“要不要喝柚子茶?”

“瓶子在哪儿?我来吧。您不要用力。”

“在那儿……”

我把水壶放到煤气灶上,舀出柚子茶倒进杯子。

祖母默默地看着我,说:

“差不多都好了。我怕我说骨头裂了会吓到你,所以没说。”

“我知道。”

祖母慢慢地向沙发走去。我把烧好的水倒进杯子,用勺子慢慢搅拌好,递给祖母。

“说话的时候疼吗?”

“刚开始会疼……现在差不多都好了,不要紧。”

“得在厕所的地面上铺点什么才行啊。”

“楼下的仁英奶奶给我铺了。”

和祖母聊着天,我回忆起见不到祖母时的那种奇怪的焦躁感。

“经常和其他老奶奶联系吗?”

“当然。毕竟我要是死了,她们可是会马上来给我处理后事的。”

祖母捧着杯子呼呼地吹着,然后喝了起来。我也喝了一口茶,望着祖母。她看起来比几周前更瘦了。

“您有按时吃饭吗?”

“喂,智妍啊。”

“嗯?”

“你是来做什么老年志愿者服务的吗?你在担心我老得连饭都不知道按时吃吗?”

祖母这样说着,大声笑了起来,然后皱起眉头,好像感到了疼痛。我们很久没再说话。看着阳台上晾晒的干菜,我说:

“祖母。”

“嗯。”

“最开始您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

祖母静静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是有什么话想说,但觉得还是不说对彼此比较好。从她的脸上,我好像看到了几个月前第一次来到熙岭时,自己戴着太阳镜边走边哭的样子。

“多有趣啊,以前。”祖母开口说,“智妍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你十岁的时候来我家住了几天。我们还一起去过海边。”

“我记得的。具体不记得为什么了,反正我们好像经常笑。我很喜欢祖母。”

这样说着,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开口承认过喜欢一个人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祖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彻底忘记我了呢。”

“祖母。”

“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美仙和我的关系那样。不过,偶尔我也会为看不到你而感到生气,是啊,对美仙确实有那样的情绪。”

“应该的,”我回答,“虽然妈妈也有她自己的苦衷。”

“是啊。应该是的。”

祖母这样说着,然后微笑着看着我。

“我经常想起祖母给我讲的故事。”

“是吗?”

“还经常想起新雨大叔。”

“我至今还忘不了新雨大叔的样子。”

祖母静静地望着茶杯。

“我从来没有见过脖子那么长的人。像孩子一样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就会变得很深。他身姿修长,挺起脊梁走路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从广岛回来后,新雨大叔没有洗澡就直接睡下了,第二天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才起来,然后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曾祖母一直说这样吃的话会被噎死,但他还是埋着头只顾吃饭。

曾祖母问发生什么了,大叔没有回答。一连问了几次都不回答,曾祖母明白了,大叔是不愿意再提起那天的事,于是她不再问了。对于那天的事,无论谁问,大叔都只是笑着避开问题,过去每个星期天都去的教堂也不再去了。教堂的人几次找过来,说要为大叔祈祷,但他都拒绝了。大叔什么都没说,却无法掩饰他受到巨大伤害的事实。这一点就连当时年仅七岁的祖母都看得出来。

大叔回来没多久就开始去一家杂货店工作。曾祖父以前去那里送过货,老板听说大叔的情况后,就让他过去工作。据说,老板非常赞赏大叔在那样的年代孤身赴日的果敢、勇气和担当。祖母一直记得,因为大叔有了工作,大家都高兴极了。

那天,祖母在学校又被嘲笑是白丁的女儿。回家的路上,她在一处街角哭泣时遇到了新雨大叔。她慌得赶紧擦擦眼泪,大叔对她说一起回家吧。大叔和祖母保持着一段距离一起走着,他告诉祖母,她出生时是多么可爱、珍贵,祖母的妈妈是多么有勇气和爱心的人。

大叔说,以前都是根据一个人的父母是谁来区分贵贱的。但是日本人进入朝鲜以后,朝鲜人不管是两班还是平民,都只能受到卑贱的待遇。

——他们喜欢这样。

大叔有些凄凉地小声说。

——英玉你认为朝鲜人比日本人卑贱吗?

