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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周末回到首尔后,我和妈妈一起去了离家不远的烽火山散步。因为山顶有烽火台,所以这里被称为烽火山,但实际上是一个只有六十米高的丘陵。妈妈说,从体力有所恢复的时候开始,就常沿着烽火山步道走,有时还会逞强爬到山顶。虽然是小丘陵,但树木茂密,到处氤氲着青葱之气,很有爬山的感觉。

妈妈慢慢走着,前后大幅地摇动着双臂,看起来很可爱,我也模仿着她的动作,忍不住大笑起来。于是妈妈更夸张地挥动着胳膊,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笑了起来。正是炎热的七月正午,即使一动不动也会冒汗。也许是因为艳阳高照,也许是好久没出来散步了,我的心情很放松,和妈妈的对话难得不带任何紧张感。另外我也想告诉妈妈,和她担心的不一样,我过得很好。

“和明姬阿姨经常见面吗?”

“嗯。明姬姐住六号线旁边,所以经常来我们小区一起吃饭什么的。”

“墨西哥……她什么时候回去?”

我小心地问道。

“快了。正好我打算跟你说……”

妈妈避开我的视线,把目光投向长椅。

“我想跟着明姬姐去一趟墨西哥。”

我被妈妈的话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不是那种会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人。眼前的妈妈让我感到陌生,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话让我很高兴。

“本来很担心爸爸的吃饭问题……家门口开了一家很大的副食店,我让他去那里买着吃。”

“爸爸怎么说?”

“问我是不是疯了呗。”

妈妈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我是疯了。不守着老公好好过日子,到处瞎逛游。什么,墨西哥?”

妈妈笑了一会儿,接着平静地说:

“明姬姐以前让我去墨西哥玩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还记得吧。我第一次动手术的时候还让你回家给爸爸做饭,真是不正常,我当时。但是这次见到明姬姐以后,就想抓住。”

“什么?”

“人生。”

连和朋友两天一夜的旅行都没去过的人,唯一的出国经历是夫妻二人去过一次日本。现在她说想要抓住人生。

“明姬姐说的,说我们一起在邮局工作的时候我就那样说过,我说想看看这个世界,想到处逛逛。后来我结婚了,再后来你也知道。”

妈妈走到长凳那边坐下了。

“不会去太久,待一个月就回来。在明姬姐家休息一下就回来。”

妈妈抬头看着我,就像二十出头的孩子要说服父母,踏上人生初次的背包旅行一样。

“妈妈活得开心一些吧,今后。但是要注意安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不用担心爸爸吃饭什么的。”

“好。谢谢。”

妈妈说完,松了口气,好像没有我的允许就不能去一样。妈妈说不顾爸爸的强烈反对,已经买好了去墨西哥的机票。我说不知道妈妈还有这样的一面,她说她也不知道。

“这是一场革命啊。”

听到我的话,妈妈拍着手笑了。

趁着气氛不错,我跟妈妈说了这段时间和祖母见过几次面的事情。我说自己邀请祖母来家里一起吃饭,祖母还给我讲了过去的故事。妈妈舔了舔嘴唇,边听边点了点头。

“我经常想,即使你祖母和我的关系再不好,我也不该不让你和她见面。”

“不让祖母来参加我的婚礼也太过分了吧?”

“是吗……”

妈妈从长椅上站起来看着我。

“挺奇怪的。对某个人带来很多伤害的人,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可能是非常好的人。”

我看着妈妈,努力揣摩她的心思。妈妈不带任何感情,说话的声音也不高,但看起来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是对必须说这种话的情况本身感到疲倦。妈妈背对着我,慢慢地向山顶走去。我也到妈妈旁边并肩走着。

“不过也好,你在那里有一个可以交心的地方。”

妈妈说。

“研究所的人也都很好。”

“是吗?”

“是真的。”

“这样下去,你不会真的永远待在那里吧。”

“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妈妈没有接我的话,表情僵硬地向前走着。

“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不可以吗?”

妈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疲惫的神情看着我。

“你这样的孩子本可以活得更好。聪明、开朗,我总是不敢相信你这么好的孩子是我的女儿。”

“妈妈对我现在的生活就那么不满意吗?”

