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如不见
一
伍立楠对这一次的任务很有信心。从七岁那年移植了附脑之后,他的力量就在不断地迅速增长,几年后就超越了家族中那些带有天生附脑的族员。现在他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是黑暗家族里屈指可数的王牌杀手,死在他手下的人达到了三位数。
这一次要刺杀的对象确实很强,但伍立楠还是相信自己能够干掉对方,毕竟他的蠹痕十分巧妙,简直就是为了暗杀而生的。而且家族为了增加保险系数,还派了另外两位高手来辅助自己,三人合力,基本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现在他就等在位于河北的这条通往北京的公路旁边。另一个方向的道路已经被他们摆上了施工维修的假牌子,敌人的车只可能接受绕路提示开到这条路上来。而一旦敌人出现在他的蠹痕范围内,就难逃一死。
深夜时分,过往的车辆并不多,伍立楠认真地注意着每一辆通过的汽车的车牌和车型,没有半点懈怠。多年以来,这种一丝不苟的职业精神帮助他避免了许多不应有的失误,甚至于救过他的性命。
终于,他要等的那辆车来了。大切诺基2014款,车牌也核对无误,就是它了。伍立楠向两名同伴打了一下手势,三人同时催动了蠹痕。
伍立楠的蠹痕淡的几乎没有颜色,在夜色的掩护下很快在公路中央形成了没有实体的屏障,切诺基仿佛丝毫不查,径直撞进了蠹痕的范围内。伍立楠猛然发力,蠹痕内一刹那间闪烁出耀眼的电光,车上的每一块金属元件都迅速导电。车停了,电火花四处飞溅。
在这样的高电压之下,还从来没有人能活着逃生。而两名同伴似乎还不放心,其中一人手指一点,整辆切诺基像被泼了汽油一样,迅猛燃烧起来。火光中隐隐可以看出,在被烈焰吞没的驾驶舱里,一个身影动也不动。
“搞定了,”伍立楠得意地笑了笑,“说得有多么多么厉害,什么守卫人世界屈指可数的高手,也不过如此嘛。”
“那也是你老兄的电实在太厉害了啊。”一名同伴恭维他说。
“走,过去看看。”伍立楠挥了挥手,三人跟在他身后,走向仍然烈焰滚滚的汽车。
“这家伙的名气那么大,到现在也还是变成了一只烤猪。”刚才使用火焰蠹痕的那个人轻蔑地说。尽管负责主要攻击的是伍立楠,但能够亲手放火烧到“这家伙”,看样子他还是很有成就感。
“这些和魔王作对的守卫人,一个个听起来名头大得吓死我,到了我的蠹痕里,不还是一样被点得……”伍立楠正在说着,突然猛地住口。两名伙伴也都脸上变色,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
——那个被他们称之为烤猪的火焰里的人影,忽然动了起来。就在熊熊的烈焰里,他轻描淡写地伸直胳膊,探出了车窗,清晰地对着三人比出一个姿势。
他竖起了中指。
三人这才意识到不妙,转身想逃。伍立楠冲在最前面,除了蠹痕里的高压雷电之外,他的脚步也十分迅猛,可以保证在一般情况下即便不能杀死对方也可以全身而退。
然而,现在他所面临着的,正是非一般的情况。
火焰里的那个人从比出中指之后就不再动弹,好像是有意让三名拦截者先逃。当他们跑出去二十来米后,他忽然张嘴,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吼。
这一声吼犹若惊雷,竟然连车身上的火焰都被震散了。而随着这一声吼叫,伍立楠陡然觉得自己浑身一震,好像被成千上万的钢针一瞬间穿透,而那些钢针似乎留在了他的体内,在五脏六腑和骨头血肉之间穿刺翻搅。那种痛苦超越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即便是伍立楠这样的亡命凶徒,竟然也一下子倒在地上,痛得大声哀嚎起来。他的两名同伴比他还惨,已经忍不住满地翻滚,脸上手上的皮肤很快被磨烂,一片血肉模糊。
已经在火焰中被烧变形的切诺基车门好像是被硬生生地卸了下来,掉在地上。火光中的那个人影慢慢从车里走出来,走到三人跟前。这是一个可怕的畸形人,长有一大一小两颗头颅,大的那颗头颅脸上布满丑陋的疤痕,尽管刚从火焰里走出来,身上却没有任何新添的伤痕,甚至于连衣服都没有破裂。他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一脚踏在伍立楠的胸口:“你算什么东西?就凭你也想搞定我?”
