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精灵山脉遥遥可见
艾瓦瑞克住在高塔之上一间狭长的屋子里,这里陈设简洁,只有几件必要的家具。清晨,一缕阳光直射进来,唤醒了艾瓦瑞克。他立刻记起了那把魔法剑,觉得起床也成了一件高兴的事情,想到新接受的馈赠就会满心欢喜。这完全是人之常情,不过这把魔法剑本身也具有某种令人欣喜的特性。这或许是因为艾瓦瑞克的思绪方才自梦乡而来,而梦乡显然是这把宝剑的故国,故而那时它们交流起来分外容易。无论如何,只要它还是把崭新的魔法宝剑,佩剑之人就总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欣喜。
艾瓦瑞克并不需要向谁告别。他还得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带上这么一把剑,又是为什么觉得这把剑比父王赠予的那把剑更好。因此他觉得与其这样耽误时间,还不如立即就离开这里去完成父王交给他的使命。于是他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只准备了一点食物装进行囊,他斜挎上一只用上等皮子做成的新水壶,甚至没费心灌上水,因为他知道这一路上总能遇上溪流。他将父王赠予的宝剑按照寻常的佩剑方式挂在腰间,又将魔法剑背在背后,粗糙的剑柄固定在肩膀旁边。就这样,艾瓦瑞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艾尔城堡,走过了艾尔山谷。他也没带多少钱财,只带上了几枚铜币以便在人类居住之地应急。因为,在那暮光结界之外,精灵国度使用着怎样的货币,甚至是何种贸易方式,他都一无所知。
艾尔山谷距离国界不远,而国界之外便是未知的领域了。艾瓦瑞克爬上小山,大步走过原野,穿过榛树林。他沿着田间小路走着,头顶是明净的蓝天,那蓝色明艳得就像生在林间的蓝铃花。此时正是它们盛开的季节,艾瓦瑞克走进树林时,朵朵蓝铃花就在他脚边摇曳生姿。他吃了点东西,又灌满了水壶,然后继续赶路。他向着东方走了一整天;傍晚时分,他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望见精灵世界的山峦了。
落日西沉,艾瓦瑞克面向东方,望着那些浅蓝色的山脉,想看看那些山峰会染上怎样的色彩,使夜晚为之惊艳。但是,尽管辉煌的霞光遍染人间,精灵国度的山脉却没有被落日的余晖感染分毫,那些峭壁上的每一条褶皱每一片阴影,都不曾褪色一分,也不曾加深一分。艾瓦瑞克意识到,人间发生的一切,都不能使那魔法之地受到任何影响。
他不再专注那恬淡的美景,转而看向田野。在那里,他看见了一座座普通人家的屋舍,山墙映着日光,高高的灌木篱笆春意盎然。艾瓦瑞克伴着鸟语花香走过那些屋舍,夜色越来越迷人,香气也越来越浓郁,昏星即将升起,夜晚盛装以待。不过,在昏星升起之前,年轻的探险家艾瓦瑞克已经找到了他的目标,那是一个皮革匠人的住处,因为艾瓦瑞克看到了门口飘扬的一大块棕色的兽皮,上面是充满异域风格的金色字母。这是皮革匠人的标志。
艾瓦瑞克敲了敲门,一个小个子老头前来应门。由于上了年纪,老人本来就有些弯腰驼背,而艾瓦瑞克报上自己的名号之后,老人的腰就弯得更低了。年轻的王子请他为自己的剑制作一件剑鞘,但并没有说明这是把魔法剑。他们一起走进了小屋,老皮匠的妻子正坐在炉火边,将炉火烧得很旺。夫妇俩向艾瓦瑞克行礼致敬。随后,老皮匠在厚重的桌子边坐定,这个老皮匠终其一生都在这张桌子边工作,其祖辈父辈也是如此。那些小巧的工具戳穿一片片皮革时在桌面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凿痕,但桌面完好的部分依然光滑得发亮。接着,老皮匠把宝剑放在膝头,摸着粗糙的剑柄与护手啧啧称奇,这把剑是多么古朴,又是多么宽大啊。然后,他眯起眼睛,开始考虑这个活计。一会儿工夫,他就想到了要怎样做。他的妻子递过来一块上好的细皮子,他在这皮子上标示出两个轮廓,这样可以裁出两片与宝剑宽度相当,但略宽一点儿的皮子。