我生气地说。妈妈的表情有些惊慌。

“我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是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好。”

“妈妈,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比我更聪明的人到处都是,我没有那么特别。现在的工作对我来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现在又不是只说工作的事。”

“妈妈,别说了。”

“好吧。”

妈妈说完,加快了步伐。她也知道,我们说得越多越没有好处。

妈妈一辈子都对我充满了期待,然后失望。她曾说:“像你这样头脑聪明又有文化的人,应该过自己做梦都没想过的那种生活。”当我说要和出身贫穷、一无所有的他结婚时,妈妈对我非常失望,但看到我婚后组建了正常的家庭,她还是对此感到满足,不再固执己见。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女婿。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家庭能越来越好,过上别人眼中那种体面的生活。

可我连妈妈那小小的期望都没能满足,让她彻底失望了。我一直以为,与其不断期待得到妈妈的认可,结果却屡屡受伤,不如在事业上做出成绩,有朋友们的支持就足够了。但是头脑里懂得的东西,心却难以接受。孩子不是妈妈用来展示的纪念品!脑海里这样呐喊着,心里却非常清楚,妈妈的愿望并非只是向大家展示自己的女儿,正因如此,我感到非常难过。

我们两人都一言不发地慢慢走到山顶。站在瞭望台上,我们远远地眺望着下面的风景。

“好多楼房啊。”

我说。

“这里是首尔嘛。智妍,你看那里。”

妈妈用手指着视野尽头的山说。

“那是南山,左边是冠岳山。”

“是吗?”

“嗯。”

刚才一直走得很慢,可妈妈还是气喘吁吁的。

“得好好锻炼身体,妈妈。如果真去墨西哥的话。”

“嗯,在此之前我会多走走的。”

“说好了哦。”

“一言为定。”

妈妈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能感觉出,现在的妈妈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和我亲密无间了。从她看我的表情中也可以看出,她对我有了距离感。我们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怄气,一连几天不说话了。现在火苗还没变大就熄灭了,我们却因为向对方扔去了小小的火种而突然感到难为情。这也意味着,我们的关系没有那么亲密了。我们的眼神流露出共同的恐惧,那就是一旦给对方造成伤害,之后可能就再也无法挽回了。现在的我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争吵了,真的变成那种因为害怕结束而无法随心所欲地争吵的关系了。我们聊着无聊的话题下了山。

几天后的下班路上,我看到在对面拉着一辆紫色格子花纹小拖车的祖母。我掉了个头,把车停在祖母旁边。

“这样四处走动能行吗?上车吧。”

我从车上下来,把拖车放进后座。

“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呀。”

祖母这样回答,调皮地笑了。

“这不是在去的路上吗?”

“我是拖着这个运动,练习走路。天天待在家里,肌肉都没了,医生叫我多走动。你要去哪儿?”

“刚下班,掉了个头来带您。”

“晚饭呢?”

“您呢?”

“我还没吃。”

“要不要去吃汤丸?就在车站附近。”

祖母点点头。

海水浴场开张后,市内开始充满活力。有名的美食餐厅前面都是排队等候的人,和冬天的熙岭完全不同。去汤丸店的路上人也比平时多。

“您身体怎么样?”

和祖母面对面坐好,点完苏子汤丸,我问道。

“啊,肋骨吗?差不多都好了。”

祖母若无其事地说,然后往杯子里倒了些水。

“上次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的,睡着了……只要躺着就能睡着。”

对于那时读到的信,我们没有再说什么。祖母说很不好意思让我读信,而我对祖母说的话感到很遗憾。我在想,如果是关系非常亲密的孙女,她还会这么客气吗?

我们默默地吃着汤丸。祖母把汤丸放到汤匙上,呼呼地吹了好几次才吃,跟妈妈一模一样。妈妈也不太能吃热的食物,吃一碗面也要放凉了再吃,总是要很久才能吃完。

喝完饭后甜品生姜桂皮茶,我站起来打算结账,这时祖母说不要让我为她花钱,她想请客,于是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结了账。

“下次你再请不就行了吗。”

祖母说。

吃完晚饭出来,太阳还没下山,天空泛着蓝色。我开车载着祖母去了海水浴场附近。虽然有点累,但我不想辜负这样的夏夜。

海水浴场对面有一排生鱼片店,浴场和饭店之间有车道和宽阔的人行道。我从后座拿出拖车递给祖母,祖母两手搭在拖车的扶手上,慢慢地走了起来。海边的游客们聚在一起,要么聊天,要么放鞭炮。餐厅的露天座位上,人们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喝酒。四下里宛然一片夏日海边的气息。

“那张照片……总感觉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像是四十多岁,她们后来又见过面吗?”

“啊,那张照片啊。那是战争结束后拍的。”

“新雨大婶又去开城了吗?”

祖母微笑了一下,然后用责备的口吻说:

“战争结束后还怎么待在开城?那样的话我们现在就在朝鲜了。”

“那是怎么……”

“熙岭。”

祖母说完,调皮地笑了。

“这里吗?”

