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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地铁正在穿过汉江。我听着列车轨道传来的轰隆声,望着窗外。太阳当空散发着光芒,阳光下的江水亮得有些刺眼。穿着杏色卫衣的小姑娘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她微张着嘴,似乎睡得很沉。

看着这一幕,我想起二十多岁时每天坐地铁往返三个小时走读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累,在地铁里的大部分时间在打盹儿。睡得太沉的时候,我也会不知不觉地把头靠向旁边的人。“同学,没关系,倚在我身上吧。”很多女人会这样说,然后把肩膀借给我。那时的我没有把她们的好意太当一回事。

婚后有段时间也是坐地铁上班。在研究生院的研究室里待了一整天,回家的时候,我经常想象自己乘坐的地铁不是去自己的家,而是去别的地方。回到有毒的家里,我努力花在丈夫身上的那点心力也日渐微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回家我都很紧张。

那天我也是蜷缩着肩膀,正神情严肃地用手机看着新闻。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边打盹儿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气得扭动了一下肩膀,让她无法倚上来,可她还是一直靠过来。我用余光扫了一下,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大大的背包,脚上穿着一双似乎很久没有刷过的破旧的运动鞋。她的头总是碰到我,我觉得很烦,很生气,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曾以为是丈夫的外遇以及和他的离婚摧毁了我的精神支柱。但是,真的只有这些吗?像我曾经相信的那样,像我想相信的那样,他对我来说真的是有意义又有分量的人吗?在知道他有外遇之前,我真的像一直以来坚信的那样,没有那么痛苦,也没有那么病态吗?

我想通过和他结婚,逃避自己存在的问题和具有的可能性。我想远离我的原生家庭,远离看似难以解决的伤痛,远离受伤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远离真正的爱。我不想经历真心实意地深爱一个人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想远离这种感情上的可能性,在不冷不热的关系中安全地生活。还有比欺骗自己更容易的事吗?离婚后我经历的痛苦时光不只是因为丈夫的欺骗,也是我欺骗自己的结果。扪心自问,其中更让我痛苦的正是我对自己的欺骗。

在那段追求安定的时间里,我没有获得成长。就像被困在缸里的树木,不能尽情地伸展树枝,与世隔绝了。“看你说话真是恶心。像你这样的人谁会喜欢?”他的母亲这样对我说,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你为什么看不到我的痛苦?他扔下独自流泪的我,关上了房门,然后播放音乐,做起了健康操。他看起来就像对我切断了感情线路。向他一一解释我的感情是没有意义的,是行不通的。不是应该到此为止吗?但是我又逃避了这个问题,装作没发生过那些事。我死心了。他不在家的时候,即使我正在哭,只要他的电话打进来,我也会清一清嗓子再接电话。如果他问“你的声音怎么回事”,我就会说:“哦,刚睡醒。”

我对谁说过谎?

对我,对我的人生。因为不想承认,因为不想知道,因为不想感受。

黑暗就在那里。

靠在我肩膀上的女孩表情平和地睡着。正是晴朗的午后,肩膀上传来的重量让我感觉很好。我想起曾借给我肩膀的那些素不相识的女人。一定也有人把自己的肩膀借给过她们。该是多么疲惫才会睡这么沉,希望她能好好放松一会儿。我想,就是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心意,有时也会给人以活下去的力量。不管是对于靠在别人肩膀上的人,还是把肩膀借给别人的人。就像一缕阳光从云缝里照出来,这种心意也再次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很欣慰。

我正在去国立中央图书馆的路上,打算去那里看一下一九九二年KBS播出的纪录片资料。祖母说,一九九二年秋天在纪录片中看到过喜子,还说,别的不管,她只想知道喜子是否还活着。祖母说自己每年都会梦到一次喜子,最近则频繁梦到。她觉得如果喜子还活着,说不定也在寻找自己。祖母这样说的时候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其实我也很想找到喜子。我一直牵挂着,新雨大婶去世后,喜子过着怎样的生活。

