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華尋夢 第14頁

「因為……夏爾似乎很喜歡這首童謠,可是我翻遍了圖書館,就是查不到關于它的背景資料。」

皮耶了然的笑道︰「你當然查不到,這首童謠是個已經散佚的神話故事,輾轉流傳下來的民歌。」

「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進來坐下吧。」皮耶擱下沾滿了凡尼斯油的筆刷,取餅干布拭淨雙手,將佔據了大半公寓的凌亂工作台稍作收拾,騰出一個空間來。

菲菲恍惚的挪動腳步,選擇夏爾慣坐的那個位子,像個渴望求知的學生,絞緊了輕放在腿上的秀氣縴指,凝神聆听。

皮耶雙掌扶撐在桌沿,為了使她從哀傷的情緒抽離,刻意以低沉且略帶神秘的敘述口吻吸引她全副的心神。

「或許你也曾听過,一般印象里的獨角獸是神話里虛構的動物,這個傳說便是由此而來。」

「獨角獸?」菲菲傾著上身,看著皮耶從書架上取下的全開畫冊。

一幅館藏于美國大都會美術館的「受困的獨角獸」于焉攤展。

這幅繡畫里,受囚在花叢竹籬內的獨角獸,高仰側容,顯露出無奈的淡淡悲傷,穿透顱頂的皎白尖角,無聲訴說著一種介于真實與虛幻的朦朧可能。

「是的,這個傳說是由于一只遭天神放逐的獨角獸而來。因為觸怒天神而被流放人間的獨角獸開始墮落放縱,為了得到全然的自由,它化為美麗的人身,白須成了金幣般的長發,修長的四肢,還有一張不存在于人世的美麗臉龐。」

菲菲若有所思,喃喃地覆誦,「金幣色的長發和一張美麗臉龐……」與夏爾如此神似的形象描述,令她渾身泛起莫名的輕顫。

「化為人身的獨角獸來到了名喚凡沙諾亞的村莊,落後又孤陋寡聞的村人畏懼他異于常人的美貌,開始散布他將會替村莊帶來不幸的荒謬謠言,但是,村莊里的少女們依然不顧老者的警告,瘋狂追逐著化為人身的獨角獸。」

「然後呢?」

「沒有用的,盡避已經化為人身,獨角獸是極度自戀且沒有情愛的,那些少女為了他而變得婬/蕩墮落,可是,他永遠不會把對自己的愛分給其他人。」

「這個傳說到後來為什麼會轉變成那首童謠?」她似懂非懂,迷惘地追問。

皮耶露出無奈的苦笑,繼續敘述道︰「預言終于成真,糜爛不知收斂的獨角獸再度觸怒了天神,一場突來的瘟疫幾乎將凡沙諾亞徹底滅絕,所有瘋狂追逐美麗少年的少女們全數染病而死,除了一位盲眼少女。」

「因為她看不到美麗的表象,所以逃過一劫?」

皮耶搖頭否定她的臆測。「不,她之所以能夠存活,是因為她才是真正用心愛著獨角獸的唯一一個人。沒有心的獨角獸無法感受盲眼少女真誠的愛,他以為這是天神的玩笑,要讓貪圖美麗又過度自負的他愛上一個有缺陷的人類,所以他百般抗拒,甚至傷害盲眼少女,直到他的人身術法被天神派遣的天使解除,重新變回一只獨角獸之後,才恍然大悟……」

悲傷的結尾震醒了聆听入迷的菲菲,她激切的追問︰「他悟透了什麼?」

皮耶聳了聳肩,指著圖上的神秘聖獸笑道︰「這正是這個傳說的重點所在,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只獨角獸究竟悟透了什麼。天神降罪,獨角獸成了身帶詛咒的惡獸,被人類唾棄,亦無法回歸天界,最後遭驅逐至一座荒蕪的墓園,獨自寂寞的死去,據說是盲眼少女親手將它埋葬。」

「怎麼會是這樣……」無形的撕裂痛楚自胸口傳來,菲菲幽幽的垂下長睫,難以置信地不斷搖頭,彷佛透過這種消極的抵抗便能改寫一場悲劇。

「傻瓜,我不是說了嗎?民歌的出現往往是反映當時的社會狀況,這首童謠藉由這個傳說隱藏了真實的意涵。獨角獸追逐著自我的美麗倒影,是一種追求崇高理想的藝術象征,無所不能的天神代表著凡人不能與之抗衡的殘酷現實,至于盲眼少女可能是一種孤高境界的化身……菲菲,你還好嗎?」

一陣冰涼滑過臉頰,溫熱的淚水,像一場來不及防範便已倉皇降下的驟雨,她愣愣地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痕,目光呆滯。

夢碎時可有聲響?心裂時可有痕跡?窮其一生都在追逐幻影的獨角獸,最終能夠得到他渴望的愛情嗎?

