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之旅 一
一天，国王对舞女说：“别再舞蹈了。”那些给珠宝酒杯注以美酒的斟酒人也被他遣退。埃巴伦王的宫殿中不再有歌声响起，而大街小巷上响起了信使的呼喊，他们在寻找这片土地上的先知。
舞者、斟酒人和歌手走下了房舍间粗陋的街道。三位舞女名叫翩飞叶、银喷泉、夏闪电。诸神创造她们的脚可不是用来在石子路上行走的，她们只在王侯面前起舞。和她们一道的还有歌者南方之魂，以及歌声动听的海洋之梦，她们的声音是诸神为了国王的耳朵调设的。还有斟酒人老伊斯坦。他抛下了他在宫殿中一生的工作，走上了平凡的街道。他曾侍立在扎坎德胡国三代国王的肘边，见证他的陈年美酒滋养了他们的勇气与欢笑，一如通达里斯的水滋养了南方的绿野。他也曾在他们欢笑的时候端然肃立，而他的心却纯然因为国王的欢笑之火而温暖。他也和歌手与舞者一起，走出宫殿，步入了黑暗之中。
信使搜遍整片土地，找出了居于其中的先知。一天晚上，当埃巴伦王独自坐在宫殿中时，所有因智慧而知名的人与书写记录未来的人都被带到了他面前。然后国王开口了，说：“国王踏上了这样一段旅程：他身边跟着许多匹马，而他却并没有骑在马背上。当旅行的盛况传遍了大街小巷，诗琴声、鼓声和国王的名字在街头巷尾响起，我想知道，在另一片海岸，在我前去的那片土地上，王侯与人民将怎样迎接我呢?”
先知们陷入了沉默，他们喃喃低语：“国王无所不知。”
国王说：“阿兹诺恩的金之神庙的大先知萨曼，你先来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就不用再书写将来的历史了，而是像平常人一样，用你的手辛劳地记录过去的点滴事件。”
于是萨曼说：“国王无所不知。”以下是他向国王所做的描述：当旅行的盛况传遍大街小巷，国王的马上空无一人，它跟在着诗琴与鼓后缓步而行，那时，正如国王所知，您将进入宏伟的王之白陵，进入那些无人可追随其后的门廊，向扎坎德胡所有的先王致敬。他们的骨骸坐在金王座上，稳稳地攥着他们的权杖。在那儿，您将身披王袍，手握权杖，穿过大理石门廊，但是您将把您闪亮的王冠留在身后，其他人会把它戴在头上。随着光阴流转，宏伟白陵的金王座上共坐过三十个国王。在那宏伟的白陵里有一道门，它连接着大理石门廊，敞开大门欢迎国王。然而，当它接纳了您，当您已然尽责地向三十位国王献上了敬意，您将发现在宫殿的背后另有一道无人知晓的门，恰好可以容一个国王的灵魂穿过。您将把肉体留在金王座上，不为人知地走出宏伟的白陵，踏入诸世界之间宛若丝绒的柔软之地。哦王，然后您最好速速前行，不要像某些人的灵魂一般逗留在人间的房舍周围。那些人被突如其来的谋杀过早地送上了旅程，仍在为之悲叹哀哭。尽管同样要走，他们还是夜夜在黑暗的屋子里徘徊。这些灵魂在清晨踏上旅程，整日地游走。夜幕降临时，他们看到大地在身后闪闪发光，便再度穿越黑暗的树林，回到他们旧日喜爱的屋子里。他们始终徘徊在家园与飞行之间，永不停歇。
您将立即出发，因为这旅程遥远，耗时良久;但在宛若丝绒的柔软之地度过的时光是以神明的时间计算的，我们没法把它换算成人类的时间。
最后，您将到达一处灰色的所在，那儿雾气弥漫。前面立着一些灰色的构造，乃是祭坛。祭坛上，行将熄灭的火焰中闪烁着微弱的红色火苗，几乎无法照亮迷雾。因为火焰低微，所以迷雾中寒冷黑暗。这些祭坛是人类信仰之祭坛，火焰则是人们的礼拜，古老的诸神就在又黑又冷的迷雾中摸索。在那儿，您将听到一声轻微的呼唤：“因亚尼，因亚尼，雷霆之主，您在哪儿?我看不到。”寒冷中，另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回答：“哦，诸多世界的创造者，我在这。”在那儿，古老的诸神几乎失聪，因为人类的祈祷日渐稀少;他们几乎失明，因为人类信仰之祭坛上火焰低微;他们感到极为寒冷。迷雾之地周围环绕着一片悲泣的海洋，被称作灵魂之海。迷雾之地后方隐隐露出山峦的轮廓。从其中一座山峰上射出一道银光，照亮了悲泣的海洋;等到祭坛上的火苗在古老的诸神面前熄灭，山上的光束便会增强。那光芒将照亮迷雾，但因为古老的诸神已盲，光束并不会将迷雾穿透。据说，山上的光芒终有一日会化作古老诸神之外的一位新神。