喜子办完丧事,和曾祖母一起来到熙岭。喜子烫了长鬈发,穿一件黑色大衣,脸色苍白,努力向祖母笑了一下。喜子在祖母家一连睡了好几天。虽然水壶和杯子就放在枕头边,但她好像一口水都没喝过。过了几天,她才走出房间,喝了祖母做的绿豆粥。喝粥的时候,喜子说:

——现在哪里都没有我的家了,姐姐。

——别这么想。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你这么说太让人难过了。

尽管如此,祖母依然没有信心成为喜子的家人。她和喜子已经十年没见过面了,她几乎无法想象喜子的生活。喜子也一样,她们之间没有现实的公分母。虽然过去她们经常互相写信,但这与坐在同一张饭桌前、吃同一锅饭的时期相比,感觉是不一样的。不过祖母还是觉得自己是喜子的家人,“累的时候来熙岭玩儿”这句话也是发自真心。所以,喜子说现在哪里都没有自己的家了,可能让祖母的心里有了一些芥蒂。

对话的次日。祖母正在打扫掉在地上的线头和碎布,喜子打开房门说:

——我想看海。

祖母把妈妈交给曾祖母看,和喜子一起去了乌龟海岸。冬日的寒风凛冽,吹得人头疼,海面上波涛汹涌。喜子坐在沙滩上,用戴着手套的手划拉着沙子。祖母远远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喜子身边,在她身后跪下,紧紧地抱住了她。也许是世界上只剩下风声和海浪声,所以才可能这样。祖母是不习惯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祖母还记得,喜子从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起,不管走到哪里都像影子一样跟在自己后面。还有年幼的喜子一刻不停地叽叽喳喳,努力把自己所有的故事都讲给自己听,生怕有一丝遗漏的样子。还有喜子穿着露出纤细小腿的旧短裙在胡同里跳绳的样子。因为近视严重,喜子向前伸着头、眯缝着眼睛的脸。说着“姐姐,好好吃饭。再见,再见”,在汽车站告别时的样子。祖母把头埋在喜子的长发里,久久地抱着她,直到头被海风吹得像要裂开一样痛,直到戴着手套的手也被风吹疼。

坐了那么久,全身都冻僵了,祖母和喜子用像是跳舞一样奇怪的姿势从海边走了回来。两个人看到对方的样子,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祖母告诉喜子,新雨大婶在那一带的海边一直玩到裙子被海水打湿。那时的她真的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健康。

——玩的是扔球游戏。

——什么球?

喜子向祖母走进一些,问。

——拳头大小的橡皮球。是新雨大婶买给美仙的,从大邱带过来的。

——还做什么了?

祖母从新雨大婶踏入熙岭的那一刻起,直到她离开,把那期间所有的事情都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

——阿妈没有说过什么关于我的话吗……

喜子嘴唇嚅动着,低声问。

——她说有时会梦到喜子你变成了鸟。她说,看到一只特别好看的鸟立在高高的树枝上,于是激动地说:“鸟儿呀,你下来好吗?”可那只鸟踩着树枝飞向了高高的远方,她有一些伤心,接着又无比地高兴,高兴得要流眼泪。

——怎么知道那只鸟是我……

喜子用沙哑的声音说。

——不管你变成一只鸟、一只鼹鼠,还是一棵柿子树,新雨大婶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喜子啊,我们可爱的喜子啊。

——是啊,应该是吧。

喜子摘下眼镜,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一周后喜子回了首尔。她给祖母写信的次数比任何时候都多了。暑假到了,喜子拖着行李来到熙岭,假期给村里的孩子们做课外辅导,还帮忙照顾妈妈。她经常和祖母一起拿着漏气的皮球出去玩,直到太阳落山。后来喜子也经常来熙岭玩。

一方面祖母对喜子的来访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喜子又让她并不那么自在。喜子现在和祖母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说首尔话,祖母总是因为那种冷冰冰的语气而轻易受伤,也常因为一点点小事就生气。一天,喜子随口说道:“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上大学。”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祖母的心。难道喜子不知道自己所享有的特权吗?世界上到处都是因为没有饭吃而忍饥挨饿的人,她是吃饱了撑的所以在这里无病呻吟吗?祖母终日辛苦劳碌,才能让一家三口吃饱肚子。她不想对如今孤身一人的喜子冷酷无情,脸上的表情却骗不了人。

