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不過是翁媳所生下的「孽種」,這兩個字何其沉重,壓得邢阜康這二十五年來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根本不該來到世上,更沒有資格傳宗接代,真的不想讓孩子受到一樣的恥辱和嘲諷。
一切的不堪都由他來承擔就夠了。
就這樣,邢阜康像尊石像般,在床緣坐了好久、好久。
待韻娘有些昏昏沉沈地掀開眼簾,望著陌生的四周,這才想起昨天嫁進邢家,成為邢家婦的事。
她真的嫁人了!
就見案桌上的兩根大紅蠟燭並沒有熄滅,可以看清楚新房內的擺設,而昨晚根本也沒多少機會好好打量,眼前到處貼著紅色囍字,還有紫檀木做的家具,更是高雅貴氣,顯現屋主的品味。
韻娘又見枕邊的床位是空的,倒沒有想太多,光是想到與相公圓房的親密過程,至少可以避免一些尷尬,于是忍著有些酸疼的身子,好不容易才讓纏得小巧的蓮足下地,想要梳洗,不過得先找人幫忙才行。
「外頭有沒有人在?」她試探地問。
新房立刻傳來婢女的回應。「大女乃女乃醒了?」
她輕啟朱唇。「進來吧。」
于是,兩名婢女端著水進房服侍,見到韻娘的長相,也不由得在心中贊嘆,就連大房的大姑娘都被比了下去。
「怎麼了?」見婢女們看著自己發呆,韻娘疑惑地問。
兩名婢女連忙搖頭,趕緊見禮請安。
「秀梅見過大女乃女乃。」
「玉梅見過大女乃女乃。」
韻娘輕頷了下螓首。「嗯,先過來幫我擦擦身子……」她在娘家時,身邊也只有女乃娘,不過只當做親人看待,從不讓她伺候,反倒經常被幾個嫡姐當丫鬟使喚,直到她們都出嫁為止,這還是頭一回有自己的婢女。
「是。」她們趕緊動手服侍這位剛進門的二房大女乃女乃,擰了濕布巾,擦拭身上的痕跡,然後穿上一套品紅色的襖裙,上頭綴以寬瓖邊和精致花邊,的月華裙更有著繁復的刺繡,接著坐在鏡奩前綰發,最後從抽屜中取出一支瓖著珊瑚的銀簪,插在髻上,不必太多妝點,就已經美若天仙了。
韻娘看著此刻穿在身上這一套充滿喜氣的襖裙,她可是一直記著要幫哥哥報仇,故意在爹面前拭淚,說擔心嫁妝太寒酸,會被婆家的人取笑,丟了娘家的臉面,爹馬上命布莊老師傅裁了好幾箱的新衣裳,又添了二十套昂貴首飾,鏡奩和紅櫥更是請工匠另外打造,想到大娘那副不滿又心疼的表情,韻娘忍不住噗哧一笑,自己還算是客氣,沒有搜括得更多,否則保證把她活活氣死。
見二女乃女乃笑靨如花,秀梅和玉梅不禁也跟著相視一笑,大當家不只掌握邢家的當鋪生意,如今還能娶到如花美眷,她們都不禁替主子感到高興。
「這座院子可有廚房?」打扮得差不多了,韻娘才問。
秀梅說︰「當然有了。」
「現在就帶我過去。」她說。
「大女乃女乃去廚房做什麼?如果餓了的話,奴婢這就去把早膳端來。」玉梅奇怪地問。
韻娘輕搖螓首。「因為待會兒還要拜見公爹,我想要親自熬煮新娘茶,這是咱們蘇州女兒出嫁的習俗。」
她听說婆母已經過世多年,不過公爹還健在,所以從娘家帶來茶葉,好奉上身為媳婦兒的心意。
「呃……」兩名婢女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說。
她有些納悶兩人的反應。
「道……大女乃女乃還是別忙了……」
「二老爺已經好多年不見客,就連大當家也不見……」
兩名婢女吞吞吐吐地說道。
「為什麼?」韻娘怔怔地問。