哦王，在那儿，您将从那迷雾笼罩下的祭坛所在的海岸上进入灵魂之海。海中是所有曾在世界上生活过，并将再度重生的灵魂，它们全都摆脱了大地与肉体的束缚。海中所有的灵魂以超越了五感的知觉，感知到彼此的存在。他们不是通过口唇彼此对话，而是用一种无声的话语交谈。音乐在海上漂荡，就像尘世间的风拂过海面;不受语言束缚的伟大思想穿越灵魂，就像尘世间的水翻滚涌动。
一次，我搭乘一艘由迷雾构成的船出海航行，在船上梦到了这一切。我听到了那并非由乐器奏出的音乐，还有那并非发自口唇的话语。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还在大地上，是诸神在夜里给我以幻象。生命之河从战场与城市流入海中，诸神永远持着缟玛瑙的酒杯，灵魂再度被冲卷回世界各地。每个灵魂将寻到一具身体自囚，囚房只开了五扇小小的窗户，还被紧紧地闩上。每个灵魂都被铐上了遗忘之枷。
但是，等到古老的神明死去，海洋仍将波涛涌动，山上的光将愈发耀眼，无人能说出那位将要诞生于银光的神明会对灵魂之海做些什么。
国王作答：
“你这古老诸神的先知，回去看看祭坛上的红色火焰，它们在迷雾中燃烧得越发明亮了，那是因为古老诸神温和可亲。而你也没能说得出来，当诞生于山上光芒的神明在海岸上迈步的时候，当古老神明的巨大的骨骸被漂白之时，到底会有怎样的困苦烦扰我们的灵魂。”
萨曼答道：“国王无所不知。”
二然后国王召唤了伊纳斯，令他谈谈国王之旅。伊纳斯就是坐在戈兰德胡神庙东门的那位先知。在那儿，伊纳斯对所有的过路人祈祷，生怕神明出行，装扮成凡人的样子走过他身边。当人们路过东门的时候，伊纳斯唯恐他们是神明，向他们祈祷，人们对此也很高兴，因此给东门的伊纳斯敬献礼物。
伊纳斯说：“国王无所不知。当一艘奇异的船只在您卧房窗外的空中抛锚停泊，您将离开您那被人精心照料的花园。它将成为日夜的猎物，再度覆满野草。但您将在时间之海上起航，那艘船将稳稳驶过诸世界，继续前行。要是您碰到其他的船只，他们跟您打招呼说：‘来自哪个港口?’您就回答他们：‘来自地球。’要是他们问您‘去往何方?’那么您就回答：‘终结。’或者您将跟他们打招呼说：‘来自哪个港口?’他们便会答道：‘来自那又名初始的终结，去往地球。’您将远航，直到诸世界化作远方一点闪烁的星光，微弱如旧时忧伤之于快乐之人。等到那点星光黯淡，您将抵达空间的海岸。在那儿万古从时间之海中涌向岸上，世纪之浪拍打海岸，碎作年岁的雪沫。诸神的中央花园就位于此处，面朝大海。它的四面环绕着地球上从未被歌唱的歌谣，诸世界上从未被听闻的美妙思想，还有从未被目睹过的梦幻图画。它们随着时间漂流，无家可归，直到最终被万古冲卷到空间的海岸上。诸神的中央花园中盛开着万千幻想。在那诸神来回踱步之处，曾有灵魂正在戏耍。然后一个梦，一个美丽超群的梦涌现在时间之浪的波峰上，有个灵魂便走下海岸去捕捉它，成功地将它抓在手里。这时，铺陈着梦幻、故事和老歌的空间之岸上，时光退潮了。世纪捕获了那个灵魂，把他和他的梦境一起远远地卷到时间之海中。万古又把他冲向陆地，用整个海洋的力量将他抛掷到一处宫殿，把他和他的梦境留在那里。那个孩子长成了一个国王，还攥着他的梦境不放，直到人们为之惊讶发笑。哦，王，然后您就把您的梦境抛回了海中。它被时间淹没，人们也不再嘲笑，可您却遗忘了那片拍打着远岸的海洋，也忘了那儿有座花园，在花园中有灵魂栖居。然而，在您即将开始的那段旅途的终点，当您再度到达空间的海岸，您将走上那片海滩，走到立在围墙中的花园大门。您将重新忆起这些，因为那花园远离海岸，位于时间的击打之上，不受时日的攻击，那里的一切亘古不变。因此，你将穿过花园的大门，再度听到诸神吟唱之处灵魂们的低语。您将和血脉相连的灵魂如旧日一般交谈，告诉他们在时间的浪涛之外，您的身上发生了些什么。您将告诉他们时间的浪涛如何把您卷走，让您成了国王，您便因此不得安宁。在中央花园里，您将安逸闲坐，端详身披彩虹的诸神在梦幻与歌声的小径上来来回回。您将不再冒险潜入阴郁的海洋，因为人最珍爱的东西并不在时间的那一边，漂流在万古之上的所有事物都不过是诱饵而已。
“国王无所不知。”
然后，国王说：“唉，曾经确有那么一个梦境，但时间已将它卷走。”