当喜子毁掉与未婚夫的婚约,说要去德国留学的时候,祖母也没有祝福喜子。“你一个女孩子真是胆子大。女孩子家孤身一人出门在外,能保全自己吗?”这是祖母出于担心说的话,喜子却因为祖母不支持自己感到生气,祖母也对喜子难掩气愤。直到喜子去德国,两人之间的隔阂也没有消除。

“为国争光的海外同胞”系列是一九八八年夏天至一九九三年夏天播出的纪录片节目。《密码学家金喜子博士》那一期于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八日播出。

她戴着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留着及肩的黑色直发。薰衣草色的衬衫塞进了古铜色休闲裤里面,脚上穿着牛津鞋。纪录片的第一个镜头,她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画面下方有“密码学家金喜子博士(五十岁)”的字幕。下一个场景中,她和三四个同事在一个闪烁的黑色大机器前用德语交谈着。其中一个褐色头发的男子说:

“在为一些大公司提供特殊的安全系统方面,她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她用自己的方式建立了一套信息访问控制系统。”

画外音讲述着她在德国取得的成就,然后介绍了她作为密码学家的生活:当年她以国家公费奖学金获得者身份前往德国留学,在获得数学硕士和博士学位后,成为密码学家,往返于美国和德国。中间穿插着对一些同事的采访,大家都对她进行了不错的评价。接下来镜头上出现了她工作时的样子,最后,她的家出现在屏幕上。小小的公寓里看不到什么家具,墙上也没挂任何相框。

“作为著名学者的家,这里显得过于朴素了一些。小小的厨房和客厅、一个房间,这便是全部,连基本的书房都没有。”

接下来是一个特写镜头。她坐在芥末色的沙发上,手里拿着茶杯开口说:

“我已经习惯了经常离开,所以不怎么买东西,东西多了打理起来也很难。工作都是在餐桌上完成的,这是从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镜头拉远对向了周围,她坐着的沙发,旁边的台灯和床头柜同时进入观众视野。床头柜上有个小相框,我按下停止键,仔细看着相框里的照片。那是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在熙岭照相馆拍的合影,和祖母手里那张照片一样。

我又按下播放键。采访者问起她的故乡和童年,这时镜头再次对准了她。

“我一九四二年出生于开城。‘6·25’时期我去了大邱的姑奶奶家避难,上大学之前我一直住在大邱。一九六一年我考入梨花女子大学数学系。”

她用从前的首尔口音说。

“您那个年代能上大学,家庭应该很富有吧?”

她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是以第一名的身份考进去的。有奖学金,所以才能去。”

“父母把年幼的女儿送到外地上学,一定很不容易。”

“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母亲经常说,要多学习,要走得远一些。也许这样说听起来像是自夸,但我确实天生头脑聪明。母亲可能早就看出来了。她出生于日本帝国主义时期,在那个时代,‘女人的命就是个空心葫芦’这句话对人们来说简直是绝对的信仰。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母亲算是个异端了……我是这么想的。”

说到这里,她大声笑了。

“留学生活中一定很想念妈妈吧。”

听到这个问题,她的眼神晃动了一下。她喝了一口茶,示意对方提下一个问题。

“作为女性,专攻数学会不会很难?”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笑。虽然画面的清晰度不高,但还是能隐隐地看出她的愤怒。

“我的意思是,您很了不起,我想说的是这个。一个女人,而且是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您至今未婚的原因是什么呢?”

“精力都用在了学习和工作上,所以没有闲心谈恋爱。我原本也对男人没什么兴趣。”

采访者听到她的回答大声笑起来。也许这是采访者做出的有诚意的回应,但作为回答者的她,脸上却是一副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笑的表情。

“您打算什么时候再回韩国?”