「這……奴婢們也不清楚……」她們不敢亂說。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因為父子不合?還是公爹身體欠安?韻娘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再怎麼說,兒子娶妻是件大事,總要見一見剛進門的媳婦兒。
「無論如何,該做的事還是要做,你們就帶我去蔚房吧。」她還是得照著習俗走,免得讓人說閑話。
她們也只好照辦。
就這樣,韻娘拿著從娘家帶來的茶葉,踏出新房大門,外頭有些寒意,不過她的心頭卻是熱的,一點都不覺得冷,由于天色還暗,只能約略看出這座飛觴堂是一座傳統的雙層徽派建築,中間還有個天井,用來透光通風,來到位在西邊的角落,有個小廚房,在婢女的協助之下,開始生火煮茶。
韻娘又在茶湯中加入冰糖、橘皮、姜絲、香樁等十幾種配料,細細熬煮,也熬出為人媳婦兒的耐心,很快地,撲鼻的香氣彌漫出來,這都多虧了女乃娘在出嫁之前
的教導,否則根本別指望大娘會教她。
等到新娘茶煮好,再將渣滓濾掉,最後倒進茶壺中,提出小廚房。
待她跨出門檻,才發現天色已經亮了,站在天井,仰望著高低錯落,又有封火牆之稱的馬頭牆,磚牆牆面以白灰粉刷,牆頭覆以青瓦,看來明朗而素雅,以及鵲尾式的座頭就好像喜鵲的尾巴。
她再看向院子四周,裝飾在門罩、窗楣、梁柱、窗扇上的磚、木、石雕,堪稱是工藝精湛,上頭的花鳥蟲魚,簡直是栩栩如生,韻娘一眼就愛上這座高牆深宅,不禁露出欣賞笑意。
從今天起,這兒就是她的家了。
她要在這座宅第內為相公生兒育女,這是每個女人最大的幸福。
回到正房,也就是昨晚的新房,韻娘先把茶壺擺在幾案上,就等著和相公一起拜見公爹,一定要讓公爹對她這個媳婦兒有好印象。
修心園——
邢阜康來到一扇緊閉的朱色院門外,他已經好多年不曾來過這兒,因為就算敲了門,這座院子的主人也不肯見他,但是今天例外,因為剛進門的媳婦兒第二天都要拜見公婆,總希望「他」願意以公爹的身份出面,喝下那碗新娘茶,那是自己內心小小的奢望,不過也知是在強求。
他曲起指節,敲了幾下,過了片刻,有人來應門了。
「原來是大當家!」開門的是個左臉因為遭到火吻而毀容的中年僕役邢五。
「昨天是大當家娶妻的大喜日子,小的恭喜大當家。」
「「他」好嗎?」邢阜康不知該怎麼稱呼邢東岳,這位名義上是自己的爹,實際上卻該叫二哥的男人。
邢五點了點頭。「二老爺很好。」
「我想見他。」他說。
「呃……小的進去問問,請大當家稍候。」于是,邢五面有難色地先把院門關上,然後才進去請示主子。
其實邢阜康也猜到對方會如何回答,但還是想試試看,希望能見上一面。
餅了半晌,邢五又開門了,雖然臉孔被毀了一半,表情顯得僵硬,但還是看得出歉意。「大當家,二老爺他……」
邢阜康替他說完。「他不想見我?」
「是。」邢五低著頭回道。
「我知道了。」邢阜康背在身後的雙手掄得死緊。「若有什麼需要,盡避跟我開口,好好照顧二老爺。」
「小的明白。」說完,他又把院門關上。
看著關上的門扉,邢阜康深吸了口氣,才有辦法穩定情緒,不知有多少次,他多麼希望邢東岳才是自己的親爹,母親也不會在眾人的羞辱中,又狠不下心墮掉月復中的孩子——不過就算真的想,也有人不同意她這麼做——一直到生產完第二天半夜,趁婢女不在身邊,投自盡。
是他的出生,害死了親娘,也成了這樁翁媳的家族丑聞最好的證據。
自己的父親居然奸污心愛的妻子,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承受得了,而且還生下孽種,偏偏邢東岳又不能一刀殺了對方,甚至將孩子送走,自然連見都不想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