伍立楠紧咬着牙关,强忍痛楚说:“你就是范量宇?”
“废话。”范量宇脚底用力,伍立楠胸口的骨头开始咯咯作响。他还试图绝地反击,用最后的力气释放出蠹痕,一道电光劈向范量宇的头顶,但范量宇并没有丝毫躲闪。雷电打在他身上,就好像一阵清风吹过。
“我最讨厌不自量力的人。”他脚上加了点力,咔嚓一声,伍立楠的胸口凹陷下去。他痛叫一声,嘴里涌出一股鲜血。
“不要以为这一年来有不少魔仆慢慢觉醒,你们黑暗家族就有便宜可捞,”范量宇收回脚,“在我眼里,你们始终只是微不足道的渣滓。”
他转过身,慢慢走开,家族里的另一辆车已经在公路边等着接他。浅灰色的蠹痕扩散开来,包住了躺在地上痛苦挣扎的三个人。突然之间,他们的身体四分五裂,化为了血淋淋的碎块。
天亮了。
清晨的北京城充满了活力,假如在高空俯瞰,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人群蚂蚁搬涌向公交站和地铁站,密密麻麻如小火柴盒的汽车在拥堵的马路上时走时停。
而不需要上班上学的老人们也并不闲着,他们早早地占领了各处的公园,散步、晨练、跳广场舞,各得其乐。
范量宇此刻就坐在一个社区公园的喷水池边。他穿着一件带帽兜的风衣,把头颅藏在帽兜里,外人倒看不到那个骇人的小头。不过即便是大头上的那张脸也足够凶悍了,所以路过的人大多绕着走,生怕一不小心招惹到这个凶神。
倒是麻雀们不会以貌取人。它们并不知道这个孤独地坐在这里的男人手上沾满了鲜血,不知道他手指头一动也许就能把这个公园里的所有活物全部杀死。它们只知道,最近几个月以来,这个男人经常会到这里来坐一坐,还会带来鸟食喂它们。会给它们带来食物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危害。
但是今天,这个男人好像来得有些匆忙,并没有携带鸟食。麻雀们在它身边蹦蹦跳跳一阵子之后,失望地飞走了。
范量宇一直安静地坐着,直到晨练的人群逐渐散去,这才摇晃了一下脑袋,准备站起来。但还没有站起身来,他的动作就停住了,浑身一下子绷紧,布满疤痕的脸上现出一种有些奇怪的神色。
——好像是悲伤和痛悔。
“你还是一直那么警醒啊,”背后响起了一个女声,声线很娇媚,语气却冷冰冰的,“看来想要暗杀你还真是不容易的事情呢。”
范量宇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进步很快。这一次,居然距离那么近我才发现,似乎你的实力已经和王璐他们几个很接近了。”
“虽然很接近,但还是不如你啊,”女人的语声里充满了遗憾,“我觉得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你的天分毕竟比我高太多了,我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杀得了你为我姐姐报仇呢?”
听到“姐姐”这两个字,范量宇的嘴角又微微抽动了一下:“我早就说过了,如果你要我的命,随时可以拿去。”
“那样没劲,”女人摇摇头,“我如果就这样杀了你,你不但死得其所,说不定心里还会感谢我。我才不要让你那样如愿。我要在比你强大的时候彻底摧毁掉你的力量,让你像一条被打断四条腿的癞皮狗一样死去。”
“随便你吧,”范量宇的声音很低沉,“如果你想要不留力的公平决战,我也会一直等着你。”
“在那之前,你最好别随随便便被其他人杀死。”女人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范量宇久久地坐在长椅上,一动也不动,就好像在四月温暖的空气中被冻僵了。
二
冯斯已经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上百遍“镇静”,但当姜米真的出现在视线里并且走向他的时候,他仍然无法完全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所以姜米走到她面前时,显得很奇怪:“你怎么了?有心脏病吗?”
“没有,没有,”冯斯喘了口气,“谢谢你能来。”
“不用谢,我也很想弄明白,为什么你的声音会成为我的起床闹钟。”姜米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过去见过面吗?”
