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弦妃子 第1頁

楔子

「各位,本王要听你們的意見!」

烏孫國王軍須靡沉重的目光,在他的眾臣臉上巡視。

此刻,正是春寒料峭的更夜,明亮的月光籠罩著庭帳──即首都,赤谷城巨大的王庭。

晚風被阻隔在厚重的氈簾外,王庭衛兵守護在氈房四周。

從各地趕來的長老們圍繞著火塘,神情嚴肅地舉行著長老議會。

長老議會是由烏孫國最上層的王公貴族,和勢力強大的氏族首領組成的聯盟,它所作出的決定,足以凌駕國王的意願。

每逢王國面臨突發大事,或舉行重要祭典和慶禮時,長老們都會舉行這樣的會議,以作出決策。

「……公主遽逝,舉國震驚,處理不當,恐引起吾國與大漢間的沖突,請吾王慎之!」國師語重心長地說。

「沒錯,公主既為吾王夫人,便是吾邦國母,喪葬諸事,當由大吏親往漢廷稟報才是,以免漢天子動怒,危及吾邦。」接話的,是白狼部落的山南翕侯,他也是烏孫國三大翕侯中最年長的一位。

「何必那麼麻煩?」山南翕侯憂心忡忡的話音剛落,就遭到紅牛部落翕侯渾厄的粗魯反駁。

「派人到輪台大漢兵馬亭報個喪即可,他大漢天子,當初就不該給吾王一個病秧子!漢公主入國三年多,吾王視其為寶,珍惜備至;咱的女人生孩子比母馬產仔還容易,可她生個孩子就送了命,這不是咱的錯!」

他的話獲得在座多人的贊同,就連同為紅牛部落的軍須靡也默然頷首。

大家都認為沒有必要為一個因生孩子而死亡的女人,不遠萬里地去長安報喪。

然而,也有人持不同意見。

「如此不妥!」開口的是國王軍須靡的堂弟,相大祿翁歸靡。

他雖年輕,但出身顯貴,擅謀略,有魄力,並掌控著強大的兵力和行政權力,在國內外享有極高聲望。

听到他的反對,大家不約而同地停止爭論,轉而望著他。

面對詢問且不乏挑釁的目光,翁歸靡不慌不忙地說︰「細君公主乃大漢天子所賜之女,她生于宮廷、長于王室,嬌弱顯貴,豈能與草原女子相提並論?況且漢朝乃禮儀之邦,國力強盛,廣地萬里,威德遍于四海;公主之死雖屬意外,但也不可草草了事,否則失禮于漢皇,必失信于漢庭,難免引來戰禍。」

這番話正切中國王軍須靡的隱憂,他一直很欣賞和倚重自己這位才華出眾的堂弟,因此神色一變,道︰「本王不想得罪漢天子,可公主已死,這種事想瞞也瞞不住,以大祿看,喪事如何辦,才可保我邦平安?」

翁歸靡答︰「喪禮事大,不可拖延。臣建議吾王修書漢皇,陳述公主去世緣由及經過,並以大夫人的喪葬規格安葬公主,邀漢朝駐西域的兵馬亭站侍郎、都尉和全體陪嫁使者參加葬禮,如此,既能表現吾王對公主的哀悼懷念之意,也能讓漢天子獲得足夠的尊敬。」

