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光耀之线粼粼闪烁
艾瓦瑞克一直四处流浪，一行只有三人，孤单前行，漫无目的。对于尼瓦和善德而言，他们曾一度满怀对浪漫征途的希望，如今却已不再热衷于精灵界，现在他们的目的是想办法拦住艾瓦瑞克。他们不太容易改变主意，但是一旦有了主意就比常人更加执着。善德已经怀着对精灵界的憧憬流浪多年，如今亲见结界就在眼前，如同亲见另一个月亮一般。而尼瓦跟着艾瓦瑞克盲目搜寻受苦很久了，现在看到这片神奇的土地，比他所有梦中所见都更加难以置信。艾瓦瑞克试图说些好话来诱导那两个不假思索的脑袋，可他从善德那里得到的答案不过是简单粗暴的“那才不是月亮的意志”，而尼瓦只会重申“我做的梦还不够多么”。
他们又来到了几年前曾到过的农田。三人和他们的帐篷在这片地方已经成了传说，陈旧的灰色帐篷在暮色中看起来更加破败了，也为黄昏增添了一抹阴影。艾瓦瑞克总是被一些疯狂的目光追随着，以防他从营地里逃走，去到精灵界，那里的梦幻比尼瓦的美梦更加离奇，笼罩其上的魔力比月亮更加神秘。时不时地，他试图在深夜里悄悄离开。第一次尝试是在
一个月色皎洁的夜里，他一直醒着，伺机而动，直到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了沉睡。他心中知道，结界就在不远处。他从帐篷里溜出来，融入月光和暗影，越过沉沉熟睡的尼瓦。又走了一段，他看到善德正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定定地注视着月亮的面庞。接着善德转过脸来，他刚受到月亮的感召，于是冲着艾瓦瑞克又叫又跳。他们早已夺走了他的宝剑。这时尼瓦也惊醒了，怒火冲天地走向那两个人，出于同样的妒忌，和善德同声同气。他们俩都深知，精灵界的神迹比他们所能了解的任何幻想都强大。
艾瓦瑞克又试了一次，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但是那天尼瓦坐在营地外面，以一种古怪无趣的方式品味着存在于自己的胡言乱语同星夜之间的某种联系。在夜色中，他看到艾瓦瑞克溜向那片土地，那里的神迹远远胜出尼瓦所有贫瘠的梦境，他心中立刻充满了弱者对强者的愤怒。他完全没要善德帮忙，悄悄地来到艾瓦瑞克身后，重重地将艾瓦瑞克打倒在地，不省人事。
从那以后，艾瓦瑞克再也没策划过逃脱，那两个家伙却无时无刻不在疯狂地提防着他。
就这样，一方严加看管，一方受制于人，他们走过了人世的许多地方。艾瓦瑞克总是向田间的农人寻求帮助，但是狡猾的尼瓦太了解常人的处事方式了。所以，每当有人听到艾瓦瑞克的呼喊，跑过农田来到那古怪的灰帐篷跟前，他们总能看到尼瓦和善德摆出一副屡见不鲜的平静模样，与此同时艾瓦瑞克则在讲述自己坎坷的精灵界追寻之旅。由于很多人都觉得这样的探险简直疯狂透顶，因此，正如狡猾的尼瓦预料的那样，在这里艾瓦瑞克得不到任何帮助。
多年来，他们就是按这样的队形走着，如今也是这样向回走。尼瓦担任三人当中的领队，走在艾瓦瑞克和善德的前头，瘦长的脸高高扬起，他把自己的胡须都修剪得又细又长，因而他的身形显得更加瘦长了。他佩着艾瓦瑞克的宝剑，剑柄指向前方，剑身在背后伸出好远。一路上人烟稀少，但他却保持大步流星，趾高气昂，让人以为他这么个单薄而又衣衫褴褛的人带领着的是一支更加庞大的隐形队伍。说真的，若是真有人看到了，准会以为那昏沉暮色中真的有一整支军队，因为这家伙疲惫但却又愉快又自傲，沼泽的暮色在他身后合拢。若是真有那么一支军队，那么尼瓦就是个正常人了;若是世人能够相信有这么一支军队存在，尽管他身后只有艾瓦瑞克和善德跟随着他那古怪的步子，那么尼瓦也就不算精神不正常了。但是，他的幻想完全不切实际，也没有人愿意配合，因此，他就独自沉浸在荒唐的幻想中。
