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還有人等著他回去嗎?他不知道。但是他希望自己是清醒的,不浪費在大辰的每一天。清醒的人才能貫徹自己的信念,不是嗎?
他的意思是,明天也希望約她一起逛慶典嗎?黎冰難以克制內心的期待,盡避她知道,現在回長樂宮已經太晚了,母妃一定早就大發雷霆,明晚她要想再出宮來,根本難如登天。
「好啊。」但她仍是太雀躍地回應。
「不如明天我們也約在朱雀門。你認得我的樣子,戴著面具也沒關系,你來找我。」他說話時還刻意彎,笑著與她面對面,好像要讓她把自己看得更清楚。
然而,這麼信誓旦旦的約定,卻讓黎冰心頭泛起酸澀,她只能慶幸自己臉上戴著面具,只需要勉強讓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除非有奇跡,否則她明天根本不可能出宮來……
她應該對他吐實,別讓他明晚枯等,可是天知道她有多期待奇跡出現!
鳳旋注意到的卻是她手上還拿著那朵芙蓉花。不知為何,這讓他很在意他模了模自己懷里,向來也不習慣在身上帶些累贅無用的事物,瞥見一旁的小販,便道︰「你等等我。」
就見他跑向已經要收攤的童玩小販,本來想買朵花——後來想想這念頭有些俗氣也有些讓人害臊,他那時就是覺得那朵花剌眼。後來隨手挑了根長得像花的東西……
「要收攤了,送你啦。」小販笑著揮了揮手。
鳳旋忍不住笑了,他總喜歡和民間各行各業的人當朋友,因為這些人總讓他看到一股樸實友善的親切與溫柔,也因為這樣,他更不愛佔他們便宜,他掏出一錠銀元給小販,「要回家了,不用找。」
「謝謝大爺啊!」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小販高興地頻頻鞠躬。
鳳旋拿著那支風車,折回黎冰身邊,本想學奇術師在舞台上逗得少婦少女們尖叫連連的花招,卻終究覺得有些尷尬,直接將風車拿給黎冰。「給你。」黎冰顯然有些愣住。鳳旋這才想到,他也不知為何想送她東西,就是一頭熱地去買來了,幸而黎冰紅著臉收下了。
起碼此刻她唇畔的笑,不是勉強笑給他看的。她是真的感到驚喜。
「謝謝,我好喜歡。」她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上,連折到芙蓉花都沒察覺,總算讓鳳旋心里舒坦一些。
「快去找你的家人吧,很晚了,別讓他們擔心。」鳳旋叮嚀道,沒有多事地提議要陪她等家人,畢竟如果她整夜都和他在一起,也很難向家人解釋吧?但他仍是守在街角,雖然看不到她,卻忍不住原地踱著步子,想像她的家人終于等到她的情景,然後笑自己無聊,旋即又忍不住朝朱雀門的方向張望,卻早已不見她人影。
她的家人應該把她接走了吧?
鳳旋這才甘願邁步離開,先到北市仙閣酒樓去找表弟。
如果,時間能永遠停留在讓她覺得幸福的那一刻就好了。
黎冰常常會有這樣的想法,于是低著頭怏怏不樂地看著自己茫然前進的腳步,就好像那些幸福也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消逝,而她……而她……永遠無能為力地,像等待接受命運凌遲的弱者……
像那一年在父皇的壽宴上;像此時此刻。
不,不一樣!她從不記得父皇慈愛的臉——他有的,但那不屬于她。在太平宮里,在她面前,父皇有兩張臉。多麼難以想像,她不也是他的女兒嗎?而現在,她知道她擁有一夜真實的美夢與溫柔。真的好像做夢一樣……