祖母摇了摇头。大叔又说,用这种方式说别人卑贱的人,才是真正的卑贱。

——英玉很勇敢,吃饭认真,笑得大声,还会踢球,还很能跑,和喜子也玩得好。还会讲故事。

——大叔个子高,脖子长,喜欢笑,吃饭也好。

——你很会夸人嘛。

——我还没说完呢。只要大叔在,阿妈和阿爸就都笑,新雨大婶也笑,喜子也笑。和大叔回来之前很不一样。大叔是太阳一样的人呢,以后看到太阳我就会想起大叔。

——呀,大家看看哪,我们英玉将来一定能当诗人啊。

和大叔聊着天,祖母慢慢忘记了在学校里经历的事情。她感到安心多了。每次祖母大声笑或踢球的时候,曾祖父便会生气,可新雨大叔从不认为这是坏事。他经常从工作的杂货店带回一些零嘴给祖母,让她留着自己吃。祖母说一些好笑的事情,他会说很有趣,让她继续讲下去。有新雨大叔在身边,新雨大婶的脸色不知不觉间也红润多了,有了笑容。

但是那段时间,祖母看到新雨大叔脖子上的皮肤总是脱皮、泛红,不由得有些担心。虽然还没到不能工作的地步,但大叔总是咳嗽。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院子里跑进来一条小狗。是一条瘦瘦的公狗,黄色的皮毛,尾巴上带一点黑色。曾祖母给小狗起名叫阿春。阿春最喜欢跟在曾祖母后面。即使在台阶上用下巴枕着曾祖母的鞋子睡着了,只要曾祖母一走出来,它就会跳起来到曾祖母身边跑来跑去。曾祖母先是不耐烦地把阿春推到一边,最后却坐下来久久地抚摩着阿春的头。曾祖母不在家里的时候,阿春就跑到村口去等,看到曾祖母的身影便朝着她狂奔过去。“你为什么喜欢我呢?”曾祖母带着些许惊讶的表情抚摩着阿春的背,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曾祖母发脾气似的对阿春说让它不要总跟着自己,可声音听起来那么温暖,那么轻柔。从他人那里得到这样的爱,可能对曾祖母来说不是件普通的事情。

就这样,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对祖母而言,那段时间留下了很多快乐的回忆。虽然大叔一直不舒服,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病一段时间后总能重新站起来。

那一次新雨大叔病了很久,曾祖父带他去了开城最有名的医院。那一天,他被西医诊断为肺病晚期。说是肺部已经严重受损,无法治疗,只能到安静的地方疗养。曾祖父告诉医生,大叔是从日本回来后生的病,原子弹在广岛爆炸的时候,他就在那里。

医生问当时有没有受外伤,新雨大叔回答说没有。医生最后说,医学上还无法确定当时的事情和现在的病情是否存在因果关系。

——他的皮肤为什么会这样呢?

曾祖父问道。可医生只是摇了摇头。

韩国首次以“原爆症”的病名被确诊的病例出现在朝鲜战争以后。即使不知道具体原因,不知道核辐射是什么,大人们还是相信,是在日本发生的事情埋下了祸根。大叔的病和其他肺病不一样,脱皮、流脓不止,这些症状都无法用普通的肺病做出解释。

大叔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大人们说他们有话要说,让祖母和喜子到外面去。祖母和喜子、阿春一边玩耍,一边暗中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大人们小声说着话,没有人笑。后来,新雨大婶的哭声传到院子里。哭声越大,祖母就越大声地吵闹。她是故意的。

“新雨大叔和新雨大婶只能回家了。”

祖母拿着茶杯静静地看着我说。

喜子不肯走。她挽着祖母的胳膊,嘴里喊着要和英玉姐姐在一起,又抱着阿春哭着说不能和阿春分开。祖母也不想和喜子分开。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和新雨大婶分开。祖母反复问了新雨大婶好几次:“一定要回老家吗?”大婶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是”,脸上全是泪。

——英玉你要用功学习啊。如果听到别人说“女人学习有什么用”,一笑了之就行了。努力学习才能生存。你阿妈……好好照顾阿妈。不能让她不吃饭,英玉你要好好照顾她啊。

——您不用担心,大婶。

——我啊,有时间就会写信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

——我们都不要忘了对方。英玉,你会不会忘了大婶?

