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 十一
然后说话的是隐士先知莫洪提斯。他住在一片人迹未至的深林中,伊拉纳湖也被闭锁在那片树林里。
“我曾经梦见,在所有海洋的西边,我于幻象中看到穆恩拉-欧河的河口。金色的大门将她守卫。透过那些守卫着神秘的穆恩拉-欧河的大门门上的栏杆,我看到金色帆船的闪光。诸神就在船上,来来回回地穿梭于傍晚的暮色中。我看到穆恩拉-欧是一条梦之河。夜里,她穿过回忆中的花园,当我们沉睡于旧日房舍斜斜的山墙下时,迷醉我们的幼年。穆恩拉-欧从内陆卷来她的梦境,使它们从金门下流出,流到荒原之中,流到无情的大海里。直到它们远远地拍打着低低的海岸,对南方的岛屿低唱古老的歌谣,或是对北方的峭壁吼出狂暴的赞歌;而在了无人迹的岩石边,那些梦境不会被人梦见,孤独地哭喊着。
“那里有许多神明穿越夏夜的薄暮在河中上上下下。在那儿,我看到兴邦之神坐在高大的金船中;在那儿,我看到壮丽之神坐在龙骨上嵌着珠宝的船中;还有恢宏之神与权利之神。我看到黑色的船只以及闪烁着钢铁光芒的战争之神,我听到当音律之神穿越穆恩拉-欧河上的暮色时,竖琴弦做的缆索上成排的银铃叮咚作响。穆恩拉-欧多么美妙!我看到一艘灰色的船只以蛛网为帆,被露珠做成的灯笼所照亮。一只大红公鸡立在船头,当黎明之神在穆恩拉-欧上航行时,它大大舒展开翅膀。
“诸神按惯例载着人们的灵魂驶下河流,把他们送往东边远处面对着穆恩拉-欧的世界。于是我知道,当权豪之神与兴邦之神乘着高高的金船驶下河流、把他人的灵魂带往东边之时,在众多船只的中央,猎手之神塔恩的桦皮船疾驶而下,把我的灵魂载向世间。现在我知道,他在暮色中沿着河流的正中驶下,在众船之间安静地疾驶,挥舞着一把双叶的船桨。现在,我记起来,兴邦之神大船上闪烁着金光,权豪之神的巨大的船首凌驾于我之上,此时塔恩把右叶没入河中,左叶高高抬起,晶莹的水滴从桨上落下。猎手塔恩就是这样把我带到了隔着西面大海的面对着穆恩拉-欧大门的世界。因此,也就是在那儿,尽管我已忘记了塔恩,狩猎仍然日渐使我着迷,并把我带入了生满青苔之地,带入了黑森林。我与狼成了兄弟,我曾直视猞猁的双眼,我认识了熊;鸟儿冲我叫唤的声音似曾相识,我心中燃起了对大河和所有西边海洋深沉的爱意,对城市的不信任也滋长起来。我始终都没有记起塔恩。
“哦,身披紫袍的王,当您伴着盛景返回穆恩拉-欧河时,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大船会为您驶来,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桨手尊奉诸神的命令摇起船桨。但塔恩会为我等候在西面的海洋扑打世界边缘的地方。当岁月从我身上流逝,我对追猎的爱沉落,黑森林与苔地的魅力在我的灵魂中熄灭,在塔恩手握双叶桨等待之处,那浪花轻拍桦皮独木舟的声音将日益响亮。
“等到我的灵魂不再了解森林,也不再与黑暗中的生灵相亲,等到塔恩给予它的一切都已失去,塔恩就将带我返回,跨越西边的海洋,所有记忆中的岁月都闲散地漂浮在那儿,随波涨落。他再度把我带回到穆恩拉-欧河上。远在河流上游,当那些在夜里窥探的生物潜行在世上之时,我们或将追猎它们,毕竟塔恩永远都是一个猎手。”
塔恩原文为Tarn,亦有山中小湖之意。(译注)
十一然后乌尔夫说话了。这位西斯特拉美德斯的先知住在一座古时候被敬献给神明的神庙里。谣言猜测,诸神有时曾在接近傍晚的某个时刻漫步于此。但是时间之手摧毁了诸神的神庙,残酷地对待它,推翻了它的柱子,在它的废墟上留下自己的印鉴:如今,只有乌尔夫一个人住在那里。乌尔夫说:“哦,王,有条河流从大地流出,流入一个强有力的海洋。它的海水席卷宇宙,它将巨浪抛掷到每一个星辰的海岸。它们就是人类的泪之河与泪之海。”
国王说:
“人类不曾写到过这一海洋。”
先知答道:
