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獸 第25頁

少年一身是傷,剛結束今日的修課,以著小學徒的身分忍辱跟著一群黑茅道士習術,趁大伙休息時,與黑狸踫面。

「你去哪兒了?」少年瞪著散漫踱來的狸貓,彎身撥弄黑白交間的絨尾,紫腫的唇瓣悄聲的說︰「今天我學會了三個制伏山魈的咒語,三更時你幫我引出幾只道行尚淺的魈,我要試驗看看是否真的完全學會。」

狸貓上了黑釉般的圓眸始終張大,靜靜听著少年吩咐與轉述今日被道士們刻意刁難、欺辱的情形,僅只是听著,不見任何反應及舉動。

「……等我將那些雕蟲小技全都學會,到時候他們一個個都要跪下來向我磕頭認錯。」少年的臉龐掠過陰寒,深沉的轉頭,瞪著遠處高矗的道寺,冷笑不止。「我拋棄了尊嚴,放棄了與酸酸的約定,背離了師門……待我出師之日,便是他們的災厄之日,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但聞少年嘴里說出「酸酸」兩字,狸貓機靈的抖動數下耳朵,黝黑的瞳眸浮動淡淡的意緒,象是人在思忖的模樣,曲起後腿蹲坐,垂下雙耳,仔細的聆听。

「酸酸現在應該學會怎麼削好桃木劍……」少年的面容浮現幾許緬懷,不自覺的溫柔笑說︰「她小的時候最怕鬼,結果師父把席子扔到外邊,讓她連睡了五宿,到最後她竟然還跟幾只餓死鬼成了朋友……她老嚷著如果自己不是生在辛家該有多好……」

因為只身待在異鄉的孤獨寂寞,少年只能將滿月復心聲告訴一只狸貓,一只他藉由條件交易留在身邊、談不太上是朋友的狸貓,因為它不能言語,于是能毫無提防的將心里話、滿月復痛苦全數傾吐。

一只狸貓哪懂得人的心,又怎麼會明白復雜的七情六欲,更不會懂得何謂思念,告訴它,就和告訴一棵樹一樣毫無意義,可是最起碼能稍稍化解他內心的苦楚。

可是少年忘了一點,這只狸貓終究和一棵樹不同,它雖然不懂人心,不解何謂情思,卻有著和凡人相似的思考與好奇。

狸貓蜷起前腿,細細聆听,偶爾是白晝,偶爾是昏夜,在山穴洞口、在道寺角落、在淌滿血泊之後的蹄印步行之中,一日日重復相同的動作,听著少年不厭其煩的反覆談及那名可愛的小酸酸,從一道模糊的人影,再到揣摩她的眉眼嘴鼻,它的心里有了粗淺的圖繪。

從不曾停止訴說的少年不會知道,沒有人會知道……知道凝聚一股莫名的渴望,盤據在心里的摹影,順隨歲月的流逝,滴水匯泉般積存得更深,逐漸形成無法自拔的執念。

淤凝于心的朦朧影子,將會牽引它到那遙遠的彼方。

後來它才懂得,原來這種執念喚作……相思。

青霧,迷離了視線。

燭火,一翦幻影哀艷淒楚,在蒙蒙破曉時分,宛若破曙晨光,風息拂落數道亂影,一雙白如透明的柔荑小心翼翼的呵護著燭苗不被熄滅。

辛芙兒吹散滿桌灰塵,將最後一盞白燭擱妥,筆沾朱砂,寫下一道道符咒。

驟然陰風大興,朦朧坐影渾身怒意,由青白逐漸轉而清晰,一張鐵青怒顏瞪著面色蒼白、泫然的辛芙兒,好半晌不肯出聲。

「老爹……」她沙啞的嗓音疾呼。

辛殊憤怒難休,雙掌重重一拍,桌子為之震晃。「你還有臉喊我?!瞧你干了什麼好事?人不救,居然救了一只狸貓,判官拘了辜家大少的魂魄,送進奈何橋之後,才發覺他在陽世的未除,差點就讓閻羅砍了,丟進油鍋下面,你知不知道……」