“是啊。战争结束后在熙岭拍的照片。”

我拿出手机又看了一下那张照片。

“你看那边。”

祖母指了指远远飘在天空中的白色风筝。一只带着两条尾巴的菱形风筝飘在海面上方的高空。我们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风筝。海浪拍打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痛快。

“祖母。”

“嗯。”

“曾祖母是怎么来熙岭的?”

“这个……”

祖母说到这儿,沉默了很久,最后有些犹豫地开口了。

那天早上下着雨,远处传来“轰隆”的响声。一些穿着军装的人结队出动,一直有“轰隆”的声音传来,时间越久,声音越近。夜里人们听到了天裂开的声音。祖母说,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战斗机在低空飞行的声音。

有一天,祖母在村子里玩耍的时候,看到马路对面曾祖父干活的磨坊的老板和别人一起被绑着手带走了。祖母无法忘记他看向自己的那个瞬间,从来都高高在上的人被绑起来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

第二天,老板在祖母上学的小学操场上被枪杀了。附近的居民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思想犯,必须带着孩子们去操场围观。曾祖母和曾祖父也在其中,带着十二岁的女儿英玉。

祖母说,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让孩子们也目睹那样的场景。她无助地看着人一个个被乱枪射死的场面,不能出声也不能流泪,要努力做出没有感情的样子,像树一样站着。虽然是大热天,但她浑身冒冷汗,只感到一阵寒冷。还不如一次都死掉,一瞬间都结束。她这样想着,指甲把手掌抠出了血,希望这样能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一共有十人被枪杀,看完整个过程他们才得以离开操场。回去的路上,曾祖母望着前方直直地向前走着。年仅十二岁的祖母也知道,感情上的动摇是危险的。祖母担心说不定有人在监视大家,所以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曾祖母回到家关上房门后,嘴里反复说着,要打起精神,打起精神才能活命。

祖母说当时死去的不止那十人。第一个英玉也在那个时候死了,重生的英玉和以前的英玉不同,变成了一个很差劲的人。曾祖母、曾祖父和祖母在有生之年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天的事,之后三个人以各自的方式逐渐破碎。从表面上看,变化最大的是曾祖母。即使战争结束后,曾祖母晚上也要吃药才能睡着,她对人的疑心很重,总是担心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处理掉。谁也无法改变她的那些想法。

“这些话我是第一次说。因为太难受了。每次我都说自己不太记得了,这样一带而过。怎么会不记得呢?年纪大了,好像记得更清楚了。那些事怎么可能忘记呢?”

祖母又说,如果不是那场战争,心里的病不会像现在这样严重。

“心里的病?”

“是的。我……是个很差劲的大人。对你妈妈也是。”

祖母这样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我有些吃惊,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她一起走着。

祖母说,当时的一些情景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包括曾祖母和曾祖父小声讨论着说要南下的事情,还有远处传来的“轰隆”的轰炸声。

一天晚上,祖母听到有人“英玉啊,英玉啊”叫她的声音。听阿春的叫声,好像不是陌生人。曾祖父在黑暗中起身,问着“谁啊,谁啊……”这时,只听曾祖母喊了一声“新雨啊”,把门打开了。正是秋末时分,凉风刮进屋里。门外站着的是新雨大婶和喜子。

——英玉她爸,大半夜的,对不起啊。

新雨大婶说了一句,让喜子进了屋,自己也跟着进来了。曾祖母点燃了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映照出新雨大婶和喜子僵硬的表情。新雨大婶拎着一个大包袱,喜子也夹着行李。换作以前,曾祖母和曾祖父都会高兴地把她们拉过来,可如今看到新雨大婶和喜子的样子,他们的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怎么回事,喜子妈?

曾祖父问新雨大婶。

——英玉她爸,能让我们在你们家住几天吗?我要去大邱。我娘家姑妈在那里……

——不是几天,喜子妈你想住几天就住几天,但是怎么这么突然……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我们不会给你们家带来麻烦的,就住几天……

新雨大婶犹豫之际,喜子开口了:

——新雨那边出乱子了……我舅舅被拉到山上去……

——喜子!