关于这把明亮的宝剑,无论老皮匠怎么问,艾瓦瑞克都避而不谈。待会儿他还要请求老皮匠夫妇允许他在这里住上一晚呢,这就够麻烦人家了,他可不想让老皮匠再为这把剑多费心神。而他一提出借宿,这对谦卑的老夫妇就忙不迭地道歉说招待不周,好像反而是他俩在求人帮忙似的。并且,他们还为艾瓦瑞克特别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几乎把老人能弄到的所有食材都放进大锅里煮成了佳肴。他们还坚持把床铺让给艾瓦瑞克,自己却在炉火边堆起皮革打地铺过夜,艾瓦瑞克怎么劝都没用。
吃过晚餐后,老皮匠开始剪裁皮革。那两片皮革又宽又大,末尾呈尖形,老皮匠着手将它们的两边缝合在一起。艾瓦瑞克开口向他打听周围的情况,老皮匠说了北面说南面,然后是西面,甚至连东北方都说到了,唯独对正东方和东南方绝口不提。老皮匠居住在人类领土的边缘,然而他和他的妻子却从没提及过边境之外的存在。对于艾瓦瑞克次日将要前去的地方,他们似乎认为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夜里,艾瓦瑞克躺在老夫妇让出来的床上,辗转反侧,仔细思索着老皮匠的话。他时而觉得老皮匠无知得令人难以置信,时而又觉得一整晚对自家东边或东南边的事物连半个字也不吐露,老夫妇俩恐怕也是有所隐瞒。艾瓦瑞克怀疑老皮匠可能年轻时去过那里,但若是他真的去过,那他在那边发现了什么呢?艾瓦瑞克对此毫无头绪。后来,他睡着了,梦见老皮匠在精灵国度旅行,但只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然而,梦境并没有将方向指得更清晰些,他所知的仍然只有先前看到的那些淡蓝色的精灵界山峰。
一夜好眠,艾瓦瑞克睡了很长时间。后来,还是老皮匠唤醒了他。艾瓦瑞克走进客厅,发现壁炉里燃着明亮的炉火,为他准备的早餐已经摆好,剑鞘也已经完工,同他的魔法剑契合得严丝合缝、恰到好处。老夫妇安静地服侍他,收下了制作剑鞘的费用,但艾瓦瑞克要付钱感谢他们的盛情款待时,他们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他们静静地看着他起身离开,一言不发地将他送到门口,然后站在门外目送他离开。他们显然希望艾瓦瑞克能够转向,北上或者西行都好,但艾瓦瑞克却向着东方的精灵山峰大步走去。这时候,他们就不再望着他了,因为他们绝不会往那个方向再看上哪怕一眼。尽管他们不喜欢魔法国度,但艾瓦瑞克还是喜欢这些纯朴的乡民,仍向他们挥手作别。伴着明媚的晨曦,艾瓦瑞克穿过自幼便熟识的人世景致;他看见嫣红的兰花早早开放,像是提醒着那些蓝铃花“汝之花期即将过矣”;橡木新长出的小嫩叶子还未变绿,呈现出棕黄的色泽;山毛榉的新叶则像黄铜一样闪亮,布谷鸟在枝头叶间啁啾,声音清亮悠扬;桦树看起来就像某种披着绿色薄纱的林居野生动物;得天独厚的灌木丛中,山楂花正含苞待放。艾瓦瑞克不断地自言自语,提醒自己将要告别这一切。布谷鸟不知疲倦地鸣唱,但却并非为他而唱。随后,他费力地穿过一处树篱,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田野。突然之间,他就撞上了田野中的暮光结界。同他父王的描述如出一辙,湖蓝的结界浓稠如水,绵延地穿过整片原野,结界另一边的事物看起来影影绰绰而又明亮动人。他再次回望熟知的土地—布谷鸟仍旧无忧无虑地欢唱不息;一只小小鸟正唱着自己的故事;艾瓦瑞克的道别似乎并无回应,也无人会为之挂怀。他鼓起勇气,大步走进了那片光明之中。
这时候,不远处的原野上有个人正在呼唤马群,还有许多乡民在附近的小巷里聊天;但是,就在艾瓦瑞克踏入光明壁垒的那一瞬间,所有声音都一下子低沉起来,变得含混不清,微弱地嗡嗡作响,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那样。艾瓦瑞克几步就跨到了边境另一边,凡世的声音立即完全消失了,连一丝呢喃之声都没有了。这里与他所属的世界截然不同:他来时经过的田野里随处可见生着嫩绿新芽的树篱笆,但在这里却遍寻不见篱笆的踪影。他向后望去,边境似乎变得昏暗一些了,而且显得阴暗而迷蒙;四下环顾,一切对他来说都异常的陌生,本该是烟花三月的绚丽春色,却处处是精灵世界的奇观异景。