祖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摇头,然后投入新雨大婶的怀抱。

——我们了不起的英玉,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哭,藏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多么委屈、多么孤独啊!这些大婶我都知道。对我来说,英玉就跟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两样。今天想哭就哭个够吧,哭出来之后就不难受了。

——大婶,您现在走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呢?没有大婶,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大婶,大婶。

大家一起去了火车站,天冷得似乎睫毛都冻住了。在车站前面,曾祖母把从家里带来的煮鸡蛋和红薯递给新雨大婶。

新雨大婶和曾祖母看起来都很平静。喜子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再哭闹。就这样,新雨大婶一家踏上了火车。大婶坐在窗边挥手,火车开动时,她用双手捂住脸,低下了头。祖母想再看看新雨大婶的脸,一直叫着大婶,大婶,但她没有抬头,就那么离开了。之前还看似平静的曾祖母回到家后便病倒了,一连卧床好几天。

曾祖母送走新雨大婶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我想象不出来。我无法想象,和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永远分开时的心情,以及和接纳自己的一切的人,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分别时的心情。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认识呢。”

“你的意思是?”

“一想到她们分开的时候多么痛苦,我就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曾祖母和新雨大婶从一开始就不认识,就不需要经历那些了。如果她们从未认识对方的话。”

“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静静地喝了口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如果最后的结局让人难过,可能会让人有这样的想法吧。”

祖母看着我,温柔地笑了一下,继续说:

“新雨大婶是妈妈心里的伤,也是骄傲。虽然这让妈妈狠狠摔了一跤,但也给了她振作起来的力量。每次妈妈想起新雨大婶时,最常说的就是这个。新雨不知有多疼我,不知有多珍爱我。虽然认识新雨大婶之后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但是每当妈妈想起新雨大婶时,脸上的表情总是明朗的,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如果当初不认识新雨大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了,但妈妈还是……”

“选择了和新雨大婶相识。”

“是的。这就是我妈妈。”

祖母看着我笑了。从她的笑容里,我读出了祖母对我的担忧。茶已经凉透了,我走到厨房,往杯子里又续了一些热水,递给祖母。

“祖母。”

“嗯?”

“当时您给我看的那一盒信,您说您想读,但读不了。”

“嗯。怎么啦?”

“我来读给您听吧。我也想看,我还想看看曾祖母收到的信。”

“没必要那么麻烦。”

“其实感觉很不可思议。我从来没见过年代这么久远的信。”

祖母想了一下又说:

“我当然愿意,但是你不要太费心。能给我读一两封,我就没有遗憾了。”

“现在可以拿出来吗?”

“嗯。”

我从里屋的壁橱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竖放着好几层信封,挨挨挤挤的,看不出具体哪一封是什么信。

祖母在盒子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三封信封泛黄的信。

“这是妈妈第一次收到的信。”

“光看信封怎么能知道?”

“有一阵子我晚上睡不着觉,就拿出这些信来看。有一天我怎么也没有睡意,于是就整理这些信,直到太阳升起。到这里这些是最早的那些信。”

祖母把其中一封朝下晃了一下,信纸掉到她手上。这封信也泛黄了。

“好像一个博物馆啊。您是怎么保管它们的?”

“我也不知道。战争时期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这些竟然都保留下来了。”

祖母把信纸递给我。

“你能读给我听吗?”

我点了点头。信是用韩文写的,字迹工整有力,看得出写信人在努力把字写得正规些。虽然信纸上有很多黄色的斑点,但字体很大,字迹清楚,所以读起来应该不难。

“去卧室读吧。”

祖母说想躺下,于是我们去了卧室。祖母躺在厚厚的褥子上,用眼神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我开始读信。

写给三川

三川啊,你过得好吗?英玉和英玉阿爸也都好吧?我挺好的。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不用担心我。记得你总是担心我饿肚子,担心我生病。别担心,我一直按时吃饭。我们家孩子爸回来后好像也稳定下来了。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新雨这个地方。这是个适合人住的好地方,以水清而闻名,而且土壤容易排水,即使下大雨,地面也不会泥泞。四周全是山,非常安静,这里的人们因为喜欢说笑而出名,大家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欢声笑语。村里人还擅长厨艺,自古以来提起新雨人,大家都知道他们做菜好吃。

我跟你讲过那么多关于新雨的事,你却没怎么跟我讲过三川。虽说近在咫尺,我却从未去过那里,真的很好奇。你好像只说过在三川发生过很多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出生在三川,而且在你小的时候就遇到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受到坏人的欺负。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会打架的啊,三川。

三川啊,你有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吧?一想到你,我就会想起我对你大喊大叫,说的那些难听的话。那时喜子刚出生不久,我不太正常。对你,我想用筛子筛过那样,只挑最好听的话来说,但我做不到。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呢?对不起啊,三川。