三而后发言的是莫尼斯，阿穆恩雪峰上苍穹神庙的先知。他说：“国王无所不知。有一次，您骑马踏上了当天往返的旅程。在您前面有一个乞丐沿路而行，他的名字是耶布。您从后面追上他，在他发现您到来之前，就骑马从他身上踩过。
“等到您终有一日不再骑着马儿踏上旅程，这位乞丐早已在您之前出发了。他正辛勤地攀上通往月亮的水晶台阶，就像在黑暗中攀登高塔中的梯级。在月亮边缘安吉瑟斯山的阴影下，他将休息片刻，然后再度攀爬水晶阶梯。于是，一段漫长的路途在他面前展开，直到他到达那颗被称作贡多之左目的星星才得以再度休息。然后，他的面前再次铺开了千万级水晶台阶构成的旅途，一路只有欧姆拉祖的光芒指引着他。耶布不会在欧姆拉祖的边缘长期逗留，因为他的旅程最可怖的部分就在前方。他登上欧姆拉祖之外必经的水晶阶梯，登上紧随其后的全部阶梯，穿过所有划越天空的流星的呼啸;在水晶空间的那一段，有众多流星上下穿梭，一齐尖啸在黑暗之中，让所有的旅行者为之困扰。如果他能渡过流星的闪光，安全穿越它们的尖啸，他将抵达群星之轨边缘的欧姆仑德星。在群星之轨上，人类的灵魂可以更为轻易地穿行在星星之间。那儿的旅途不再笔直向前，而是弯向右边。”
然后埃巴伦王说：
“关于那个被我的马踩死的乞丐你说了很多，但我想要知道的是国王最后一次御驾出巡将要经过的路途，以及在另一片海岸，王侯与人民将如何迎接他。”
于是莫尼斯答道：
“国王无所不知。从无戏言的诸神宣定，您将追随着那孑然一身被您送上旅途的灵魂，这样在攀爬水晶阶梯时，便不会无人看顾他。
“并且，当乞丐踏上他孤独的旅程，他竟胆敢诅咒国王，而他的诅咒将像红色的雾气般沿着他发出诅咒之处的山谷散步。顺着这些红色的雾气，哦，王，您将追随他前行，就像人在夜里跟着河流行进。直到您最终抵达他为您祝福的地方(他终于为他的愤怒忏悔了)，您将看到他的祝福遍布大地，如金色的阳光照亮田野与花园。”
于是国王说道：
“在阿穆恩的雪峰上，诸神出语严酷。”
莫尼斯说：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到达时间浪涛之外空间的海岸，但是命中注定您必将首先跟随那乞丐越过月亮、欧姆仑德和欧姆拉祖，直到抵达群星之轨。然后在群星之轨上，您沿着它的边缘向右走去，直至到达因加兹。乞丐耶布的灵魂曾在那儿坐了许久，然后深吸一口气，踏着向下的水晶阶梯，走上去向大地的伟大旅程。他笔直地通过无星可栖的空间，追随着大地与其上田野微暗的幽光，直至最终到达那旅程结束与开始的地方。”
然后埃巴伦王说：
“如果这个艰辛的故事是真的，待我重回大地，我怎样才能找到那个我必须追随的乞丐呢?”
先知答道：
“他的名字将使您知晓他，您将在此地找到他，因为那个乞丐将被尊为埃巴伦王，他将坐在扎坎德胡的王座上。”
国王答道：
“如果坐在这王座上的人将被人们尊为埃巴伦王，那我又将是谁呢?”
先知答道：
“您将成为一个乞丐，您的名字将是耶布。您将走在宫殿前的道路上，等待那被人们尊为埃巴伦王的国王前来救济。”
然后国王说：
“那些在苍穹神庙边踩过阿穆恩山顶积雪的神明实在严酷。因为若要说我对那个叫做耶布的乞丐犯下了罪责，他们同样对他犯了罪。尽管他不曾冒犯神明，他们还是宣定让他历经那令人疲惫的旅程。”
莫尼斯说：
“他也冒犯了神明，因为他因被你的马踩死而愤怒，而诸神打击愤怒。他的愤怒和他的诅咒令他注定不得休息，一直旅行，它们也便注定了您的命运。”
然后国王说：
“坐在阿穆恩山上的苍穹神庙中做梦并作出预言的你啊，请预见一下这令人疲惫的探寻之终，告诉我它将在何处。”
莫尼斯答道：
“就像凡人眺望阔大的湖泊一样，我凝视未来的时日。正如硕大的飞虫扇着四只薄纱之翼，掠过蓝色的水面，我的梦境也两两而行，驶向未来的时日。我梦到很久以后，埃巴伦王站在他的宫殿里，他的灵魂不是您的灵魂。乞丐们挤满了外面的街道，乞丐耶布在他们之中，他拥有您的灵魂。在一个节日的早晨，国王穿着白色的礼袍，带着他所有的先知、卜者和术士，一起走下大理石台阶，为这片土地以及远到紫色山峦之间所有立在土地上的事物赐福，因为那是节日的早晨。当国王在那群乞丐头顶抬手，祝福田野、河流、以及所有立于其上之物，我梦到那探寻在此终结。
“国王无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