“不知道。因为我总是很忙。”

“肯定有家人在等您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想见我。”

说完,她笑着耸了耸肩,似乎刚刚开了个玩笑。

采访内容转向了她作为密码学家的职业生涯。

祖母看这部纪录片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密码学专家金喜子博士依然在德国生活,从她所在大学的网站上找到她的电子邮箱地址不是什么难事。我给她发了一封很长的邮件,但是几天过去了,依然没有等到回信。

我经常和祖母见面,一起喝茶、吃饭,但我没说看过金喜子博士纪录片的事情,也没说给她发过邮件的事,当然也没有提在网上搜索她的信息时感受到的那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祖母没有跟我再说喜子去德国留学的事。她大学毕业后,二十六岁的时候去了德国,祖母只说了这些。我一边回想着祖母说过的话,一边思考着金喜子博士不给我回复邮件的原因。也许是时间,最为强力的时间让她和祖母的那些记忆都褪色了吧。

祖母直到冬天还在工作。去泡菜工厂给腌白菜填料,参加市里的公共劳动。通过这一年的相处,我才知道祖母是那种什么都不会浪费的人。祖母拖着小拖车去市场买回一周要吃的蔬菜,然后做成小菜,做多少就吃多少。东西也不怎么常买,但是一个月一次的摇会聚会是例外。每到这一天,她会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漂漂亮亮的,去和朋友们见面,还会用攒了几年的钱和大家一起去济州岛旅行。

说话的祖母、大声笑的祖母、打花牌时的祖母、坐上面包车去帮工的祖母、坐在亭子里听朋友们说话的祖母、拉着拖车上坡的祖母,偶尔拿出放大镜读东西的祖母……在所有这些形象中,我的脑海里总是最先浮现出祖母坐在餐椅上,一只手放在杯子上,看起来好像在出神的样子。有时候祖母明明和我在一起,却似乎忘了自己身在这里。有时几秒钟,有时一两分钟,祖母好像总会离开所坐的位置,不知其终。每当这时我就一直等着,直到祖母回来。我在等待祖母回来喝下杯中的饮料,感受一下自己所停留的地方。每次这样等待着,祖母就像潜水后浮出水面的自由潜水员一样,慢悠悠地重新回到这里。

我没有告诉祖母我被大田的研究所录取了。我没有勇气告诉祖母,到了春天我就要离开熙岭。我和祖母打纸牌、做炒年糕吃、用望远镜观察月球表面、在去集市的路上打雪仗,可我依然无法开口说自己要离开熙岭。

我苦恼着该什么时候开口,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必须把斑马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梦里是严冬,却下着倾盆大雨。因为没有雨伞,斑马和我被淋成了落汤鸡,但还要向前走。我再也撑不住了,睁开了眼睛,房间里的地暖竟然停了。起来查看了一番,发现家里的地暖全部停了。

原来,一直都有问题的锅炉再次发生了故障。现在是凌晨四点,我把被子和毯子都拿出来盖在身上,仍然冷得受不了。苦恼了一会儿,我给祖母发了条短信,说家里的锅炉好像坏了,不知道祖母家里怎么样。实际上我是想请求帮助。发完短信没过多久,祖母打来了电话。祖母说自己家里很暖和,让我过去睡。

祖母开着厨房的灯在等我。走进门,只觉得屋里的暖气瞬间拥抱了我的身体。我在祖母身旁已经铺好的褥子上躺下,盖好被子。身体好像在慢慢融化,肚子和腿开始发痒。祖母关掉厨房的灯,在黑暗中靠着墙坐了下来。

“我把您吵醒了吗?”

祖母摇了摇头。

“我吃完晚饭就睡着了。你发来短信的时候我刚起来。最近每天都醒得很早,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故意晚点睡也没有用。”

“那么早醒了都干什么呢?”

“玩糖果传奇、看电视、打扫卫生、煮锅巴粥。每天不一样。然后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趴在窗户上看日出,看日出怎么看都不会腻。你快睡吧,还得上班呢。”

“今天是星期天。太冷了,感觉都没睡意了。”

“那也得睡。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我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但心里始终盘旋着再过不久就要离开熙岭的事实。总有一天,这一瞬间会成为无人记得的遥远的过去。那时候,就没有祖母了。和祖母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将会成为只属于我自己的记忆。我闭着眼睛对祖母说:

“几个月前我对妈妈说了很重的话,妈妈到现在都没有和我联系。”

“什么很重的话?”