善德走在最后，一直监视着艾瓦瑞克。因为他们同样嫉妒着精灵界的神迹，这份嫉妒使得尼瓦和善德团结一致，配合默契。
一天早上，尼瓦使劲挺直了身体，让本就瘦长的身躯尽可能舒展到最高，又高举右臂，向自己的部队宣布：“我们又一次接近艾尔了，我们要带回新的幻想，来代替那些陈旧腐朽的东西。从今以后那里的生活方式将会同月亮上的一样。”
尼瓦其实一点也不关心什么月亮，但是他老奸巨猾，知道善德就算只为月亮也会赞同他这个针对艾尔的新计划的。果然，善德欢呼起来，直到回声都从一片孤山那儿荡了回来。尼瓦对他们笑了笑，就像一个对自己领导才能十分自信的领袖。艾瓦瑞克提出了异议，最后一次试图反抗尼瓦和善德，但却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力反抗这二人的疯狂力量，可能是年纪不饶人，也可能是由于多年的流浪，或者丧失希望。这之后，他完全放弃了，只是更加温顺地跟着他们，不再关心自己的命运，只为过去的时光而活。十一月的凛冽傍晚，在这昏暗的营地中，他回顾着过去的岁月，却看到了春日的晨光再次闪耀在艾尔的塔上。在这样的晨光中，他又看到了欧里昂，还在玩着女巫用咒语制作出的旧玩具;他看到莱拉泽尔再次穿行在雅致的花园中。然而，记忆燃起的光芒并不足以照亮阴暗夜色中的营地，彼时潮气已从地面升起，寒冷自空气中渗出，随着夜色悄然逼近，尼瓦和善德开始低声地热切讨论他们的密谋，荒野的暮色中各种奇思妙想不断滋生，给他们的计划带来新的启发。当悲伤的一天完全过去，艾瓦瑞克躺在那里，听着帐篷上垂落的破布条发出的扑打声，唯有此时，忙碌多事的白天再也阻挡不住记忆喷涌而出，他才能再次置身于艾尔，那里阳光明媚，青春洋溢，充满欢声笑语;因此，他虽然身处遥远的异乡，安静地躺在冬日的黑暗里，但他心中最鲜活的思绪却全都回到了艾尔的世界，回到了多年前的春天，回到了莱拉泽尔和欧里昂的身边。
艾瓦瑞克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少路程，也不知道离家多远了，因为每天晚上那些快乐的想法使他忘记了身体的疲惫。他们曾在野地里搭起灰色帐篷，但是时隔多年，如今那里只剩下了帐篷碎片。但是，尼瓦知道他们这几天已经渐渐接近艾尔了，因为现在他入睡不久后就会梦到艾尔，而以前关于艾尔的梦总要来得迟些—他要过了午夜，甚至接近黎明时分才会梦到艾尔。据此，他认为他们以前可谓长路漫漫，但现在已经近在咫尺了。一天傍晚，他偷偷地对善德说了。善德认真地听着，但没发表意见，只是说了句“月亮知道”。不过，他还是会追随尼瓦，是尼瓦带领着这个古怪的队伍，始终向着艾尔山谷最快入梦的方向前进着。在这奇妙感觉的引领下，他们越来越接近艾尔了。跟着疯狂或者盲目或者受蛊惑的领导人，总能发生这样的事。尽管他们多年来的流浪漫无目的，但仍然去到过形形色色的港口：对于我们来说，不也是一样吗?
终于有一天，远方艾尔高塔的顶端映入他们眼帘，在清晨的阳光中，在山坡的弧线衬托下，映着蓝天熠熠生辉。他们原本的行军路线并非直指艾尔，因此一见高塔，尼瓦立刻转向带队直奔那里而去，然后一路继续前进，就像是新发现了某个城市大门的远征者。他的计划究竟是什么，艾瓦瑞克并不知道，也漠不关心;善德也不清楚，因为尼瓦只说自己的计划必须保密;连尼瓦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的幻想总是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旋即又匆匆退去，昨日幻想所催生的计划，到了今天，他怎么可能再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呢?
