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蘭壹,那孩子心性最為善良。雖然她又聾又啞,可是他待她始終都是和顏悅色,還說整個東宮里他最喜歡的就是姥姥;其實她那時候才二十多歲,還不算太老。可是蘭壹說她是姥姥,那她就是姥姥。
蘭壹走了,東宮之主換成了蘭馥。
他們都說是大嗓門的蘭馥毒殺了蘭壹,可只有姥姥知道其實不是。
蘭馥嗓門雖然大,可心是好的;他力大無窮又奔放豪勇,就像以前草海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勇士一樣光明磊落。如果蘭馥要殺一個人,他會在大白日里沖上去用刀砍死對方。粗蠻,但是直接。
可是粗蠻直接的勇士卻被蜂給叮死了。
打獵的時候從林子里竄出無數只毒蜂,蘭馥一下就死了。多諷刺!他的名字里有著花香,最後死于蜂吻。
那麼好的孩子卻一個接著一個死去。
因為她又聾又啞,周圍的人總不防備她;他們不知道她可以讀唇語,也不知道她其實識字。她像個無聲的影子,在內庭里到處來來去去,總有人用得上她,也總有人遺忘了她。
她見證了蘭家所有孩子的出生,也見證了那些青春性命的逝去。但姥姥什麼都不說,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覺得自己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
蘭十三出生的時候姥姥也在旁邊,可是她太粗糙了!侍候皇朝最尊貴的小鮑主,那些人一定要是模樣最好看、聲音最好听、手腳最縴細的人才可以,粗笨的姥姥當然不成,她只能遠遠地望著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姥姥的命運就像一條小船,在內庭里蕩啊蕩的,總蕩在蘭家孩子身邊。
那天蘭十三被廢了武功,姥姥就像現在一樣蜷縮在黑暗里,靜靜地看著,等他們都走得遠了,她才出來輕輕地抱起蘭十三,將她像個嬰兒似地護在懷里。
姥姥永遠都木著臉,她是不可以流淚的,一旦流淚就是有感情,有感情他們就會趕走她,甚至殺死她。
可是姥姥從來沒有忘記,她沒忘記蘭壹徜徉在花前月下,笑吟吟地用唇語對她說︰「姥姥,這花用來釀酒最好。」
她沒忘記蘭馥亮晶晶的黑眼楮;更沒忘記冬日里蘭十三那銀鈴似的笑聲,每一年都因為她笑,所以春天才記得要來。
可是他們廢了她,殘忍得像惡鬼一樣。
那一夜禁衛軍嘩變,一直陪伴在小皇帝身邊的長公主蘭十三落了單,她在太後的寢宮外被擒,他們說秀公主主使禁衛軍反叛,她去太後寢宮是為了斬草除根。
爆里的侍衛、暗衛輪番上陣,也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才終于擒住她。听說秀公主武功天下第一,那一夜的血戰讓很多人用性命明白了什麼叫「天下第一」。
但她終究還是被逮住了。他們問她,小皇帝去了哪?蘭十三當然不肯說,原本暗衛們要殺掉她,因她武功太高了,只要稍有機會就會反噬,留她活口肯定後患無窮,還是直接殺掉最為安全。
蘭七不肯。這世上總也有他不肯殺的人。
「今天不殺我,將來我一定割下你的人頭祭奠六哥!」
蘭七冷笑。「六哥?你真的以為蘭老六是個好東西?你以為蘭壹是怎麼死的?蘭馥是怎麼死的?你以為他只當了八年皇帝就甘心放手是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內心有愧!他殺兄弒弟,屠戮自己的親人!」
「你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心里崇高無上的蘭六比誰都還要惡毒!他的所作所為連我都自嘆弗如!只有你那麼蠢——哈!也是。若不是你這麼蠢,他也不會容你活到今天替他帶孩子。」
「你閉嘴!蘭七,我真不敢相信你做了那麼多惡毒的事卻連半件都不敢認!你孬種!六哥是怎麼死的?你說!他好端端一個人還正值壯年,為什麼突然就死了?是你殺了他!你怕他!你非得等他死了才敢反!」