“我说,是妈妈让姐姐成为不曾来过这个世界的人,连姐姐的名字都不提……我问她这像话吗。”

祖母久久地陷入沉默。我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答。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声说道:

“美仙认为正妍的事情是自己的错,其实那完全不是美仙的错。也许到现在她还在那样想……美仙可能认为你说的是对的,她在恨自己,不是恨你。”

祖母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刺痛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妈妈道歉。”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她的女儿。妈妈原谅女儿是很容易的事。”

祖母安静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以前祖母因为活儿多而没时间照顾妈妈的时候,年幼的妈妈总是安安静静地自己玩,从没像别的孩子那样给大人惹过麻烦。她喜欢看书,还从学校图书馆借来小说送给祖母看。这样,祖母有空了就能看看自己喜欢的小说。两人坐到一起共同读一本书,这是祖母和妈妈之间为数不多的情感表达。

吉南善去了束草以后,一次也没有联系过祖母。但母亲在户籍上并不是祖母的女儿,而是与自己没有任何共同记忆的生物学上的父亲及其配偶的孩子。吉南善似乎认为,自己没有让女儿成为私生子,已经尽到了对女儿的义务。至少在户籍上,妈妈是一个正常家庭的成员,不会因为没有父亲而受到社会的歧视。

祖母希望妈妈不要憎恨自己的爸爸,所以编造了吉南善做出这种无耻行为的理由——“你父亲以为他的家人在战争中都丧命了,他把这些都告诉我了,所以他和我结婚不是重婚而是再婚。你父亲得知他以为去世的那些家人都还活着的时候,不得不离开我们。他想把你带走,但我没允许,于是你就跟着我了。我还求他不要再回来了,我怕你见到父亲会难过。”听了祖母的话,妈妈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是妈妈上小学四年级时的事情。

祖母和妈妈之间没有常见的母女矛盾。祖母责备妈妈时,妈妈不会说别的,只说对不起。祖母经常说妈妈是“没有感情的孩子”。妈妈没有否定这句话。妈妈不是那种叛逆的女儿,她品行端正,学习也不用人操心,从未闯过什么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开始对祖母说敬语。祖母看到别的孩子惹是生非、闯了祸以后,一边喊着“妈妈,妈妈”一边挂到自己妈妈身上时,总是感到很羡慕。

祖母知道妈妈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但还是努力告诉自己,妈妈只是比其他孩子早熟和沉默,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有所改变的。可妈妈高中一毕业就去了首尔,在那里找到工作后,就地扎了根。她和熙岭的祖母以及曾祖母刻意保持着距离,就像在惩罚祖母,就像在示威——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惩罚祖母。祖母对妈妈的这种态度感到伤心,更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承认自己受了伤害而感到愤怒,于是经常向妈妈显露出攻击性。

“一天,美仙打来电话说自己要结婚了,带着你爸爸来到了熙岭。我不太喜欢这个姓李的年轻人,可美仙喜欢,我能说什么呢?他们在家里住了一晚,走的时候李女婿说,他听说了美仙父亲的事情,说自己会好好说服父母的。‘那么,你们家还没有接受美仙吗?’我问。他低下了头。当着他的面,我说,我不希望我们美仙的婚姻得不到祝福。但是没有用,婚礼照常举行了。在相见礼上,我向亲家一家低头表示感谢,说感谢他们接纳了我们如此不足的女儿。”

祖母淡淡地说。

“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生了女儿就要低人一等。被婆家抓住把柄能有什么好处?父亲的问题已经成了女儿的短处,我不想因为自己让女儿变得更加难堪。我告诉自己,输也是赢,说点他们想听的话得了。我觉得那都是为了美仙。”