新雨大婶打断了喜子的话。犹豫了片刻,她讲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她说自己的哥哥在去田里的路上被抓走,然后被带到山上用枪打死了。新雨大婶再三强调哥哥与思想问题无关。

新雨大婶的婆婆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命令新雨大婶离开他们家。理由是新雨大婶的哥哥作为思想犯被处决,很有可能会连累他们家。如果喜子是男孩还可另当别论,婆婆对喜子没有半点感情。听到婆婆让自己带着孩子随便去哪里,再也不要回来,新雨大婶当场收拾行李离开了家。

——过几天我们就会走的,不会连累你们的。

新雨大婶话音刚落,曾祖父就开口说:

——是吗?那就只住几天吧。我打听一下去大邱怎么走。

——谢谢,英玉她爸,谢谢。

新雨大婶嘴上说着谢谢却仍然一脸惊慌,祖母焦急地看着她。刚开始曾祖父说的明明是住多久都可以,但听了新雨大婶的话之后,又改口说让她只住几天。要是新雨大叔还活着,父亲也会那样说吗?一旁的祖母把新雨大婶的失落都看在眼里。

——还有,从现在开始,喜子你不能再把舅舅被处决的事告诉任何人,不管在什么地方。这是为了你妈妈和你好。知道了吗?英玉你也不能到别处说这种话。

——知道了,叔叔。

喜子把头靠在新雨大婶的怀里。

——好了,一路上辛苦了。今天先休息吧。

曾祖父这样说完,就先躺下了。新雨大婶和曾祖母这才互诉重逢的喜悦。喜子也扑进祖母的怀里。

第二天,新雨大婶和曾祖母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新雨大婶坐在褥子上小声给曾祖母讲她离开新雨那天的事。

婆婆叫她离开的时候,大哥哭着抓住了她,但她只是默默地收拾行李,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这时身后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喜子把一块大石头扔到了酱缸台上。储存酱引子的大缸是婆婆最宝贝的物件之一。浓浓的酱油味飘了出来。

——这个死丫头疯了吧,疯了!

婆婆大叫着跑过来打喜子的头。以前她也这样打过喜子几次,每次新雨大婶都不敢对她说什么。可战争时期把一个九岁的孩子扫地出门,还打她,看到这里新雨大婶再也忍不下去了。

——请您把手从喜子身上拿开。她现在已经不是您的孙女了。就算是畜生也没有打她的头的道理!

——你还敢顶嘴。

——您还算是人吗?做得也太过分了!

新雨大婶往婆婆脚边吐口唾沫,拉着喜子的手离开了家。

曾祖母听了新雨大婶的话,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新雨大婶失去了哥哥还要强打精神活命,看样子一次也没畅快地哭过。丈夫不在了,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女儿去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虽然曾祖母很想让新雨大婶和他们一起在开城生活,但曾祖父担心新雨大婶会给他们招来灾祸。

——要保重身体啊,新雨。我真的很担心你……

曾祖母的眼里噙满泪水,她再也无法相信别人了。新雨大婶一个人带着孩子去大邱会不会出事?她实在乐观不起来。

——你怎么哭了啊……

新雨大婶拍了拍曾祖母的背。

——我还没死啊。你看,我好好地在这儿呢。

——我还以为再见到你时就剩下一起笑了。我们一边说着以前的事,一边问着“是吗”“是吗”,把攒了许久的话尽情说个够,像以前那样一起笑。

——三川你也这么喜欢哭啊。你还说我是爱哭鬼,我看你才是爱哭鬼呢。

——不是因为你的话我才不会哭。

曾祖母用衣袖擦擦眼泪和鼻涕,然后看着新雨大婶。如果自己是她,也能像她那样离开家吗?曾祖母没有信心,想来想去好像自己做不到带着九岁的女儿去避难。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听到曾祖母这样问,新雨大婶摇了摇头。

——听说从开城走到首尔只需要三天。先去首尔看看……

——你那个婆婆,披着一张人皮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就算婆婆不赶我走,我也要出来。最近村里随便找个什么碴就能要人的命,我能安然无恙吗?

新雨大婶搓了一把脸,看着曾祖母。

——三川啊。

——嗯。

——我哥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啊。

——我知道。

——什么思想啊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

——是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啊,新雨啊。

新雨大婶这样一连说了好几遍。祖母不安地看着她。

喜子告诉祖母,住在大邱的姑婆非常富有,家里的房子有很多房间。还说大邱冬天也很温暖,她会和妈妈在那里好好生活,再也不回北方。

——不过我会想念英玉姐姐的。

然后,喜子又说起一起在开城生活的日子。“姐姐你还记得那时候吗?”喜子这样问着,想看看祖母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记得。有些事情祖母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怕喜子伤心,所以就说自己都记得。当然,祖母也记得很多事——曾祖母把从磨坊里带回的年糕给了祖母和喜子每人一块,两人每次都只咬一点儿,不舍得一下子吃完;祖母在学校前面的山坡摔了一跤,小腿伤得很重;和新雨大叔还有喜子一起玩跳绳;用掉落的木兰花瓣吹气球;和喜子玩抓石子儿最后吵架了,两个人一连几天没有说话……