“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冯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找一个僻静一点的地方,我给你看一件东西……不不不,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
“我相信你,”姜米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健谈的人。但你现在在我面前说话结结巴巴,说明你心里真的很激动。我也想弄明白你为什么见了我会激动。”
“嗯,我们去教三的背后吧,”冯斯说,“那里一般人很少,但是很空旷。你离我远一点,如果有危险,随时可以逃跑或者大喊。”
“你还想得真周到,”姜米一笑,“那就去那儿吧。”
两人来到三号教学楼的背后,附近果然没有人。冯斯脱掉外衣扔在地上,身上只留了一件短袖T恤:“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很像是变魔术,但那真的不是魔术,希望你看清楚了不要把我当成跑江湖的骗子。”
姜米一脸的好奇:“行啊,就算真是魔术,我也喜欢看魔术啊。”
“真是典型的你的风格。”冯斯笑了笑,“来,随便说一个词或者短语,中文英文都行。”
姜米想了想:“乱七八糟。”
冯斯伸出右臂,摊开右掌。他的掌心上慢慢闪烁出光彩,姜米虽然有一些惊奇,但这样的光华,魔术师也可以通过道具变幻出来,所以她仍然只是默默地耐心注视着。
半分钟之后,光华渐渐退去,冯斯的掌心却多了一样东西:一个青铜材质的小雕像。他把雕像递给姜米,姜米小心地拿起来,忽然间脸色变的苍白。
“这是……我妈妈。”她喃喃地说。
这个青铜雕像是一个人像,和姜米的母亲詹莹教授一模一样。
“底座上还有字。”冯斯提醒她。
姜米把底座翻过来,只见下方刻着一行英文字母和数字的混合物:jennychan19650725。在这一行字符的下方,则是四个汉字,刚刚好就是姜米刚才所说的那个词:乱七八糟 “这是我妈妈惯用的密码。”姜米说,“看来你不但会变戏法,对我的事情还很熟悉。我相信你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照单全收。”
“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说吧,”冯斯说,“那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留学生公寓对门有个咖啡馆,我今天在那儿坐了一个下午,试图等到你,直到我想起我还留有你的中国手机号码为止,”
一个小时后。
因为长时间讲述而口干舌燥的冯斯已经喝完了一大杯橙汁,又要了第二杯,姜米面前的咖啡沙冰却几乎动也没动。她双手托腮,像是一个考场上的学生遇到了一道解不开的大题。咖啡馆的窗外夜色阑珊,一些情侣成双成对地走过,更多的人则是背着书包去往自习室。这是一个典型的大学校园里的夜晚。
“上一次,我把魔王世界的事情讲给你听之后,你也是这样的表情,”冯斯说,“不过这一次,你接受的信息量比上次还要大得多。所以你慢慢地想,我不打扰你。”
“不用慢慢地想,”姜米说,“我能看得出来,你说的是实话。因为在你讲的这个故事里,我的一切行为都很像我,我爸爸妈妈的行为也符合他们的性格,那绝不是随便什么人能编出来的,尤其是和我生父有关的那些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外人不可能知道。”
她细细打量了一下冯斯:“不错,长得还不错,看来我挑男朋友的眼光还不算差,但是……”
她好像有些犹豫,斟酌着词句,冯斯已经替她说下去了:“但是,一来现在你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二来你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平静的生活轨迹。而且,即便你相信了我所说的都是实话,但现在在你的心里,并没有一丁点和我有关的记忆,你也不可能突兀地对我产生任何感情。”
“就是这样的,”姜米点点头,“看来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我现在很难形容我的心情,既然你曾经喜欢过我,也该知道我是一个爱玩爱闹喜欢新鲜刺激的人,但是你刚才所说的那一切,实在是有些……刺激过了。我需要时间去好好消化。”
冯斯喝了一口橙汁,慢慢地说:“其实,从今晚和你重新见面的那一刻,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后悔了。我这个人很奇怪,许多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想得很通透很通透的事情,可能发生一丁丁点儿变化,我就会开始后悔先前的决定。”
“你为什么后悔?”姜米说。
冯斯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吸管:“最开始的时候,我想,我是个没用的天选者,我没有任何能力保护你,可我也知道你的性格,你绝对不会为了危险这种事儿而离开我。所以我请路晗衣让他的手下抹去了你所有和我有关的记忆,就像你父亲自己的选择一样。但是在机场悄悄看着你们离开回国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失去你之后,我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块,那种难受就像嗓子眼儿被死死堵住了一样,就像是北方的冬夜里顶着大风走路一样,真他妈的难受,难受到让人恨不能马上挂掉。”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后悔做了那样的决定。每过一天,后悔就会多一些。所以我总是想,如果时光能倒流该多好,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不会对路晗衣提出那个请求。可惜的是,已经过去的事情终究不可能再重来一次了,我以为我会永远失去你。”
“但是现在,你还真找到了挽回这一切的机会。”姜米的语调有点儿奇怪,似乎带有一种冷淡的漠然。
“不,并不是挽回,”冯斯看着窗外的人流,“我刚才也说了,我总是做完一个决定就开始后悔。你居然回到了北京,我很高兴,我希望能告诉你一切,唤回你过去的记忆,重新和你在一起。可是就在刚才,当看到你走向我的时候,我又觉得我再次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因为你突然又觉得,我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比起让我在你身边一起面对各种危险,倒不如让我好好地活着?”