軍須靡略微沉思後,即表示贊同。「就這麼辦,書信由你來寫。」

「諾。」翁歸靡應承。「但臣還有一事要說。」

「什麼事?」軍須靡見他神情嚴峻,不由催促。「有事你盡避說。」

翁歸靡掃了眾人一眼。「為表明我烏孫國與大漢結盟的誠意,以求爾後平安,吾王應該還要再向漢天子,求娶另一位漢家公主。」

此言一出,立刻引來爭議,其中反對聲居多。

理由是漢朝公主體質縴弱,不適應粗劣嚴酷的草原生活,再娶一個,肯定還是同樣結局,到那時更難向漢皇交代。

于是乎,反對的、贊成的,兩種涇渭分明的意見,立刻展開激烈辯論。

翁歸靡堅持,烏孫國目前雖是西域一強,但國力東不及大漢,西不敵匈奴,要想壯大國力,就一定得采取「持兩端」,即不偏向任何一方,與漢、匈兩強都和睦相處的治國之策。

如今大王既有匈奴夫人,就該再娶一位大漢夫人,以確保獲得大漢的信任,平衡各方的力量。

他的分析很有說服力,最終,此意見獲得認同。

數日後,細君公主的葬禮,比照烏孫國最高級別女性的禮法盛大舉行,西漢在西域的所有使者、官員,也都被邀請參與。

葬禮後不久,烏孫國使者帶著國王的書信,和一千匹西域天馬前往長安,再次向漢天子求親,以延續烏漢聯盟。

很快,烏孫王右夫人、漢朝江都公主劉細君淒然而逝的消息,傳遍了長安城,而她留給人們的幽怨哀傷思鄉曲,也隨著「阿肯」動人的歌聲,回蕩在天山南北。

人們吟唱著這首歌,悼念著宛若璀璨的流星般,隕落在西域天際的美麗公主。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第1章(1)

西漢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秋,彭城

劉解憂佇立在雲龍山上,一手牽馬,一手攏住被山風吹亂的長發。

她英氣迫人的目光,越過廣袤無際的平原田疇,望向西北方的雲霧。

彭城是當代名城,這里沒有險峻雄偉的高山、沒有奔騰呼嘯的河流,卻是她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

盡避作為罪臣之後,失去了她渴望的尊嚴和自由飛翔的天空,但她喜歡這里淳厚的民風,和樸素無華的山水,更喜歡知心的朋友。

可是,她就要走了,要遠離故土,去那天之一方……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堂姊的歌聲隱約在耳畔響起,她迎風仰首,深深地呼吸著家鄉的氣息。

金風送爽,駿馬長鳴;蒼穹高遠,大地遼闊,從不曾有過的拳拳鄉情,激蕩在胸臆中。

「郡主……」

身後傳來急切的呼喚,克制住起伏的情緒,解憂緩緩轉過身,看到侍女馮嫽策馬奔來,她娟秀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

「嫽兒,妳總是能找到我。」

「是的,可也讓奴婢找了好久呢。」馮嫽跳下馬。

「听說常公子來了,我去客棧看望他,一時忘了跟妳說。」解憂解釋,卻在看到侍女陰郁的目光時略感吃驚。

馮嫽可是個天塌下不愁,地垮掉不憂的姑娘呢!

「怎麼了?是為我離府生氣嗎?」她關切地問。

「不,奴婢不會生郡主的氣。」馮嫽喘著氣。「奴婢是為郡主憂慮,陛下已經決定,要把郡主遠嫁西域了!」

解憂給她安撫的一笑。「這個,我們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那時只是猜測,可今天……」面對郡主的坦然,婢女雙目紅了,揉著眼楮哽咽。「朝廷使者已經奉皇帝詔令到了楚王府,要郡主盡快進京覲見陛下,還說送親隊伍和嫁妝已經備妥,只等郡主一到,即擇日啟程……郡主根本沒有退路!」

「常公子已經把這事告訴我了。」解憂平靜地安慰她。「我沒想過退路,該發生的事遲早會發生,妳不必為此難過。」

侍女恍然大悟。「對啊,常公子是郡主的好朋友,在京城和西域,都有很廣的人脈,他一定是听說了這事,特意來見郡主的。」

「是的,常公子聞訊趕來,送我良弓名劍,還給我很好的忠告。」解憂看看馬背上的弓箭微笑。「能有這般雪中送炭的朋友,真令我不虛此生。」

听到她略帶感傷的語氣,馮嫽默然無語,她深知郡主是有感而發。

郡主出生前,她的祖父──楚王劉戊,因參與「七王之亂」被殺。

先帝為保楚元王宗祀,而赦免了尚未成年的郡主的父親,但從此,他受盡排擠和猜忌,終日謹小慎微、郁郁寡歡,在郡主出世不久後自盡身亡,王妃隨後也憂郁去世;尚在襁褓中的郡主,由乳母撫養長大,一直生活在先人的陰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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