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诸神》
曾经,诸神尚自年幼,他们黑皮肤的仆人时间还没有年岁——诸神在大地之上、大河之畔沉睡。他们辟出了一道远离尘世的山谷以供休憩之用,在那里,诸神做着由大理石结成的美梦。圆圆的穹顶,细细的塔尖,梦随之升起,在苍天之下、大河之上傲然矗立,这一切,在晨曦之中闪烁着洁白的微光。在城市的中心,一千级晶莹的大理石台阶往上攀向城堡,堡顶上立着四个塔尖,直指天空。那塔尖的正中,立着一个穹顶,硕大宽广,正如诸神梦中所见。城堡四周环绕着层层级级的大理石草坪,玛瑙狮像将其严密看守,诸神的雕像则在象征诸世界的符号间巡游。一阵银铃般的脆响从远山深处的牧场中传来,那是许多喷泉上方飘扬的水珠重又落入池中。于是诸神从梦中醒来,萨达斯利昂城便矗立于此。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得到神的眷顾,有幸踏入萨达斯利昂的街道欣赏她的喷泉。只有那些曾在夜晚幽径中透过群星得蒙神谕的人,在清晨听见诸神之声的人,或在海上看见诸神低垂面庞的人,只有他们,才被准许瞻仰萨达斯利昂的芳容,才能站在深夜里刚从诸神的梦境中汇聚而成的她的塔尖之处。这是因为,寻常旅人无法穿越山谷四周的那片广袤荒漠,而被神选中的人却感到忽然心生无比之向往,想要穿越隔绝尘世与荒漠的群山,他们在神的旨意下跨越荒漠,终于找到了藏匿其中的山谷,见到萨达斯利昂。
山谷周围的荒漠里荆棘遍布,它们尖锐的叶片指向萨达斯利昂城。因此,或许会有许多蒙神垂爱的人来到这大理石之城,却无人能够回返,因为,一旦他们踏上萨达斯利昂的大理石街道——那连神明都坦然地戴着面纱、化作人形行走的地方,从此世间便再无他们所宜的归处。所以,凡曾耳听神音之人,他们在大理石城堡内所唱之歌,别无他处可聆。神明有时会扮作人类,用湖水轻拍自己的额头,带来凉意,而萨达斯利昂喷泉中的水珠向天空飞去、又落回湖水中时发出的音乐声,从未传至别处。凡曾在那城中听到诸神话语的诗人,所作之言,无人可闻。
彼方有一城,遗世而独立。从没有人听说过它——只有我曾经梦到过它,而这梦是真是假,我也无从得知。
* * * * *
后世来年,诸神凌于暮光之上安坐,掌管世界。现在的他们,不再在傍晚循着喷泉飞溅之声漫步于大理石之城,也不再倾听他们喜爱之人的歌声,因为此时已是后世,而诸神也需各司其职。
诸神或是倾听人们的祈祷,或是把瘟疫和仁慈施予各地。可是在忙碌之余,诸神常常会休息片刻,向彼此谈起昔日的时光:“你可还记得萨达斯利昂?”另一位则答道:“啊!萨达斯利昂,还有她迷雾漫漫的大理石草坪,如今我们已不在其间漫步了。”
然后诸神又开始忙碌,或是回应人的祈祷,或是给予他们惩罚,并派遣他们黝黑的仆人时间去给予人们抚慰或重荷。时间便来到世间执行神的指令,可他还偷偷瞥向他的主人,诸神也不信任时间,因为在他们存在之前,时间就已熟知世间的一切。
一天,鬼鬼祟祟的时间被派往人世,去速速惩罚一座被诸神厌弃的城市。暮光上的诸神互相说道:
“我们的确是时间的主人,世界的主宰。看看我们的萨达斯利昂吧,她凌驾于一切城池之上。其他城市兴衰变换,而萨达斯利昂则永远伫立,她是世上第一座也是最后一座城。江河入大海而无形,溪涧弃山峦而远流,只有我们梦中之城萨达斯利昂的喷泉永不停息。诸神年幼时她街道的模样,至今未曾变换,她便是我们身为神明的象征。”
突然,时间幽暗的身影出现在诸神面前,他的双手滴着鲜血,指间虚垂着一把暗红的剑。他说:
“萨达斯利昂已经覆灭!我摧毁了它!”
诸神说:
“萨达斯利昂?那座大理石之城,萨达斯利昂?你,你摧毁了它?你这诸神的臣仆?”
诸神中最年长的一位道:
“萨达斯利昂啊,萨达斯利昂,萨达斯利昂竟不在了吗?”
时间偷偷地看向他的脸,滴血的手指摸着利剑的剑柄,缓缓向他移动。
诸神心头涌起新的恐惧,怕这屠城者最终也会手刃神明。一声新的悲叹划破暮色,正是诸神为他们的梦中之城所吟的挽歌:
“泪水也换不回萨达斯利昂。
“但诸神仍将为你哭泣,我们的双眼已见过万千世界的悲伤而不曾动容——你的诸神将为你哀泣。
“泪水也换不回萨达斯利昂。
“萨达斯利昂,请不要相信是你的诸神将噩运降临于你;那毁你之人也终将毁灭我们。
“曾有多少次,当早晨在暮光的田园中嬉戏,夜晚忽然与她相遇,我们便看着你的塔尖在黑暗中升起,眼见你的玛瑙狮像在黄昏中缓步现身。萨达斯利昂啊,萨达斯利昂,你是诸神梦中的圣城。
“曾有多少次,我们总让我们的孩子,黎明,与你的喷泉玩耍;曾几何时,我们最美的女神,傍晚,常在你的窗台徘徊。
“愿世间仍存有你的一片碎石立于尘土之上,让你年老的诸神拥它入怀,如同一无所有的男子珍藏爱人的一绺卷发。
“萨达斯利昂,诸神必当再一次亲吻你曾经的街道。
“萨达斯利昂,你的街道曾缀满那样美丽的大理石。
“萨达斯利昂啊,萨达斯利昂,你的诸神为你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