啪地一聲脆響!蘭七狠狠地甩了秀公主一巴掌。他只有這時候敢打她,以前他不敢的,他武功沒有蘭秀高,連想踫踫她的手指都沒機會。
「你胡說!我才不怕他!」
蘭七陰柔俊美的臉龐映照著火光,透著股說不出的妖艷;他憤恨咬牙,像毒蛇一樣發出嘶聲︰「偏生他命長,吃了那麼久的毒卻硬撐到今天才肯死!我等了多久你知道嗎?他那該死的混帳讓我等了這麼多年!這皇位本來就該是我的!」
秀公主的唇角流著血,卻還是哀笑著,淒美頹艷。「殺掉我,不然我一定會割下你的人頭。」
蘭七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那黑黑的瞳孔里沒有情緒,好像他看著的是一個跟他完全陌生的人。
「廢了她。」
看到蘭七翕動的口唇吐出那三個字,姥姥的心抖了一下。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姥姥不知道,因為她不敢看。
等她重新睜開眼楮,秀公主就像個破布女圭女圭似躺在地上,她的四肢腕部都被割開,血汩汩地涌著。
那血,好紅,浸潤著地面,慢慢地淌流著。
姥姥上前將蘭十三抱在懷里,像抱嬰兒似輕輕地搖晃著。她還是沒有哭,但她在心里發誓,絕不再讓任何人傷害她的孩子。
餅往的回憶讓姥姥的眸子黯了黯,她抿了唇,揣在懷里的手緊緊握住刀,半刻也不敢松懈,即便那男人已經來這里一年多。
那男人今天沒扮成宮女,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錦華宮是愈來愈少人來了,有時候連送膳的太監宮女都有意無意地忘了她們。
他在宮里點上了一對大紅囍燭,還擺了合巹。
姥姥覺得自己的腦袋肯定是糊涂了,今兒個晚上有誰要成親嗎?這錦華宮里就只有三個人——秀公主、男人,跟她。
他們要成親?秀公主已經成了木偶好久好久了!這些年來她不會動、不會哭、不會笑,只是活著。
有的時候秀公主甚至連著好幾天都閉著眼楮,看起來像是死了,只差那麼一口氣。
「我要娶你。」呼延恪抱著秀公主走到桌前,輕輕地放下她。
沒有蓋頭布,沒有鳳冠霞帔,只有一對搖曳的紅燭跟合巹。
他坐在蘭十三面前凝視著她,那雙眼楮好黑、好深。「就在今天。你答應,就得嫁給我;不答應,也得嫁給我。」
看著他翕動的唇,姥姥啞然。這算有選擇?
「姥姥。」
她嚇了一跳,不由得往黑暗里更縮了縮。她是不會走的,不管那男人怎麼趕她,她都不走,她要守著公主。
呼延恪朝她招招手,眼底居然罕見地有著笑意。「來。」
姥姥怯生生地從黑暗中站起來,默默移動到他們面前。
「你坐那邊。」呼延恪指著貴妃榻。
姥姥不明就里地走過去,坐下。
呼延恪握著蘭十三的手,溫柔地開口︰「你現在沒有長輩,雖然你六嫂還在,但我想她沒辦法來幫我們主持婚禮。姥姥從小看著你長大,她是你們蘭家年紀最大的長輩了,我想你應該不會反對。」
姥姥的身體愈來愈僵硬,她不太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畏畏縮縮地往椅子旁悄悄地挪……
「姥姥。」呼延恪來到她面前,確認她可以看到他的唇,他的俊臉向著她,就連已經年過半百的她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請你坐好,你希望蘭秀下半輩子幸福吧?」
姥姥怯生生地點頭。
「我發誓我會永遠照顧她。」
姥姥覺得自己的眼眶濕了,她忍了那麼多年,忍得連自己都以為已經沒有眼淚,卻沒想到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就讓她老淚縱橫。
于是,呼延恪抱著蘭秀往外拜了天地,往內拜了姥姥為高堂,他踫著蘭秀微冷的額,這樣就是夫妻交拜,然後握住蘭秀的手端了酒,酒盞交錯,各喝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