她經過一個小女孩身邊,小女孩衣衫上有著補丁,神往地看著炎帝城在那高牆內,有一切凡人欣羨的美夢。他們指著某一座塔,好像身歷其境那般地對同伴說︰那座是明珠塔,公主住在塔里,睡在天鵝絨和絲綢鋪成的床,披著來自天宮的霓裳,佩戴著來自異域的寶鑽。她的水晶杯里,永遠盛滿美酒佳釀;她的琉璃盆里,千金難求的珍饈異饌不曾匱乏;她白天吟詩作詞,晚上唱歌跳舞,從來不識人間一切煩惱……
衣裳補丁的少女,听得雙頰泛紅,兩眼燦亮,心頭悄悄編織起美夢。而黎冰依然是離宮時的那一身錦袍,低著頭,像沉默的影子,與她擦肩而過。
少女的父母在街的另一頭喊她,有些佯怒,有些焦急,卻是滿滿的呵憐。少女從夢中回到現實,嘆了口氣,提起裙擺,跑回父母身邊。
「我也想用水晶杯喝雞湯。」她還在發夢。
母親沒好氣地用手指戳她的鬢角,「還吃?還吃?什麼水晶杯?今晚只準吃一塊燒餅,再多沒有了!再胖下去我都不知上哪兒給你找婆家!」雖然這麼說,卻仍是把剛剛買來、熱騰騰的燒餅塞到貪吃的小女兒手里。
少女發出了哀號,而數尺之外,黎冰拿出炎帝城出入許可的令牌,走進厚達三尺的宮門內,丈余高的宮門在她身後緩慢地、沉重地合上,高牆外,喧鬧的、平凡的、庸碌的一切,隨著那一道屬于人間的燦亮灼光越來越細,最後什麼都不剩地消失在黑暗中。
也把她一夜的美夢,終結。
這一次,和四歲那年不同,她早有心理準備。偷偷回到自己的寢殿,把芙蓉花擱在桌上,面具和風車小心地藏了起來,然後對著鏡子整理好儀容,沉靜地走向仍然燈火通明的母妃的寢宮。
爆女們早跪成一片,年輕的顫抖不止,頻頻拭淚,年長的看來則憔悴數十歲,而失寵多年,容貌依然美得像朵帶剌薔薇的蘭妃,卻若無其事般地用陶缽和陶杵,慢條斯理地搗磨著以香木、曬干的香草為材料的香屑。
蘭妃闕氏,大辰皇朝天京士族之後,不管是以大辰,甚至諸王之國的標準來看,蘭妃毫無疑問是個絕世美人,哪怕早已失寵,也不若當年芳華正茂,穿著一身靛紫色華袍,斜坐在羅漢床上的她,依然美艷不可方物。
她向來厭惡緋紅色一類色調,好像在提醒她永遠也不可能坐上後位。黎冰記憶中的母親總是一襲深紫色或黑色錦袍,然而那絲毫無法讓她的艷容黯淡幾分,反而更將她的膚色襯得白如霜雪——她的神情亦然。
雪季才剛過,入夜後走在凜風之中呼吸時仍有白霧。蘭妃身上的袒領袍服衣襟邊緣滾了一圈紫貂毛,白玉般完美無瑕的頸子上垂掛的黑鑽與紫鑽頸鏈,在火盆的照映下閃閃生輝,昭告著多年以前她受寵的程度是如何讓人眼紅。紫貂毛滾邊的衣領在胸前交叉,雪團似的豐滿酥胸仍像少女那般誘人,縴細的腰身緊緊地束在紫緞黑櫻紋腰封里,金色帶締系了個繁復的花式結,像一朵金絲花開在腰封上。
就算在長樂宮里,蘭妃依然每天精心打點自己的妝容,就好像皇帝隨時會駕臨一般,盡避當朝天子已經好幾年不曾踏進長樂宮。
黎冰沉靜地走進殿內,兩旁的宮女沒敢抬起頭來。
和長年備受冷落,氣質冰冷帶剌的蘭妃相比,黎冰除了母親給她的好容貌之外,更多的是屬于少女的羞澀與羸弱,靈秀出塵,難怪僅僅站在街上就讓那班登徒子失去理智。
黎冰在台階下便跪了下來,而蘭妃仍不為所動,神情像一尊雕像那般平靜,動作嫻熟優美,宛如所有貴族仕女的典範,緩慢地搗磨缽里的香屑。火光照映在她側臉上,勾勒出迷人的長睫與高挺的鼻,略薄的唇就算不點上胭脂,也是好看的。
搗缽里,所有的香材被磨成血紅的粉末。而黑檀木炕幾上的方型烏金釉香盤上,稍早鋪上的爐灰已經壓得平整無痕,絲毫瑕疵也不見,上頭擱了銀制的方型香篆,篆上鏤空將要篩出粉末形狀的是連成一筆畫的福壽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