“反抗的话会挨两拳、三拳,而且不会赢。不反抗的话,挨一拳就可以结束。”我想起了说这话时的妈妈的脸。“输也是赢。”“如果因为别人欺负你,就跟他们一样使坏的话,你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扼杀自己就可以活下去。”这些话充满了失败感,因为认定了就算反抗也不可能赢,于是早早地缴械投降。我是多么蔑视那种心态啊。为了不被那种心态影响,我挣扎了那么久。我讨厌强迫我这样想的妈妈,抗议说自己不想过那种屈辱的生活。可是,为什么我愤怒的箭头总是指向妈妈呢?为什么不是向着那些让妈妈选择屈服的人呢?如果我在和妈妈一样的环境中长大,我肯定会做出和她不同的选择吗?我能像自己想的那般理直气壮吗?我试着把自己放到妈妈的位置上,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我在见面礼上是那样说的,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回家后我给美仙打了电话。我说,‘你哪里差了,还没结婚就要俯首帖耳?你难道不应该找到尊重你的男人和家人吗?都准备结婚的人了,怎么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我说,‘希望美仙你能幸福’。”

可是妈妈用喝醉的声音反问:“幸福?”然后尖声笑了起来。祖母听着妈妈的笑声,心里不安起来。

——我也想过平凡的生活,这是我的梦想。对别人来说很简单的事情,到了我这里却这么艰难。

妈妈的话在祖母听来像是在埋怨自己。“为了抚养你,我吃了多少苦啊。你以为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容易吗?”祖母心想。妈妈像是读懂了祖母内心的想法,她说:

——如果没有我,妈妈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您当初还不如把我送到爸爸那里呢。那样的话,妈妈和我都会轻松很多。

妈妈这样说的时候,好像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到最后就像在喃喃自语。

“我知道那不是美仙的真心话,但还是很伤心。她不是会说那种话的孩子,所以我才更伤心的吧。挂断电话后我哭了很久,边哭边想——从来不会流露出疲惫神色的孩子喝了酒说出那些话,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谁把美仙的心里搅得太乱,所以她就那么爆发了?那个人不会是我吧……直到结婚那天我们都没有再联系。我只是寄了些钱给她,让她买被子和嫁妆什么的,买点好的。结婚典礼那天,我和你曾祖母一起去了新娘等候室,看到我们,美仙哭得像个孩子。我走到她身边,她对我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因为这句话,我原谅了她。”

我想起在妈妈的相册里看到的结婚照片。可能是典礼开始之前妈妈一直在哭,虽然化了浓妆,但还是能看出来她的脸很红、眼睛充血。那时的妈妈是怎样的心情呢?在装着结婚照片的影集中,有妈妈新婚旅行时的照片和新婚时期的照片。那时的妈妈看起来很开心,不知道是因为那时候年轻,还是因为照片美化了那些瞬间,抑或妈妈真的快乐地度过了那段时光。不可否认的是,照片上的妈妈确实散发着光芒。

“美仙结婚以后,我就更难见到她了。婆婆家很近,她好像也去不了哪里。过节的时候她也回不来。李女婿是家中长孙,亲戚也多,所以偶尔美仙来一次熙岭对我来说就像礼物一样。她一年能回来一次,孩子很快也大了……”

最后祖母有些语焉不详。

“姐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

“我叫她小土狗。”

“小土狗?”

我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小土狗。她真爱感叹啊,看到小青蛙也‘哇’,看大海螺壳也‘哇’,总是‘哇哇’的。其实你也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是看着姐姐长大的。说不定是从我妈妈那里遗传下来的呢。她对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喜欢感叹,我常常想,她以后的人生该有多丰富啊。今后的日子里每当有好事发生,她就会说‘哇’。那曾是我的希望。”

一开口似乎就要流泪,我在沉默中等待着祖母的故事。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淋浴器的水流声,水声响了一会儿停了,不久又重新响起来。水声消失后,过了一会儿,祖母接着说:

“她喜欢唱歌,有时候还会自己写歌唱。每次想到正妍,我就会想起她站在院子里一脸淘气地唱歌的样子。她喜欢以这样的方式被人关注,所以我和你曾祖母经常一起给她鼓掌,同时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里屋角落里有个放被子的地方。姐姐喜欢爬到上面,两手交握着唱歌。在胡同里奔跑的时候她也爱放声歌唱,为此还被邻居们说过。所有这些记忆对我来说都栩栩如生。都说四五岁时的记忆不可能那么具体,如果抹去童年记忆的力量真的如此强大,那么内心深处的我可能是在拼命地抵抗那股强大的力量。我非常迫切地记住了一切。