“大概是吧。”冯斯把头往椅子上一靠,“我好像真的是无论做哪种决定,事后都会觉得不对。”
“嗯,我听出来了,你是一个专情的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一个舍己为人的人,”姜米看着冯斯,“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清楚这一点:你是一个混蛋。”
冯斯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姜米的眼睛,神情黯然。
“我只想告诉你,我很生气,”姜米说,“我是一个人,独立自由有自己思想的人,而不是你手里的青铜雕塑。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自己感到心安,却从来没有在意过我想要什么,从来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到底是什么——我究竟是一条狗还是一块肥皂,让你觉得可以凭你的喜好来决定我的将来?”
冯斯无言以对。姜米接着说:“我在美国的时候,也读过一些我妈喜欢的中国武侠小说。在那些武侠小说里,我最恶心两个男主角,一个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业,把心爱的人让给敌人;另一个为了所谓的兄弟情谊,把心爱的人让给朋友。我读那些书的时候就一直不明白,这些了不起的大侠们凭什么把女人当成货物一样让来让去?他们为什么不能问问女人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能问问女人所希望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她站起身来,披上外套,一字一顿地说:“现在你在我的心目中,就很像是那两个大侠。如果我以前真的爱过你,那或许是我看走眼了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我这次选择来中国做交换生,其中很大的一个目的其实就是找你,找你这个在我的手机里留下起床闹铃的人。我想要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后来再也没有在我的生活里留下其他任何印记。但是现在,用你的话来说,我很后悔,很后悔知道了这些。”
姜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馆。冯斯一直低着头,似乎连她的背影都不敢多看。过了许久,估计姜米早已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他才重新抬起头来。
“我真的是个混蛋吗?”冯斯轻声问自己。
“大概……大概是吧。”他自己给出了结论。
三
关雪樱在厨房里手脚麻利地洗干净锅碗瓢盆,用抹布擦干净灶台上的污渍,然后清理地面。干完这一切的时候,时间刚刚走到七点钟。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捧起一本初中生物课本看起来。隔壁房间里,宁章闻仍然在对着电脑不停地捣鼓。
转眼之间,冯斯已经有好几个月未曾露面了,关雪樱十分想念他。倒并不完全因为文潇岚所说的冯斯最喜欢吃她做的菜、而宁章闻对食物并不特别挑剔,有时候会让她有些对牛弹琴的感觉。更重要的在于,对于他们这个小团体而言,冯斯像是一根中轴,把所有人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有冯斯在,大家才可以经常聚在一起,听冯斯吹牛,听文潇岚挖苦冯斯,听宁章闻讲一些他自学制作游戏的心得。而因为冯斯的存在,有时候还能见到范量宇、王璐、何一帆等奇奇怪怪的守卫人,虽然冯斯一再强调“那些人不是我的朋友,反而随时可能变成敌人”,她还是觉得那些人蛮有趣的。
尤其是梁野,对她特别的照顾,她也对梁野有一些特殊的亲近感,经常觉得这个冷硬的汉子就像是她的哥哥一样。然而,冯斯走了,文潇岚也很少来了,守卫人们更是不见踪影。关雪樱难免有些寂寞。
今晚她看到的是讲生物遗传的那一章。初中课本讲的很浅显,所以关雪樱也能看得懂其中的基本道理。她只是微微有点走神,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母亲和自己倒还长得挺像的,符合遗传学,尤其是充满灵秀的眼睛,不过自己从小过着村姑的生活,母亲却怎么看怎么像城里人,带有一种自己所不具备的优雅的气质。
后来知道了母亲可能来自日本,又知道了母亲原来也和魔王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不由得对自己的身世更加好奇。可惜的是,可能略微知道一点真相的梁野什么都不说,那几个试图绑架自己的人也并不明言,只有范量宇帮她确认了一点。
“你的脑子里没有附脑,”范量宇说,“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哑巴。”
我就是个普通的小哑巴,这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关雪樱想,可是妈妈也和我一样普通吗?她万里迢迢跑到中国来是为了什么?又是什么人杀死了她呢?