回到新雨以后,我又读了你写给我的那些信。你说写的都是我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回到新雨重新读着这些信,我默默地流着泪。那时看到你的信,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下决心要活下去。就算是光想想你,你也帮了我无数的忙。如果没有你,我早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是真的,你救了我。

在开城医院医生不是说过吗,顶多还能活一年。当时东伊妈说,喜子妈,受这个苦干什么啊。如果原子弹爆炸的时候喜子的父亲走了,就不用受这样的罪了。也许大家都这么想吧,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现在这样说还是感到害怕,如果喜子爸早晚都得走……还不如我不用看到他最后的样子就分开,那样是不是更好……

也许……为喜子爸考虑的话,说不定那样更好。干脆一瞬间怎么样?那样的话,喜子爸就不用这么痛苦了。这些我都想过,可是,我想还是这样比较好。骂我贪心也好,骂我不管喜子爸,只顾自己也好。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谢喜子爸能活着回来,和我还有喜子一起度过了那段幸福的时光。

如果喜子爸死在了广岛,我会许什么愿呢……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哪怕只有十分钟,我能用眼睛看看他、用手摸摸他、抱一下他,我想要的可能只有这些吧。有些人说,回来后活了这么几年就走了,岂不是让人更伤心?但是三川啊你看,和一个小时、一个瞬间相比,这几年的时间不是已经很长了吗?我很珍惜喜子爸。是,过不了多久喜子爸就要走了。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就要发疯了。但我还是愿意这样。不管喜子爸变成什么样子,至少他在我身边。

三川啊,新雨现在金达莱开得正旺呢。开城也是吗?我想起和你一起采花吃花蜜的时候了,还有摘了花做煎饼吃,采艾草做打糕吃。现在我看到花也好,看到草也好,都会想起你。看到星星和月亮,也会想起你仰起脸看它们的样子。记得你望着夜空,对我说:“新雨啊,你不觉得很新奇吗?”这也新奇,那也新奇,好怀念我们的三川啊。

三川啊,保重身体。

一九五〇年三月二十日

新雨

祖母平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听我读信。偶尔也会把头转向我,双手交握在一起。我用余光望着祖母,继续读了下去。六十七年前的信能留到现在已经很神奇,通过信纸我仿佛能真实地感受到新雨大婶的声音和温度,更让人惊奇。那种感觉就像是新雨大婶走进了我的心里,对我讲述她的故事。曾祖母看到信以后的心境似乎也在我心里重现。“你不觉得很新奇吗?”我仿佛也看到曾祖母仰望着夜空这样说的情景。我小心地把信叠好,放进信封。

“我再读一封吧。”

“不用了,让你受累了。你辛苦地念给我听,可我就这样躺着……”

“我还想再读一会儿。”

我拿出第二封信。字体比第一封信模糊,而且纸的状态不太好,我把它拿近一些展开。

写给三川

三川啊,你还好吗?写到这里,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

如果是你,一定有智慧。只要,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就会好很多。

这样写着信,就让我当作和你在一起吧。我和你说说话。

三川啊……喜子爸的日子不多了。我用牛车拉着喜子爸来到新雨附近最大的医院。我心跳得厉害,简直睡不着觉。静静地看着他受罪的样子真的太难受了,我现在就是在喜子爸身边给你写信。

回到新雨以后,喜子爸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接受了现实,但事实并非如此。

喜子爸没有告诉我他在日本经历了什么,应该是怕吓到我吧。有一天,喜子爸的状态还不错,他抓住我问:“喜子妈,我得把这个说出来再走。”“你能记住这个吗?好,有什么心事别藏着,都说出来再走吧。”我这样说完,喜子爸过了半天才开了口。

那天……喜子爸说他没有受什么伤。出事的时候他正待在没有窗户的工厂地下仓库里面。那是他从未听到过的巨大的轰鸣。到外面一看,所有的建筑都倒塌了,到处都是身上扎满碎玻璃碴死去的人和快要断气的人。随后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雨,能闻到一种类似石油的味道。喜子爸说刚开始还以为有人在飞机上往下倒石油呢。他淋着黑色的雨寻找一起工作的人,当时在外面的人大部分都死了。

当时应该死了很多朝鲜人。广岛有很多朝鲜人,像喜子爸一样自己过去的很少,大部分都是被抓去的,但没人知道具体有多少。喜子爸跟我说这些之前我也不知道,听说里面很多是华川人。“如果有他们家里的地址,真想寄信告诉他们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没有办法。”这样说着,喜子爸不知哭得有多伤心……我都不忍心看他的脸。