喜子的记忆惊人地具体,数量也异常庞大。她一刻不停地诉说着那时的事,祖母听了很久,然后开口问她在新雨过得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上学,回来就帮着干农活。

但是仅此而已,喜子再也不肯多说,又把话题转到生活在开城时的事情上。十二岁的祖母不能理解这时的她。她把在开城经历的芝麻大小的事也讲得煞有介事,似乎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事情。终于,祖母感到有些厌烦了。

——哎呀喜子。现在我们说点别的吧。

喜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原来姐姐都忘了。

——哪能忘了,都记得呢。可喜子你说了太多那时候的事了。

——姐姐不喜欢听这些吗?

——不是不喜欢听,而是也想说说其他的。

——说什么?在新雨发生的事情还是出来避难的事情?那我没什么话可说了。

喜子说罢就在地上用石头画起了画,祖母这才明白自己没有理解她的心思。

——喜子你还记得你偷吃炒豆子被新雨大叔发现的事吗?

——记得。当时因为吃太多,所以一直放屁呢。

喜子咧开嘴笑着说。看着她的笑脸,祖母不禁又想起新雨大叔的脸。

——还记得新雨大叔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取笑你,说喜子是放屁精。

——是啊,我们一起笑得都流眼泪了。

——对。

两人相视而笑。

——等世道太平了我们就一起生活吧。姐姐、三川大婶、我、阿妈,还有阿春。

——好啊。

——我不要结婚,我要和姐姐一起生活。我最喜欢姐姐了。

——傻孩子。

祖母轻轻笑了一下,抚摩着喜子的短发。喜子九岁,但比同龄人长得小。祖母虽然十二岁,但在同龄人中属于个子高的,因此两人看起来年龄差距要更大一些。祖母像爱护小妹妹一样对待喜子,喜子则像依赖大姐姐一样追随着祖母。但是喜子不能一直住在祖母家。住了三个晚上,她便踏上了避难之路。在破晓时分。

曾祖母将留作不时之需的那些积蓄都给了新雨大婶。大米、大麦和大豆也尽可能多地装进她们的行李。在那种情况下,新雨大婶也没有客套,收下了曾祖母给她的东西。

——如果你们去南边避难,有地方可去吗?

新雨大婶问。她知道曾祖母没有什么可以投奔的亲人。

——听说英玉爸的叔叔住在首尔。

——我把我姑妈家的地址告诉你,如果你们无处可去,可以随时去那里。

新雨大婶把大邱的地址写在纸上递给曾祖母。

——路上小心,新雨啊,喜子啊。

曾祖母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喜子啊,等不打仗了我们再见面。新雨大婶,我们以后再见。

——好,好。都保重身体,我们还会再见的。

新雨大婶拿起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有牵着她手的喜子还频频回头。曾祖母望着新雨大婶的背影,连连说着“再见,再见”,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瘫坐在地上。然后她低着头,好一阵子没有起来。祖母不知所措,在曾祖母身边打着转。阿春跟着新雨大婶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回到院子,它把鼻子贴在祖母的手背上,看着祖母。

“有时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我什么时候在开城的?又是什么时候见过新雨大婶和喜子从院子里提着行李离开的?”

祖母疲惫地抬起头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一说那时的事就觉得筋疲力尽。都过去那么久了。”

“我们回到车上吧?”

“等一下……我想再看看大海。”

祖母把拖车停在沙滩入口处,然后一步一步地朝大海走去。脚陷进沙子里,走不快,但不一会儿就到海边了。

“鞋子会湿的。”

祖母一边往后退着躲开海浪,一边轻轻地笑了。

“要不要坐一会儿?”

我们坐在凉凉的沙滩上仰望着天空。半月当空,夜光通明。白色的风筝在半月附近拖动尾巴飞着。

祖母说,如果当时的喜子现在在这里,一定会问“姐姐还记得吗?”然后讲起和新雨大叔一起放风筝的事。祖母还说好像能看到拿着一起做的风筝,爬到山坡上迎着风向前跑的大叔的样子。喜子一定会说起当时她和祖母是如何哈哈大笑,迎着冬天的寒风一直放风筝,直到脸上失去知觉为止。那样的话,祖母也会说“喜子啊,我也记得呢”,然后看着喜子一起笑。

我想,喜子就像在高高的天空放风筝那样,用记忆的风把不想忘记的瞬间挂在心上。同时我又想,把这些风藏在心里,应该并不总是快乐的。

本来说只坐一会儿,可我们还是久久地默默望着大海、月亮,还有白色的风筝。

远处传来人们放鞭炮的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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