这些疑团至今没有答案。好在关雪樱生性开朗,想到母亲的时候难免难过一会儿,难过完了心情很快就能恢复。她看了一阵子生物书,又打开冯斯专门买给她的笔记本电脑,开始跟着教学视频默背日语五十音图。尽管她并不能发声,但还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听懂看懂这门可能是母亲母语的语言。
专注地学习了一段时间后,她脖子略微有点酸,于是停下视频打算休息一下。这时候她忽然注意到窗外有一道黑影掠过,速度极快,推开窗户后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又来了,关雪樱想。她扯下一张白纸,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请进来吧。”然后把白纸贴在了窗玻璃上,重新关好窗。没过多久,玻璃被敲响了,关雪樱再抬起头,看见窗口伏着一个人,依稀能看出是个女人。
对方既然敲了玻璃,就意味着打算和她面对面了,关雪樱打开窗户,对方敏捷地跳了进来,连桌子都没碰到,却在直起身来的一瞬间胳膊肘碰到了椅子,疼得她差点张嘴叫出来。关雪樱也看清了,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长得还蛮漂亮的,但眼神里充满了狡黠的意味。这样的眼神,关雪樱在王璐和何一帆的眼睛里都曾经见到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眼睛。
陌生女人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略带好奇地打量着关雪樱,关雪樱在手机频幕上敲出几个字递给她:“别夸我胆子大了,每一个来找我的人都这么说。”
女人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有意思。不过听上去,来找你的人不少,你真的不害怕么?还有,你没有装一个语音阅读软件吗?这么看字好麻烦。”
“说话的软件冯斯帮我装过,我不喜欢那种假的声音。”关雪樱继续通过手机说话,“害怕也没用,反正你们要抓我去哪儿,我也没有力气反抗。但是我对你们说的话都是相同的:我不知道妈妈做过什么,不知道她藏了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藏在哪儿。”
“啊,看来你有些误会,”女人说,“我不是那些想要抓你的人,也不是来问你问题的。事实上,我对你的了解,可能比你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一些。”
关雪樱打了个手势表示不解,女人压低了声音,作神秘状:“我是你姐姐。”
关雪樱惊呆了,女人却给了自己一记轻轻的嘴巴:“哎呀,说错了,辈分乱了!不是姐姐不是姐姐,是姨妈!”
关雪樱张了张嘴,却无法说话,女人紧接着说:“我是你的姨妈,也就是你妈妈的妹妹。”
关雪樱愣了好一会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按照道理来说,突然见到一个亲人,心情应该是十分喜悦的。但此刻的她除了震惊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情绪,那或许是因为在家乡的山村里保守家人欺凌,让她对“亲人”这个词汇天生就不敏感。
不过,她也能看出来,这个女人并没有骗她。这张年轻的面孔,和记忆里母亲的脸型真的很像。
“我叫上杉舞子,你妈妈叫上杉雪子,”女人说,“所以你的名字里有一个‘雪’字。”
关雪樱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在手机上认真地打出三个字:“姨妈好。”
上杉舞子歪着头想了想:“唉,还不如姐姐呢,姨妈这个称呼一下子让人老了一百岁……不过算啦。”
“你的中文说得很好,不像日本人。”关雪樱说。
“啊,因为你的外婆,也就是我和你妈妈的妈妈是一个中国人。我们从小就学中文说中文。”上杉舞子回答。
“你也是守卫人吗?”关雪樱又问。
上杉舞子摇摇头:“我要是守卫人,还用得着爬窗户那么狼狈?我没有附脑,你妈妈也没有,你外公外婆也没有,我们全家都只是普通人。”