喜子爸说,没有人应该那样死去。不管是哪国人,世上没人应该死得那么突然。“是人祸啊!是人祸!”喜子爸抓住我的手反复说了好几遍。

喜子爸是什么样的人?凡事都要感谢,感谢每一天过的生活……三川啊,以前我们在新雨的时候,挨了多少饿,但是只要有一口气,喜子爸就不会忘记感谢。一开始我还想,怎么还有这么迂腐的人。可大概喜子爸的天性就是如此吧。我们全家都是天主教徒,我也受过洗,但我不是那么信。可喜子爸跟我不一样。

但信仰这么坚定的人有一天竟然拉住我说:“喜子妈,我没办法再祈祷了。我们的天主,那个时候在哪里呢?年幼的孩子、无辜的大人一个个惨死之时,天主在哪里?”

“天主没有罪,”我说,“犯下罪行的是那些人。”我说,“天主心里也会难过。”

喜子妈,全知全能的天主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一个只懂得悲伤难过的天主,我不想向他赎罪。我不想在他的面前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想问问天主那个时候在干什么。我不愿再像以前那样跪在地上说:“天主啊,天主啊,感谢您!是啊,您救活了我。可如果我感谢您,那些死去的人算什么?”

三川啊,我虽然不信教,但也听人讲过一些东西。喜子爸的话太可怕了!我是头一次看到他生这么大的气,而生气的对象竟然是天主。“喜子爸,你要遭天罚的,不要再说了。”可不管我怎么劝都没有用。如果换作以前,他应该会说:“感谢天主,让我活着回到朝鲜。”可现在他竟然想让天主道歉,这是多么可怕的话!

喜子爸那天说了很多让人难以置信的话,从第二天开始状态就非常不好了。一想到他这么生气,对人也生气,对天主也生气,要这么悲伤到无以复加地离开,我就觉得心如刀绞。

“你会记得我吗?”喜子爸一连问了我好几次这句话。“会的,喜子爸,你说的我都会记得,我会记住你的。”我回答说。那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三川啊,我跟你说大话了。我说过即使喜子爸留在我身边的时间不长也没关系,还说这样比不见面就离别要好。但其实不是这样。看着喜子爸受苦的样子,我真的受不了。即使有地狱,也不会比这个更可怕。三川啊,我这个大话说得有点过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撑不下去了。

三川啊,记住喜子爸吧。这是喜子爸的遗言。请记住喜子的爸爸,三川啊。

一九五〇年四月三十日

新雨

读信的时候我的声音一直在颤抖,中间停顿了几次。

“累吧?”

祖母说。

“……”

“和自己读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呢。听着你的声音。”

祖母闭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在开城分开后,您就再也没见过新雨大叔吧?”

“是啊,那天在火车站是最后一次见面。新雨大叔看着我笑了,我还记得那淡淡的笑容。大叔去世的时候,我们都没能去新雨。”

“曾祖父也没去吗?”

“爸爸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没能去新雨。妈妈和爸爸都不是爱哭的人,当然这也许是我自己的主观想法,但至少在我面前,他们几乎从没哭过。爸爸看起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妈妈则不停地干活。那样的气氛让我无法开口提新雨大叔,所以觉得非常孤独。我一个人坐在石墙下面,叫一声‘大叔,您在那边过得好吗?’‘大叔。’又这样叫一声。我活到八十多岁,送走了很多人,但那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所以一直忘不了。明明就在身边,心近在咫尺,我却看不到、摸不着。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永远地消失了。”

祖母说完这些,皱起眉头。可能活动的时候感到疼了。

“和你这样说很奇怪……大叔都离开这么久了,可我一想到他还是会微笑。”

祖母微笑着看着我。我看了看祖母,又拿出另一封信,读起来。

写给三川

喜子爸的丧事都办完了。我又回到了婆婆家。除了大哥和喜子,没有人跟我说话。大家都不理我。

心里想着真是委屈啊,突然我又想起了三川你对我说过的话。那次磨坊老板一个劲儿为难我,嫌我干活慢。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说真委屈,结果你说:“委屈是什么话?难受就是难受,生气就是生气,委屈是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你生气的话就说自己生气吧,如果连这样的话都不能对我说,我还算是你的朋友吗?”后来我坐在院子里仔细想了一下,“委屈”两个字好像是假的,委屈什么委屈?当然是生气了。三川你就不是这样。你告诉我,不要总是说着难过难过,自己一次火都不敢发,这样会得心病的。我还记得那句话。

五月的新雨,风很温暖,送喜子爸走也没有挨冻。土地解冻了,挖起来一点都不费劲。“天冷的时候我走的话,土地还上着冻,你要受不少罪,我再坚持一阵吧。”喜子爸还这样开过玩笑,现在他放心了吗?

