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識芙蓉心 第10頁

上一回,先皇駕崩之時,柏雲奚也是用這樣的語氣,不顧他的勸阻,堅持背著欺上不尊之名,率領京城禁軍,重兵團團守住了金鑾殿和整個皇城,切斷了太後宮對外的所有聯系,讓在一旁虎視眈眈的太後人馬不敢輕舉妄動,又將幾位皇叔軟禁在封地府內,直至先皇順利入葬陵寢,禮司在太廟祀日當著文武百官之面宣讀先帝遺詔,他得以順利登基為止。

若是他這個皇帝再無能一些,對他有任何的懷疑,恐怕他上位之時,也就是柏雲奚被下獄問罪之時,個中凶險,他相信柏雲奚比他還要清楚,可當時,這男人卻沒有絲毫猶疑。

這個男人,該狠絕時,比誰都要果斷,甚至也不留余地給自己,只要他認為那是對的。

雖早已對此有了深刻的認知,景泓有時還是受不了他這般的性子。深吸口氣,景泓知道明白直說對眼前這人是沒有用的。

「你不要任何賞賜,還請戍西南,也是為她?」

「……微臣不否認有此等私心,然邊關仍亂,西狄狼子野心,手段陰險,眼下兩國又正議和,正是情勢緊繃之時……」

柏雲奚說得認真,景泓卻听得十分頭痛。

他說得沒錯。眼下情勢,除了柏雲奚,真的還不知道該信任誰,那軍中奸細雖已經格斃,可他們都心知肚明那很可能只是對方的一名棄卒。

議和,能維持多久的安寧?想要一舉滅了西狄,國中兵力卻也極需修養生息,且國庫並不豐,東邊幾處產糧地今年開春以來更是旱象頻傳,若堅持打仗,首先糧草供應便會捉襟見肘。

揉了揉額,景泓開口︰「朕知道了。就讓你回西關去,可在那之前,固山原秋獵就要開始了,朕要你一起去。」

柏雲奚聞言,知道景泓已是答應了自己,當即單膝跪地,語聲嚴謹︰「臣,遵旨。」

秋日時節,許多獸類早已儲備好了過冬用的血肉,長得那叫一個圓呼呼胖滾滾,兼之天涼氣爽,正是最適宜行獵的時節。

碧山原自開國以來便是皇家圍場,離京三十里,快馬縱奔,一日便可來回。嘉昌開朝皇帝立有遺訓,為免皇城之內生活安逸,讓子孫忘卻馬背辛勞,故每年秋日,無分皇子公主,均需至固山原駐蹕十日。前幾日君臣同樂,游原賞藝,並于最後三日舉辦行獵大會,首日所得供于太廟,以示不忘本;次日所得腸與隨臣侍從,以示體恤下意;最末一日所獵,才會分與皇室中人,這習俗一般被稱為固山秋狩。

日頭暖暖的灑在郁郁蒼蒼的山林中,皇家儀仗自山腰一長列迤邐而下,前頭皇上已進了大帳歇息,後頭才正要開始入山。柏雲奚此次隨行,擔負的是警衛之責,早早便縱馬至山道邊一處較高地勢,觀望著全場。

景泓膝下尚無所出,幾位皇叔親王早在他登基後便著令返抵封地,無旨不得回京。先皇只有景泓一個獨子,余下便是幾位公主,是以隨行官員伴著聖駕過去後,緊接在後的便是女眷車駕。宮妃乘車,公主則個個身著騎裝,隨在車子後頭慢慢前行。

遠遠的,他也能看見那一群年輕少女中,縴華公主那一身粉女敕的鵝黃,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周身散發一股獨屬于少女的嬌俏;她落在最後頭,一雙眼正好奇的四處探看,顯然是對固山原的景色覺得十分新鮮。

柏雲奚想起前幾年這位公主剛入宮時似乎生了一場大病,先皇心疼她,便送出宮靜養,似乎,也是這一年才剛回來的,那麼她應當是第一回參加秋獵了。

這固山原上的風特別鑽骨,她若是身子不好,可受得了這般奔波之途?