随后，他们一路前行，很快遇到了一个牧羊人。牧羊人站在羊群之中，斜倚着曲柄杖，一边牧羊一边四处观望，看起来好像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只想看着各种各样的人或动物路过这里，或者若是没人也没动物走过，就一直凝视远山，直到广阔草地上的线条全都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这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就这么站着，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过，一言不发。尼瓦突然从错乱的记忆中想起，自己认识这个人，于是就叫着他的名字打招呼，牧羊人立即应声。除了范德，还能是谁!
接着他们就聊了起来。尼瓦讲话温文尔雅，他通常就是这样跟正常人讲话的，以其高超的模仿能力去学着圣贤的言谈举止，以免艾瓦瑞克再向这牧羊人寻求帮助。但艾瓦瑞克并未求助。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听着别人聊天，但他的思绪已经远远地飘向过去，他们的谈话在他听来不过只是无意义的声响。范德问他们有没有找到精灵界。不过他说话的神情就像是在与小孩子逗趣，问问他们的玩具船是不是开到了快乐岛。他已经跟羊打交道太多太多年了，已经熟知羊需要什么，值几个钱，人们对羊的需求何在;这些东西围绕着他的想象与日俱升，最后铸成了一堵墙，他完全看不到墙后头的任何东西了。他年轻时，也追寻过精灵界—对，他也年轻过。但是现在不了，他如今年纪大了。那都是年轻人的事。
“但是我们都看到它的边界了，”善德说道，“就是那道暮光结界。”
范德说：“不过是黄昏的雾气罢了。”
“我已经站到了精灵界的边缘。”善德又说。
但是范德笑了笑，摇着胡子拉碴的脑袋，倚在长长的曲柄杖上。他慢慢摇头时，每一缕胡子都摆动着，否认善德所说的关于结界的故事。他用宽容一笑置之，严肃的眼神中饱含着人世间的学识。
“不可能，那才不是精灵界。”他说。
尼瓦表示同意，因为他学着圣贤的样子在那察言观色。他们故作轻松地谈起了精灵界，就像人们说起某些梦境，那种黎明时分才梦到但醒来前就消失的梦境。艾瓦瑞克听得满心绝望，他现在发现，莱拉泽尔的永居之地不仅隔绝在结界之外，更是超出了凡人的信仰。因此，一瞬之间，她似乎更加遥不可及了，而他则更加孤立无援了。
“我也曾找过。”范德说道，“但是没找到。精灵界根本就不存在。”
“根本就不存在。”尼瓦说道。只有善德大感惊奇。
“根本就不存在。”范德回应道，摇了摇头，抬眼看着自己的羊群。
他的目光越过羊群，看到了一条闪光的线，正向着他们而来。好长时间，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闪光的线自东向西越过高地。他呆望得太久，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他们也都转过身来去看。
他们也都看到了，那是一条粼粼闪烁的线，银色的，带了点儿钢蓝色，反射出沿途的奇异色彩，并随之变幻莫测，光耀闪烁。隐约传来了异常古老的歌谣，歌声轻柔，先于银线而至，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站在那里凝神细望的时候，这银线接触到了范德羊群中站得最远的一只，立刻，它的羊毛就变作了纯金，就像古老的冒险故事里讲的那样;随即那闪亮的线继续推进，那只羊竟完全消失了。现在他们看到的银线成了一道光幕，几乎同小溪上的薄雾差不多高了。范德仍站在原地盯着光线，啥也不想，动也不动。但是尼瓦却迅速地转过身来，向善德简单地示意了一下，便抓住艾瓦瑞克的胳膊，急急忙忙地向艾尔跑去。崎岖不平的田野上，那道闪闪发光的线似乎在每一个凹凸处都磕碰一下、蹒跚一下，因此没有他们跑得这么快。但是，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那条光线却马不停蹄;他们劳累不堪的时候，那条光线却不知疲倦，只是不断地越过凡世的山川篱障，就连落日也无法改变它的样子，更无法阻拦它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