「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不是不讓你罵,此刻最重要的是要你幫我一個忙。」

辛殊瞪大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你想救那只狸……」

「辜靈譽,我要救的人是辜靈譽。」她的眼神堅定若烙鐵刻痕,告訴自己,也告訴辛老爹,她要救的是一個人。

「你……」

「原先的辜家大少已經重新投胎,不復存在,如今躺在辜家榻上的人是辜靈譽,我認識的那個辜靈譽。」

「酸酸,你當真著了他的道,一只狸妖啊……」

辛芙兒抿動嘴唇,露出淺笑,眺望破曉的眸子若一面澄湖,憂傷如秋水。「是,我是著了他的道,如果不是我,他不會背叛尹宸秋,也許尹宸秋真會幫他找到一具完好的肉身,助他成人,便不會弄成現在這樣子。」

辛殊冷哼,「別傻了,背離本門宗旨,淪入滿足私欲的人,是不可能會善待靈界之物,一旦利用完,便視如眼中釘,必定是除之而後快,還提什麼幫助?」

「我听從老爹的話,一直都在替天行道,成天收拾惡鬼,不然就是清理門戶,遵守你生前說的,不管陰間還是陽界,除非麻煩上身,否則千萬別多管閑事,你說的道理,我明白也銘記在心。」偷偷揩去眼角的濕痕,她仰起縴秀的下巴,揚起眉頭,「現在我不管陰間如何,陽間什麼樣,替天行道也好,收拾門戶也行,我都要要回他的元神。」

「說得很動听,不過……」辛殊雙手交抱胸前,橫睞著她,收斂僵笑,「休想我幫你。」

「老爹!」

「你老爹我生前是傳承茅山正統道術的道人,很威風沒錯,可死後論及在世功勞,卻是過多于功,要不是時常替判官追捕惡鬼,才撈得小小表差來當,我早說過,一旦下了陰間,我便不再插手陽間的事,就算是我老辛的親生女兒也一樣。」

辛芙兒一臉難以置信,「你……你算哪門子的老爹?!」

「今非昔比,宸秋已經不再是你以前的小師兄,以他現在的功力,你絕對斗不贏他,我也不贊同你和他對上。」

「你瘋了嗎?」父女一個樣,辛芙兒學他拍桌蹬椅腳,大氣一抽,險些撲熄燭火,有一剎那,辛老爹的臉差點糊掉。

「欸,你別這麼大口氣,好不容易上來一趟,你應該不想我這麼早下去吧!」辛殊低聲抱怨。

「他騙了我們這麼多年,害我一直以為他會回來幫我重振師門,傻傻的苦等,結果他卻在昆侖山干盡傷天害理的事,更可笑的是,他居然是出自我們辛家的門徒,你這個做師父的難道不惱?」一向視黑茅如仇人的老爹居然勸她別和尹宸秋斗上,真是可笑,擺明了故意阻撓她討回元神。

辛殊朝女兒翻個白眼,「惱是惱,可我不像你,為了某人徹底失去理智,你現在這模樣根本不可能心平氣和的尋求解決之道,簡直是去送死……」

「就算會死,我也要斗。」

「瞧,你這樣子根本無濟于事,先冷靜下來,等待時機……」

「等?!」辛芙兒瞪大雙眸,「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等到他把辜靈譽的元神納為己有之後?等到他把我們白茅道術的聲望都丟進糞坑洗臭之後?還是等到你女兒發蒼蒼、齒搖搖,成了孤僻老道姑之後?」

「酸酸,你真的喜歡上那只……」

「辜靈譽。」她堵住他的驚呼,緊蹙秀眉,嚴厲的指正,「你弄清楚了,之前他是狸貓沒錯,現在他是辜靈譽,不是狸,不是畜生……」

「畜生是你說的,我可沒說。」辛殊不忘自清。

辛芙兒兩眼朝上一翻,怒氣頓時消失,「反正我不許你再那樣稱呼他。」

「隨你想怎麼喊,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不會幫你。」

「當真不幫?」

「不幫。」辛殊堅決的搖頭。

「就算我跪下來求你,也不肯幫?」她長這麼大,除了拜自己的老爹為師那次曾經跪過,記憶中,還真不曾跪求過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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