“智妍你很喜欢正妍,你以她为傲。大家都说你太小了,不懂什么……但我不这么想。”

这句话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虽然我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

“正妍不是很像美仙吗,长相也好,说话也好,吃饭的样子也好。”

的确如此。姐姐和妈妈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笑起来眼睛会变成半月形,额头窄窄的。姐姐的面孔又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美仙经历过什么。除了美仙,再没有人知道。你却对她那样说……”

祖母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说,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我说,人命在天,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吗?因为美仙总是自责,所以我想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

祖母看着妈妈听完那句话的表情,终于明白,自己的女儿是不会原谅自己了。还有,是自己推开了那一瞬间女儿伸过来的手。

“从那以后我就不说话了。你也知道的。”

妈妈和祖母越来越疏远。我十岁的时候,时隔五年妈妈又带着我回到熙岭,我对熙岭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祖母非常高兴,认为和妈妈的关系迎来了新的转机。可晚上我睡着以后,妈妈告诉祖母,自己第二天要离开熙岭。

——请帮我照看十天孩子。孩子她爸知道我和智妍都来熙岭了,您不要说漏嘴。

祖母忧心忡忡地问妈妈:

——我不明白。你要去哪里?

妈妈撕下一页笔记本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祖母。纸上写的是她在庆州的住处和电话号码,妈妈说她要在那里暂时待几天。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祖母心头。

——去庆州做什么?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

——我需要时间一个人思考。

——思考什么需要十天的时间?

——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妈妈含糊地说。祖母揣测着这句话里的种种可能性,却什么都不敢问。

——你去哪里做什么都行,但是十天后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回来啊。你只答应我这一点就行了。

——谢谢,妈妈。我会好好跟智妍说的。

妈妈从包里掏出我的应急药和乳液、衣服等,向祖母一一做了说明。她又拿出一个关于我的笔记本,里面写着——她不爱吃肉,不要勉强,不然吃了会呕吐;她经常肚子疼,睡觉的时候别让她凉着肚子;她行动比较慢,但没有问题,请不要一直催促,孩子会有压力的;万一抽风了,要马上叫救护车。有问题的话,请马上打电话到我的住处。

这些祖母都照做了。她带着我去溪谷、寺庙、海边,叫来朋友一起跳舞、逛市场。尽管如此,祖母的心还是一直系在庆州的妈妈身上。“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妈妈这样说着的时候,表情竟然出奇的平静。她似乎早已不是处在问题的中心,而是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笃定了心意。对任何问题都心如死灰、无论如何都让自己尽量去适应的女儿,现在竟然说自己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十天后,妈妈按照当初的约定回到了熙岭。她吃着祖母准备的饭菜,一边问我作业做得好不好,日记有没有落下,一边喃喃地说:“离开学还有十天……”她又决定回到那个自己满心希望能离开的地方了,祖母望着女儿,眼神苦涩。

——想回来的话,随时可以回来。

望着祖母,妈妈点了点头。我生怕错过任何细节,夸张地讲述着过去十天里发生的事情,妈妈努力地向我挤出一丝笑容。在我来熙岭之前她再也没有去过熙岭。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祖母轻声说。

“我也是。如果我没来熙岭……”

“我们就没有机会了解对方。”

冻僵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温度。时间过去很久了,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天亮了,我就更没法对祖母说出那句话了。我终于开口了:

“应该事先跟您说一声的,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什么?”

“我要去大田的研究所上班了。我,三月就要离开熙岭了。”

“大田啊,太好了。那里是大城市,住着很多年轻人,对智妍你更好。”

没想到祖母很高兴。

“谢谢您,祖母。”

“祝贺你!我就知道会有好事发生的。”

“我还会来玩的。”

“好。你随时可以回来。”

窗外渐渐亮了起来。我听着祖母的声音,进入梦乡。我要离开熙岭了,离开祖母……这里曾经是我苦苦支撑的地方,是我一直都希望能离开的地方,但和祖母相比,此刻的我对这次的离别似乎更感到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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