她打了个手势:“行了,别打字了,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话要问。我既然找到了你,自然是要告诉你的,但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有些话,必须当着天选者的面说。”
关雪樱一惊,在手机上打出“冯斯”两个字,加了个问号。上杉舞子点点头:“对,就是冯斯。我想要见他,有很重要的理由要见他。”
关雪樱有些犹豫,没有回答,上杉舞子看出了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刚刚认识我,担心我对冯斯怀着什么坏心眼。没关系,我给你时间,你慢慢考虑,想好了给我发短信,这是我的号码。另外,这个小玩意儿送给你。”
她递给了关雪樱一个小东西,关雪樱接过来一看,是一个优盘。
“能让我从大门出去吗?我不是守卫人,爬上你家的窗台真的费了牛鼻子劲,而且还很危险,摔下去是会真的没命的。”上杉舞子大大咧咧地问。
关雪樱无声地笑了。她点点头,领着上杉舞子走向大门,宁章闻照例在自己的房间里房屋紧闭,充耳不闻。
打开门,上杉舞子走了出去,回头看看关雪樱,眼眶里忽然有了泪花。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关雪樱的头顶:“你长得……还真像我姐姐。”
那一刹那,原本以为亲情对自己并没有多大影响的关雪樱,却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
上杉舞子离开后,关雪樱回到房间,踌躇了一阵子,还是把优盘插到了电脑上。优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点开之后,里面是上百幅照片。
全部都是关雪樱的母亲上杉雪子的照片。
这些照片全都是上杉雪子年轻时候的,那时候并没有数码相机,所以都是纸质照片扫描的,有的病不是很清晰,但关雪樱还是专注地看着每一张照片。
没错,母亲真的是在日本长大的,关雪樱想。因为在这些照片里,很多背景都带着日文,比如日式餐厅、日本城市的街道、日本的机场等等。还有一些虽然没有文字、却易于辨认的日本地标,比如富士山,比如京都和奈良的古老建筑。
她还注意到了一片非常美丽的樱花,和她在网上搜到的“关雪樱”的图片十分接近,她凭直觉猜测,这或许就是她名字的来源。
当然,最大的关注点仍然在母亲上杉雪子身上。和记忆里总是冷冰冰面无表情的母亲相比,照片上的上杉雪子青春洋溢,言笑晏晏,和后来那个山村里的沉默妇人几乎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尽管如此,看着母亲年轻时的容貌,关雪樱仍然难以抑制那种从心底深处涌起的思慕之情。她默默地流着眼泪,翻完了全部的照片,并且再次确定了母亲和上杉舞子的关系:两人在不少照片里都一起出现,看上去关系亲密,而脸型的近似更加说明了她们的血缘,尽管那时候上杉舞子还只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孩,但那种狡黠的眼神在十多年后也并未发生改变。
但是除此之外,上杉舞子再也没有留下其他的任何信息。她没有说明姐妹俩的身世,没有说明上杉雪子为什么会来到中国,没有说明她们这一家“普通人”为什么会和魔王世界扯上关系,更没有说明那个令黑暗家族垂涎的上杉雪子所保守的秘密。
很显然,不见到冯斯,这位眼神狡黠的姨妈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关雪樱想。我当然巴不得立马知道和母亲有关的一切,但是,我真的要替她联系冯斯么?万一这是一个圈套呢?万一她会伤害冯斯呢?
关雪樱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陷入了苦恼之中。看来今晚要睡不着觉了。
四
“你怎么了,看起来和一晚上没睡觉一样。”张圣垠问,“通宵玩游戏了?”
“没事儿,偶尔失眠,”冯斯勉强一笑,揉揉自己的黑眼圈,“现代都市人的常见病。”
“回去休息一天吧,”张圣垠说,“最近你的绩效已经非常好了,就算你真要逼我把你当成普通员工来对待,我也总得有点人性不是?”