正看著那抹縴影緩緩前行,他突然見到她抬起頭,遠遠的看向他,心跳,不由得頓停了一下。

明悅芙跟著隊伍,心中歡快異常。自回宮後,秋獵便是她少數能正大光明出宮行走的日子,雖比不得在西南時自由,卻也好過待在那一聳宮牆內。

說起來,她還是頭一次到這固山原圍場來。這里山勢平緩,景色帶著屬于北地的壯闊,有些蒼涼,卻也教人胸中頓生豪氣,和西南那般密密蓊郁的樹海很是不同,卻同樣讓她心折。

深吸一口氣,又滿足的長長呼了出來,明悅芙只覺得那干爽的泥土車味聞著舒心極了,瞥見遠處較高的地方立著一人一馬,她下意識地抬頭望了過去。

這一望,心上便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

即使隔著那麼遠,她也知道那人就是他,而他剛好也正看向她。

兩人遠遠對望許久,不知出于什麼原因,誰也沒有先移開眼楮;明明把對方的樣子都瞧得清楚了,卻又看不透對方眼底的情緒。

微風拂過兩旁道上的樹枝,拂動兩人的發絲,這一刻,所有的聲音都好像離她很遠,她也不想費神去听。

又見到他了?

良久,身下的馬打了個響鼻,明悅芙如夢初醒,不自然的笑了笑,率先轉開了頭,一直到經過那一處山道,她都沒有再轉頭看上一眼。

對他,怎麼還可以抱著任何希冀呢,甚至這樣放肆的看他,都是不對的。明悅芙咬著下唇,卻是始終止不住眼角余光里他的昂藏身影,隔得這麼遠,她都能夠想像他劍眉凝肅、唇角緊抿的樣子,明明相貌屬俊雅之姿,可他偏是能撐起一股英武之氣,穩穩的折服人心。

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偷听的,那一日她想到了一個新的醫方,便去了御書房想要找幾本古籍,誰知他和皇兄就這樣走了進來。

她本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出入御書房的自由是皇兄親口許諾的,她也不是在做壞事,又何必躲藏?

可那一瞬間听見柏雲奚的聲音,她頭腦一熱,抱著大疊的醫書,下意識的便躲在一排櫃子梭頭,等冷靜下來,他們早已說了許多話,許多她不該听見的話。

他說他早有心儀之人,非她不娶。非她,不娶……

那口氣如此篤定,震得她耳朵生疼,那一刻,她覺得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心中碎裂了一小角,聲音是那麼清脆,感覺是那麼清晰,讓她想下去注意都沒有辦法。

她原以為他只是她的一個遙遠幻夢.可那日的賞花宴,卻又讓她感受到他的真實;他的聲音、談吐,還有他那張見著便十分眼熟的臉容,那天他們談得那麼盡興,她還以為……

以為什麼?只不過是說了幾句話,難道他就會如自己這般,只憑那一眼,便從此深深牢記嗎?在那日賞花宴之前,他甚至根本不識得自己。

她忍不住好氣又好笑,氣自己竟然不知何時已存了不該有的想望,又笑自己就算听見他這樣說,最大的反應也不過是心里有些酸疼而已。

有點像心愛的衣裳在店里擺了很久很久,她卻沒有錢,不能把衣裳帶走,就只好天天看、天天想,總以為它會永遠在那里,總以為有一天能穿上它。

然後某一天,她猛然發現農裳不知何時已被買走;可能又過了好幾天,還會見到那衣裳穿在別人的身上,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不可能任性地硬要從買走它的人身上搶走那衣裳。

就只是這個樣子而已,久了,還是會有別件新衣裳的。

她只是還想多看幾眼而已,除此之外,再不會有別的心思,不會……

正自出神間,車隊已停了下來,有人牽住了她的馬,小心翼翼的把她扶了下來,明悅芙眨眨眼,這才從思緒中回神,憶起此刻自己正身處在固山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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