喜子爸曾反复嘱咐过我,说他不想接受临终圣事。失去意识之前他就写好了信。我问他脑子是清醒的吗,但他只是反复说着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喜子爸走之前,家里认识的一位神父来到医院。当时家里人都在场,我把喜子爸写的信给神父看了,说他说过自己不接受临终圣事。结果神父说那自己不能给他施行圣事。婆婆和小叔子都不住地哀求,但神父坚持说不行,说本人不愿意的话是不可以施行的,然后便离开了。

然后……婆婆骂我是疯婆娘,打了我的脸。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而且不能还手。不过我睁大双眼,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说只要是跟喜子爸的约定,再小的事情也不能违背。然后婆婆说,是我关上了她儿子去天国的门。婆婆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大声叫喊着。我说:“妈妈,请您收回这话吧。如果喜子爸都不能上天堂,这世上哪里还有能去的人呢?天主胸怀博大,一定能体谅喜子爸的。请您不要乱说话。”

虽说我对天主的信念不是很强,但那样说着,我心里也在想,一定会那样的,天主胸怀博大,一定能体谅喜子爸。刚开始我心里也不得劲,看到喜子爸那么生气地说想让天主道歉。我胆子小啊。但其实不是的……如果喜子爸真的抛弃了天主,那他就不会生气了,而且别人让做临终圣事他也会接受的。如果没有爱过天主,那完全可以不冷不热地做完弥撒就回家,就不会那么固执了。

埋好喜子爸,在回来的路上看着天上早早升起的月亮,我心想着,啊,喜子爸已经不能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月亮了,还有蓝色的天、五月的大麦田,还有我们喜子……那些他喜欢的东西,他再也看不见了。这样一边哭着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总觉得月亮不是走在我前面,而是好像有话要对我说。我就问:“你要说什么呀?”然后望着月亮,圆圆的月亮看起来就像是通往天国的门。他应该打开那扇门进去了吧……我们喜子爸……去到那边见到了那么恨也那么爱着的天主了吧……这种想法油然而生,没有丝毫的怀疑。我就是想着这些,然后送走了喜子爸。

三川啊,我很想你。以前怎么在信里都没告诉过你这一点呢?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们三川。

一九五〇年五月十四日

新雨

两人一时无言。我和祖母都沉浸在新雨大婶的话语里。我把信装进信封,放回原处,盖上盒盖。

“休息吧。”

“我占用你太多时间了。”

祖母看了看挂钟说。

“反正我在家也没事做。”

“抓着年轻人不放,让你给我读信。”

“没关系的。以后我再读给您听。”

“谢谢你。”

祖母说完,把手指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上。很快,祖母带着均匀的呼吸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祖母放在我手背上的手指放下,拿起杯子去了厨房。洗完杯子回到卧室,我静静地望着祖母熟睡的脸。她保持平躺的姿势,头稍微向左倾斜,嘴微微张开,眉间挤出皱纹,似乎在做一个很可怕的梦。在石墙下面独自叫着新雨大叔,却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这份思念,那年十二岁的英玉的模样就藏在这张脸的某个地方吧。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毯子给祖母盖上,然后轻轻地走出来,关上了玄关门。

我们坐在一艘圆圆的蓝色大船上,在漆黑的海面上漂泊,大部分人待不到一百年就要离开。所以我们会去哪里呢?我常常想。和宇宙的年龄相比,不,即使与地球的年龄相比,我们的生命也太短暂了。但是我不能理解,不过是刹那的人生,为什么有时会感到如此漫长和痛苦?做一棵橡树或一只大雁也可以,为什么要生而为人呢?

决定用原子弹炸死那么多人的心和将此付诸行动的力量都来自人类。我和他们是同样的人类。我静静地想着,由星尘构成的人类所制造的痛苦,以及星尘是如何排列而成为人类的。我抚摩着曾经是星星,甚至曾经是超新星碎片的自己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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