“难道泪水之多不足以在夜间爆发,冲卷睡梦中的城市?难道在暮光降临,四周一片宁静却又无人听闻之时,万家的悲伤不曾给泪河送去溪流?难道不曾有过希望?而它们全都被实现了吗?难道不曾有过征服与苦涩的失败?难道春去之时不曾有过花朵在孩子们的花园中凋零?眼泪够多了,哦,王,眼泪之多足以流出大地,汇成这么一片海洋;它又深又广,诸神也知道它,它将它的水沫抛掷到所有星辰的海岸上。您将乘坐一艘叹息之船沿着河流而下,穿越海洋。您周围的海面上将飞舞着人们的祈祷,它们扇动着洁白的翅膀,高高地飞在悲伤之上。那些无法帮助您留在扎坎德胡的祈祷,有时会栖息在缆索之上,有时会绕着您呼喊。远方的水面上,祈祷的翅膀上,照耀着一颗不可接近之星。没有手可以触碰它,没有人曾去过那,它不具实体,只有光芒,它就是希望之星。它遥遥地照在海面上,照亮了世界。除了光芒,除了这诸神所赐之物,它实属虚无。
“仅凭这颗星辰的指引,将为您所见的您周身的无数祈祷都飞向诸神的殿堂。
“叹息将吹送着您的叹息之船越过泪之海。您将经过低沉于海中的欢笑之岛与歌声大陆,它们全都被泪水浸透,它们的岩石为叹息推动的海浪淹没。
“不过您终将与人们的祈祷一起抵达诸神的殿堂。在那儿,由缟玛瑙雕成的诸神宝座环绕着诸神中最年长者的金王座。在那儿,哦,王,别想找到诸神,您只会看到时间的身形穿着他主人的斗篷倚在金王座上。他的双手粘着鲜血,一把滴血的宝剑松松地垂挂在他的指尖,而溅上了鲜血的缟玛瑙王座上空无一神。
“他坐在他主人的王座上,懒懒地晃荡着他的剑,或用它残忍地击打人们的祷告。它们在时间脚边堆积成山,血流不止。
“曾经有一阵子,哦,王,诸神试图破解时间的谜题,有一阵子他们让他成了诸神的奴仆,而时间微笑着服从主人的命令,有那么一阵子,哦,王,有一阵子。不曾饶恕任何东西的他并未放过诸神,他也不会放过您。”
然后,国王在王之殿堂里悲哀地开口了,说道:
“要是我最终找不到诸神,是不是我最终也无法直视他们的面庞,看看他们是否仁慈?是他们把我送上了去往地球的旅程,在回程的时候,我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即使不是作为一个返乡的王者,也是作为一个尊奉命令的人,这样的遵从值得被那些折磨他的人奖赏。我想要直视他们的面庞,哦,先知,向他们询问许多事情,我就会知道许多事情的原因。我曾经希望,哦,先知,那些对我的童年微笑的神明,那些在我年轻时于夜间的花园中说话的神明,在我最终去寻访他们时仍能持有权柄。哦,先知,如果这无法实现,请为我童年的诸神作一首伟大的挽歌,铸造银铃,让它们时常摇摆于我童年花园中生长的树木之间,你就在薄暮中唱这首挽歌:唱它,于低飞的蛾子上下舞动,蝙蝠刚刚开始从巢中探望之时;唱它,于河生白雾,灰烟淡薄,花瓣已合,万籁俱寂之时;唱它,于万物皆为白日哀恸之时,于宏伟的星光照耀之前,于壮丽的夜晚取代白日之前。因为,如果古老的诸神已逝,让我们在新的知识到来之前为他们哀悼,与此同时,整个世界仍在为失去他们而颤抖。
“因为,哦,先知,最终还剩下什么?我童年的诸神已逝,只有时间孤独地在宇宙中迈着大步,寒冷月亮,苍白星光。他用双手将遗忘之尘洒向大地,覆盖英雄之地,覆灭古老诸神的神庙。”
但当其他先知听到国王在殿堂中所述的悲哀话语,尽皆呼喊:
“并不是如乌尔夫所说的那般,而是像我说的那样——还有我。”
然后国王沉思良久,一言不发。而在城市房舍间的一条街道上,站着一群人。他们中有人曾常常在御前舞蹈,有人曾用美酒斟满嵌着珠宝的酒杯。他们在城市中耽搁了许久,希望国王或能赦免他们,再度用亲切的面庞看向他们,唤来美酒与歌声。次日清晨,他们将一同出发,探寻新的国度。他们在房舍间窥视,沿着长长的灰色街道向城中看去,最后看埃巴伦王的宫殿一眼;舞女翩飞叶哭喊道:
“我们再也不能,再也不能飘上那雕饰的殿堂,舞蹈在国王面前了。正在观看先知术法的他,再也不会欣赏舞蹈的美妙了。奇异而又充满智慧的古老羊皮纸将他包围,国王将会忘记——当我们跳起万步之舞时,我们一齐旋转,裙摆飞旋。”
同她一起的银喷泉、夏闪电、海洋之梦,全都悲叹起她们再也无法以舞蹈悦君王之目。
伊斯坦在宴会上端了五十年国王的酒杯。那酒杯上嵌着四块蓝宝石,每块都有眼睛那么大。当他对宫殿伸出双手,做出告别的手势,他说:
“不是所有预言、先见、察知的魔力都能与酒的力量匹敌。穿过王之殿堂的小门,你要走下一百级台阶,穿过许多道斜廊,然后才能到达地下阴凉之处,那是一个比殿堂更加阔大的洞穴。在蛛网的遮蔽下,那儿静置着桶桶美酒,可它们却再也无法令扎坎德胡的国王心生喜悦。多年以前,从葡萄藤的心中榨出了这些美酒。东边遥远的岛屿上,那些葡萄藤曾紧攥千万只手指,高高地攀缘在上,看看海洋、古老的船只和日后死去的人们,然后再度攀入泥土,被杂草覆盖。受到积年的湿气,有三桶酒长出了青苔。为了保护它们,一座城市牺牲了所有的守护者,房舍尽燃;随着岁月的流逝,那酒的灵魂里也更添烈度。旧日里,我曾骄傲地站在宴会之前,为蓝宝石酒杯中注满老王的烈酒。我看到国王饮下闪光的美酒后,眼中亮起光芒,面容愈发高贵,更加肖似他的祖先。
“如今,国王向他的先知寻求智慧,而过去的荣光与今日的喧嚣壮丽都陈旧黯淡,地位一落千丈,被遗忘在他的脚下。”
他说完以后,斟酒人与舞者都安静地凝视宫殿。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做出了告别的手势,转身离开。正在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一个隐身于黑暗中的信使加快脚步向他们走去。
沉默良久以后,国王开口了:
“我的国度中的先知们啊,”他说,“你们的预言不尽相同,每个先知的发言都批驳其他人的话,因此先知们或许无法揭示智慧。但是,扎坎德胡最老的国王于这座城市建立之前,甚至于这座宫殿建造之前,就已在宫殿下埋下美酒,我命令,我的国度中无人可以对此提出质疑。我也将发布命令,立刻在这宫殿中举办宴席,这样你们就能够知道我的美酒的力量甚于你们所有的咒语,而舞蹈比语言更加美妙。”
舞者与斟酒人被召回了,随着夜晚流逝,宴席也铺排开来,所有的先知都奉命入席,萨曼、伊纳斯、莫尼斯、伊纳、萨恩、行旅之先知、佐尔奈德胡、雅门、帕哈恩、伊拉纳、乌尔夫。还有一位不曾开口、也未曾披露自己姓名的先知,他用先知的斗篷披覆着他的面庞。
先知们全都按国王的命令享受宴席,如普通人一般交谈,只有那掩藏着面容的先知不吃也不说。一次,他从斗篷底下伸出手来,轻触桌上众花中的一朵,那朵花便凋谢了。
翩飞叶进入宫殿,再度舞蹈。国王微笑了,翩飞叶也觉得快乐,尽管她并没有先知们的智慧。夏闪电在殿堂的柱子间倏忽往返,穿梭于舞之迷宫。银喷泉时而在国王面前鞠躬,时而舞蹈开来。老伊斯坦庄重地从舞者中间穿过,往返于洞穴与国王之间,眼中的神色却温和亲切。当国王饮多了先王的陈酒,他唤来海洋之梦,令她歌唱。海洋之梦穿过道道拱门,歌唱起一座由术法建造的珍珠岛屿:它伴着一片红宝石色的大海,远在南方,被犬牙交错的礁石守护着;世间的悲伤全都被拦截在礁石上,永远无法登上岛屿;低沉的落日始终染红海洋,照亮魔法之岛,夜晚永远不会来临;有人不停息地歌唱着,无尽地诱惑着某位国王的灵魂,他或许会受到诱惑,越过守卫的礁石,在珍珠岛上寻到安宁,从此他将免受侵扰,只看到悲伤在外围的礁石上被击打损毁。然后,南方之魂起身唱了首歌,歌唱一座始终试图触碰天空的喷泉:它的泉水注定将永远落回地面,直到最后……
当晨曦黯淡了群星,不知是因为翩飞叶的舞技,海洋之梦的歌谣,还是先王的烈酒奏效了,埃巴伦友善地令先知们离去。沿着被火把照亮的走廊,国王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卧室,关起门来,突然看到一个披着先知斗篷的身影;国王知道,这就是那个在宴席上隐藏面容的先知,就是那个没有披露姓名者。
国王便说道:
“你也是一位先知吗?”
那身影回答道:
“我确为先知。”
国王说:“你知道关于国王之旅的任何事情吗?”那身影回答:“我知道,却从未言说。”
国王说:“你到底是谁,知道这么多事情,却不曾言说?”
他答道:
“吾乃终结。”
那披着斗篷的身影便大步离开了宫殿;而守卫们却无一见到,国王紧随其后,踏上了他的旅程。
此处为Intahn,和前文斟酒人的名字伊斯坦(Istahn)不符,应为原文前后矛盾。为避免混乱统一为伊斯坦。(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