“多谢你了,老板,”冯斯拱了拱手,“但是我回去也睡不着,倒不如在公司忙活一下,兴许工作累了就困了。”
“那也行,总之别硬撑,你随时可以回去。”张圣垠说。
冯斯是真的睡不着。过去他看到小说或者影视剧里的那句烂俗台词“我一闭上眼,眼前全是她的影子”,总会在心里轻蔑地嘲笑挖苦几句。但是现在,他却真实地体会到了这种状况。
他没有办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怀想和姜米有关的一切,有时候是那些甜蜜的记忆,有时候是姜米对他冷冰冰的斥责,让他的情绪一会儿高涨一会儿跌落谷底。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压根不该去找姜米。光是在心里想想其实没那么糟糕,但真正见到姜米的面,就像是往记忆的冰湖里撒下一张大网,大鱼小鱼鱼苗全都网上来了,在脑海里翻腾不休。
爱情这玩意儿太他妈折磨人了,冯斯痛苦地捶着脑袋。
他喝了两杯浓浓的黑咖啡,舌头都感觉要苦得发麻了,精神倒是略微提起来一点。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来电的是前两天刚刚和公司签约的紫薇斗数大师、花花道士祝清散。同为网络骗子,冯斯不过是靠营销微博骗点儿钱,这位祝清散不但赚钱、据说还有骗色的劣迹,冯斯对他的人品颇多不屑。然而不屑归不屑,祝清散毕竟有可能为公司带来巨大的流量和影响力,冯斯必须笑脸相迎,不敢有丝毫怠慢。
“祝道长,有什么事吗?”冯斯问。
“我有一位一同修道的道友,虽然从来没有在网络上混迹,但道行其实比我还深,”祝清散说的煞有介事,“我把你的网站介绍给了他,他有些心动,觉得这也是弘扬道法的好机会。”
“我明白了,您介绍的大师,我们当然热忱欢迎。”冯斯说。他当然知道,祝清散完全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无非就是想要自己的网站多接纳一个他的人,多给点钱。这是没有问题的,为了能留下祝清散这个金字招牌,这样的预算早就在计划中。
“那你今天上午有空出来见面叙叙吗?”祝清散说,“我这位道兄难得来一趟北京,今天下午就要赶到外地,他很想和你见面聊聊。”
可是我很想睡觉啊,冯斯想,但他还是让自己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没问题,您告诉我地点,我马上就过去。”
好在祝清散报过来的地点离公司也不算远,冯斯又灌了一杯黑咖啡,打上车,十五分钟就到了这家宾馆。
好歹也是大师,居然住快捷酒店,冯斯在电梯里想,看来这位大师的排场也不怎么样,至少比我爸爸冯琦州大师差远了。
直到进了房间,他才知道这位大师的排场到底有多大——刚一进门,一把手枪就对准了他的脑袋。祝清散坐在房间的角落里,被一根绳子绑得结结实实,满脸都是恐惧。不过冯斯已经顾不上去和祝清散计较什么了,他的注意力完全在这个持枪人身上。这是一个他的老熟人。
“魏崇义,魏院长,我听说你被梁野的家族抓走了,是他们放了你还是你逃出来了?”冯斯镇静地问。
对面的男人狞笑一声:“放了我?你以为守卫人是开慈善基金的?”
“那你还的确是很有本事,”冯斯说,“居然能从他们手里逃命。”
站在冯斯对面的这个男人看起来苍老而瘦弱,身躯佝偻,满脸都是皱纹,头发大半都已经白了,正在呼哧呼哧喘着气。这就是京郊那间废弃精神病院的主人,魏崇义,昔日哈德利教授的帮手。几个月之前,冯斯曾经和他有过接触,并且借助着魏崇义所养的妖兽黑猫“金刚”的刺激,激发了自己的蠹痕。在那之后,魏崇义被梁野抓走了,但现在,他逃了出来。
“我虽然没有守卫人的力量,甚至连一般人都比不上,但我的头脑可不比任何人差。”魏崇义的语声里隐隐有一丝骄傲。
“那是,光凭着能够驯服金刚,您老就不是一般人……”冯斯一笑,“那么,你现在用手枪对着我,是为了什么呢?”
“我虽然逃出来了,但是梁氏家族的人在追我,其他家族也想抓我,而且我没能把金刚带出来,”魏崇义说,“我要你帮助我藏起来,再从梁野手里把金刚替我偷出来。”
“这么听起来,好像我是万能的一样,”冯斯说,“你以为我是范量宇吗?能从梁野手里偷东西。再说了,我是那么怕死的人么?你以为一把枪就能威胁我?”
魏崇义阴沉地笑起来:“我知道,你不怕死,倒是守卫人们特别怕你死。所以我用来要挟你的,并不是这把枪,而是一样东西。”
说着,他居然真的放下了枪,冯斯有些意外:“一样东西?什么东西?”