是不是必須心碎過,痛苦過,才能面對這些爾虞我詐的斗爭?

是不是必須將內心最後的美好都徹底摧毀,才能漠然地面對這種荒涼?

那麼,是否夏爾也曾遭受過如同火焚的背叛之苦,所以他才徹底顛覆愛情的價值觀,在雙腳深涉爛泥時,卻又置身事外般冷眼旁觀,盡情嘲諷、玩弄那些追逐泡沫般美麗幻影的膚淺人們?是這樣的嗎?

早在更久之前,他便已經看透了虛實交錯、美丑交融的浮世春夢。

我們都是一頭尋從本能而活的獸,卻在每次受創傷愈來回反覆之間,一步步被狹隘的世俗集體價值馴服。

夏爾曾經如是說道。當時,她迷迷糊糊,始終听不明白;現在,她懵懵懂懂,恍然大悟……

第5章(1)

閉上疲倦的雙眼,每當渾沌的黑暗來襲,冷漠的抗體便寸寸瓦解,層層封鎖的回憶之門,總在意識松懈時悄然開啟,昔日的夢魘便乘機惡意入侵……

「從今以後我就是小爾的姊姊,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無論將來還有多少磨難,我都不會放開你的手,知道嗎?」

記憶里的楚寧,猶是披垂著一頭濃密的黑發,她那婀娜縴細的身段,以及堅毅聰敏的形象,給了深陷孤寂的他一種母親般的溫暖。

「小爾,你不能老是不說話呀。」

「小爾,姊姊一定會守護著你直到最後,一定。」

「小爾,你不把心里的痛苦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呀。」

「小爾……你要站在這里等我,絕對不能亂跑,知道嗎?」

終究,楚寧還是放開了他的手,逐漸從剝蝕的記憶里黯淡地退場。

回憶沖垮了他努力高築的心牆,纏綿歡愉過後的絲緞寢被上,伏臥淺眠的瘦長身影隨著沉淪的意識開始緊繃抽搐。

黑暗里,不見一絲曙光,唯有孤獨穿梭來去。

夏爾彷佛又看見一道瘦弱且早熟的落寞身影踽踽獨行,漂亮的男孩忍住滿腔憤懣,穿過花卉展覽場,獨自面對遭受惡意遺棄的詛咒,竭盡一切漠視傳自胸口的撕裂聲響,佯裝毫不在乎……

其實,沒能哭出來的嚎啕,至今依然儲放在記憶的黑盒子里。

其實,沒能喊出聲的懦弱,並未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化半分。

隱藏在體內的那個男孩仍未死去,只是蟄伏在暗處窺伺著,隨時準備侵襲他的意識。

忽地,一盞燈驅逐了深沉的黑夜,孤獨的男孩逐漸蛻變成美麗的少年,他佇立在黑暗的盡頭,迷失了方向,掩下濃密的雙睫,眺望著腳下的斷崖,似乎猶豫著該不該縱身躍下。

「別走。」突如其來,柔軟且溫暖的雪白小手圈住他握得泛白的腕骨。

少年驚異地回首,瀕臨絕望的目光,迎上一雙含笑的大眼,那象是黑夜里的璀璨星辰,指引著他迷途知返。

「夏爾,我不會放開你的手,永遠不放。」女孩如是承諾。

他恍然回神,這才驚覺,原來少年之所以守在黑暗盡頭,並非為了徹底的自我放逐,而是渴望著誰來救贖……

「夏爾?」

軟枕上的俊美臉龐茫然睜開湛藍的雙眸,深邃且迷惘,適應了昏暗的光線之後,才望向發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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