淡蓝的山脉巍峨耸立,在金色的光芒中微微闪着涟漪,仿佛那光线正和着韵律从峰顶倾泻而出,又伴着纯金的微风沿着山坡流淌。在那山脚下,艾瓦瑞克看到了仅在歌谣中传唱过的宫殿,不过似乎遥不可及,他只看得见宫殿的银色尖顶竖在半空。他现在身处的地方是一片平原,这里生满奇花异草,树木也奇形怪状。他立即动身离开这里,向着那银色尖顶的方向走去。
有些人很明智,他们的想象完全局限于我们所知的世界,不越雷池半步。对于他们,我很难清楚地描述艾瓦瑞克进入的这片奇幻世界,以使他们能够如临其境:这片平原点缀着树木,远处是一片黑森林,精灵宫殿那闪闪发亮的尖顶就矗立在林间;远方是高耸的山脉,无论光线怎样变化,那些山峰的颜色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为了这幅景象,我们应该让想象尽情地张开翅膀,但若是因为我这拙笔的缘故,读者们眼前并不能浮现出精灵界山峰的面貌,那我还是不要去描述精灵世界为妙。现在我们知道精灵界比我们的世界更加美妙,连那里的空气都闪着微光,放眼望去,一切事物都有几分六月里镜花水月的模样。我迫切地想要说清那种笼罩着精灵界的色彩,却无从描述,不过人间尚存蛛丝马迹,或许能够帮助我们理解:那种色彩就像是黄昏刚过,夏夜天空呈现出的深沉黛蓝;又像是金星点亮夜空的淡蓝光芒;还像是暮色中湖泊深处的幽幽水色。自古以来,人世间的向日葵总是小心翼翼地跟着太阳转,不过杜鹃花的祖先里肯定有一些微微偏向着精灵国度,因此,自那天起,那一丝来自精灵国度的光彩就永驻于杜鹃花中了。我们人世间的许多画家准是瞥见过那个神奇的国度,所以有时我们能在他们的画作中看到超凡脱俗的光彩。那是因为,他们坐在画架前描绘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时,脑海中涌现出了淡蓝色精灵山脉的久远记忆。
艾瓦瑞克大步穿过精灵界微亮的空气。就算只是略略窥见,对这微亮空气的朦胧记忆也能为我们带来灵感。立刻,他感到没那么孤单了。因为,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人类与其他生物存在着泾渭分明的屏障,因此哪怕只有一天没有与人打交道,我们就会感到孤单;但是,一旦穿过光明边界,艾瓦瑞克就发现那道屏障坍塌不见了。荒野上,成群的乌鸦游荡着,神情古怪地望着他,各种各样的小生灵也好奇地盯着他,猜测着:以前鲜少有人从那个方向来,这是什么人?以前绝少有人能够返回故里,他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旅行?许多人一去不返,因为精灵王精心保护着他的女儿。艾瓦瑞克并不清楚精灵王究竟采取了怎样的措施,但他深知王宫守备森严。所有的生灵都兴致盎然,眼睛里闪着欢悦的光芒,不过这副表情也可以理解成是某种警告。
也许,精灵国界这边的凡人尘世反而拥有更多的神秘存在。因为在这里,那粗大的橡木树干背后并没有什么精怪藏身于此,或者说看起来如此,而在我们生活的世界,在某些特定的光影中,或者某些特殊的时节,可能会有东西潜伏在阴影之中。而这里没有灵异的生物隐居山脉彼方,也没有幽灵游荡在森林深处;在这里,通常鬼鬼祟祟出没的生灵却招摇过市,一切灵异的生物都坦然面对世人的目光,本该隐于深林的幽灵反而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片土地笼罩在如此强烈的魔法之中,不仅是野兽和人类能够顺利揣测对方的心思,甚至连人与植物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某种感应。在这片荒野沼泽上,艾瓦瑞克时不时路过几株孤单的松树,那树干总是微微闪着红润的光泽,就好像它们用魔法吸收了远古落日的色彩;那树枝的姿态看起来就像这些松树两手叉腰,并且微微倾身,以便看到来人。艾瓦瑞克几乎要以为,它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树木,而是被施加了魔法才变成松树站在这里,它们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
但是,无论是野兽还是树木发出的警告,艾瓦瑞克都没放在心上,仍然昂首阔步地向那片魔法森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