“我想,你应该已经听说过袁川江死前的状况吧?尤其是那只木盒。”魏崇义问。
冯斯当然知道。袁川江是一个曾经接近过魔王世界真相的研究者,虽然在文革中不幸身死,但在临死前,他曾经对一个木盒子十分着迷。那个木盒子里装着一朵冯斯见过的黑色魔花,盒子上刻有几行古怪的符号,可惜的是,那些符号到底怎么解释,并没有能够流传下来。
然而,就在袁川江死前被红卫兵殴打的时候,木盒被点燃了,火光中透出了暗语的另外一部分,让袁川江豁然开朗,终于猜出了密码的真意,并且把解读方法告诉了他所结交的小友,后来成为大学教师的黎老师。可惜的是,黎老师也在一次事故中丧生,最终那些字符到底代表着什么,并无人知晓。
“我知道。然后呢?”冯斯问。
魏崇义的笑容变得邪恶:“我知道木盒上的密码的内容。”
“你说什么?”冯斯大吃一惊,“你怎么会知道的?”
“那些符号密码,是一种古老的文字,那位黎老师也悄悄留下了笔记。哈德利教授得到了黎老师的笔记,也就得到了那句话的真实含义,”魏崇义说,“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有关那句话的记录被藏在哪里。”
“那不过是几行字符,有什么重要的?”冯斯说。
“据哈德利说,那几行字符里,包含着很重要的暗示,可能直接指向魔王的身份之谜。”魏崇义说,“那虽然只是一两句话,却有可能是整个守卫人世界和黑暗家族世界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冯斯不吭声了。他知道,魏崇义并没有夸大其词,路晗衣也向他解释过,袁川江虽然并不是守卫人,也并不知晓守卫人世界的详情,却通过另一条路径——考古——寻找到了一些连守卫人都没有掌握的东西。尤其是木盒上的那句话,很有可能就是揭开魔王面纱的关键。
“所以,我现在是来和你做交易的,”魏崇义说,“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把哈德利藏匿那句话的地点交给你。”
“你知道那句话是什么么?”冯斯冷不丁地问。
“我倒是很想知道,但是那个地方距离我稍微远了点,还没有机会去,”魏崇义说,“我也老了,不想在这些秘密里钻得太深,只求能带着金刚安安稳稳地离开就好了。”
冯斯看不出魏崇义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凭借着对这个身体瘦弱头脑却异常狡猾的老人的了解,他觉得魏崇义至少没有完全说实话,肯定存在一部分谎言。然而,他也能判断出,至少和木盒上的密码有关的话是真的。魏崇义在鱼钩上挂上了这个诱人的鱼饵,冯斯这只胖头鱼明知有诈,也不得不咬钩。
“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是,我并不觉得你来寻求我的庇护是明智的,”冯斯说,“我身处各大家族的监视中心,没准现在就有人在窗外看着你呢。”
“现在不会,这也是为什么我挑今天上和你见面,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魏崇义又是狡黠地坏笑一声,“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大概忙不过来。”
“什么事?”冯斯问。
“你先帮我找个地方藏匿,然后我再告诉你,你会感兴趣的。”魏崇义一脸的成竹在胸。
“好吧好吧,你威武,听你的行吗?”冯斯不耐烦地说,“不过,稍微给我几分钟时间,我想和我的朋友聊聊。”
“请便。”魏崇义一摊手,“不过说真的不能怪他,谁面对着手枪都难免脚软。”
“我对不起你,”祝清散低下头,嘟嘟囔囔地说,“可我不能死啊。”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祝道长,”冯斯来到祝清散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就像魏大爷说的那样,谁对着枪都得脚软啊。”
“你如果从我的酬劳里扣掉一些,我也没意见。”祝清散仍然低着头。
“那不行,说好该给多少就是多少,一分钱也少不了你的,”冯斯说,“我只不过是想说,如果你真的心里觉得内疚的话,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小小小小的忙。”
“一定!一定!”祝清散的头点得好像鸡啄米。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答应得那么痛快?”冯斯说。
“这位魏先生手里有枪,”祝清散说,“而手里有枪的魏先生都有求于你,我怎么敢拒绝?只要不是要我的脑袋,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力而为。”
“你还真是擅长见风使舵呢,难怪不得你能混的那么好。”魏崇义嘿嘿笑了起来,“看来我挑选你下手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长处而已。”祝清散挺了挺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