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魘 第2頁

那人也沒有多看她一眼,他的視線一直往前,落在從袖子里掉落的那個金鈴上,金鈴的邊上站著兩個人,剛下馬車,錦繡衣衫,很明顯是來听唱曲的達官貴人。那兩位「達官貴人」似乎沒有要走開的意思,金鈴正安靜地躺在一人腳邊。

他沒有多想,一步步走了過去,甚至沒有看一眼那兩個貴人,他彎腰,不帶半分尊卑,明明只是個習慣性的動作,不知怎的竟有些優雅從容的感覺,他只是掉了東西,很自然的要去揀而已,伸手,「玎玲。」那人繡鞋輕觸,金鈴滾開了一丈。

他是故意的。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好詩、好詩啊。」踢開金鈴的人斂了斂袖子,不知是做了什麼動作,說話的語氣還有些笑吟吟,听聲音不過是個少年公子,更像是「貴人」故意要跟他這個落魄之人鬧玩兒。

聲音方出,那人一愣,不知是為著這話還是為了這聲音,卻也只是一愣,低下頭移動了兩步,再去揀那被灰塵沾染的鈴盞。

那瞬,拂袖聲響起。

「哼。」另一人輕哼,有些不堪入耳,比任何辱罵都要輕描淡寫卻也不屑,轉身與那少年公子走進了御梨棲。

揀起了金鈴放回袖子里,吵鬧聲還沒有斷,看門的人迎了那兩個貴人進去,不停地點頭哈腰,「九公子請、請。」而桑枝還在跟另一個看門的糾纏,縱然她自己已經被揍得極其狼狽。

第一章卻故忍回首(2)

「砰。」又是她被丟出門口,那兩人居高臨下地斜視她,她不服氣地舉起刀子,大叫一聲又要沖上去,突然高舉的手被人從背後抓住。她動彈不得,身後的人輕輕一扣,抓過她的手心,取出她滿是灰土的手里扣著的刀子,「你不疼嗎?」他的聲音有些低,但是很好听,他的語氣並不憐憫,甚至有點兒無關緊要,平靜得好像萬里江水上輕風吹不起的半點漣漪,「刀子會傷人,會讓人流血,殺人的,都是壞人。」她就不知道什麼是痛,什麼是適可而止嗎?

桑枝呆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身後那人是在跟她說話,這話是說給她听的,可她還未明白的時候,手里的刀子已經叫那人給卸下了。

「哎?」她偏過頭才發現是剛才被她撞到的那個人。

那人揉揉她早就亂七八糟的頭發,伸手擦了擦她滿臉的灰塵和血跡,才轉身就朝後巷走去。桑枝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低頭又看了看被他丟棄在一旁的刀子。她從來就是個胡鬧的丫頭,打架咬人翻牆什麼不會?就算拿著刀子滿大街追著人跑, 得十個人拖不住也是常事。通常他們都會看好戲地圍著她哄笑,她好像也從來不介意成為別人的笑柄笑料,也不管是不是丟了臉面,就算踫壁滿頭的血,她日子也是一樣這麼過,這倒是第一次有人突然對她說︰「你不疼嗎?」她甚至沒有察覺這句話是不是關心,她只是很奇怪,竟然會有人跟她說這樣的話,或者說竟然會有人願意來問她是不是疼,是不是流血了,她——只是,很奇怪。她想著又抬頭去看那個人,卻發現已經沒有身影。

「嘁,瘋子。」周圍的人哄笑散開,沒有人听到他對她說了什麼。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

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

這些不甘寂寞,這些激揚熱望,竟然都是怪責他的理由?!

十九年後,原來——連最初的悸動也不能再動搖他了。

有時候,人以為自己能夠獨掌一生,卻不知,早就有人安排了一切,一言一行都可成為任何罪孽的理由,充其量,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犧牲品,學會安靜,學會平靜,直到連掙扎都是多余……

枯燈夜照。

一點光暈透亮半室塵灰。

有窸窣的衣物聲響起,輕柔的,單薄的衣衫覆上身體,那種久藏在木櫃中特有的燻味彌漫了開來,「啪」一聲,他和衣的瞬間,跪坐了下來,一手揪著胸口的衣襟,一手撐著冰涼的地面。他的肩膀有些顫抖,像在承受,像在隱忍,好像衣衫覆蓋著的人也同時被巨大的沉重的東西包圍。他跪著不知在想什麼,直到屋外有雨聲  啪啪響起,他才驚覺夜半下雨了。

這是間很陳舊的小屋子,下雨的時候會有水滴落下來,他起身,端起接了小半盆雨水的盆子放到桌上,伸手蘸了幾點水,慢慢地將額前的頭發一縷縷地順到身後,所謂「一疏到尾身常健,二疏到尾情長眷」,曾經也有個人這麼對他說過,但是那個溫柔的人,是將他推入這不堪境地的惡魔!

水盆中是很久不曾認真打理的樣貌,雨水洗去塵漬,理順了長發,有些清秀,清秀里帶了點芳雅的氣息,好似很久沒有這麼仔細地看自己的樣子了,為什麼今天突然想要看一次,也許是為了那位「貴人」一聲輕哼吧。

輕描淡寫的不屑。

呵呵,這樣的詞本不該出現在他身上,他輕輕攪了攪水,水中的倒影破碎成幾圈漣漪,他的眼神平靜無波,無論看什麼都仿佛越過了表象,他眨眨眼好像要將水中的東西刻在腦中,再緩緩閉上眼——忘記這個溫雅容貌,忘記曾經奢華尊貴,忘記自己那個足以致命的名字——朱文奎。

朱文奎,建文帝朱允炆長子,與建文帝一起消失于明宮大火中的和簡皇太子,是如今的皇帝朱棣心頭大患!

十九年前建文帝火燒明宮,人卻未死,且只帶長子逃出追殺,而留次子朱文圭被朱棣扣下囚禁起來,辱為「建庶人」,誰都不知道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年他七歲,不明白。

如今他二十六歲,早已明白得通透。

他使勁握了握右手,卻始終沒辦法握緊,一股氣斷在腕處無法聚集,他的右手,經脈殘斷,且斷了十九年。

而斷他經脈的,正是那個人人稱道慈悲為懷,心地善良的父皇,朱允炆。

那年大火肆意,朱棣大軍攻破宮門而入,一路燒殺而過,他摔倒在火堆旁,滿身是血,他溫柔的父皇站在他跟前,看著他,那瞬他幾乎以為那是個普度眾生的菩薩。

「你想活下去嗎?」他問,眼楮卻沒有看著他,而是看著遠處的大火,好像要燒盡一切,從此這天下不再是他的。

七歲的朱文奎渾身被大火灼燒得疼痛,還有比這更痛的嗎?沒有了吧。于是那孩子拼命點頭,眼淚掉了下來,嘴里只能嚷嚷著︰「父皇救救孩兒。」那一夜,好像要流盡一生的眼淚。

「救?」溫柔的父親笑了起來,那是他這幾日第一次笑了開來,他看著宮門口的方向,輕輕道︰「他終于還是來了。」

朱文奎回頭去看,除了濃煙,什麼也看不到。

「我救你,不論做什麼,你也願意?」那溫柔的聲音再次響起。

滿臉煙灰的孩子像抓到救命稻草般狠命地點頭,「孩兒絕不忘今日之恥,一定東山再起!今日失去的,明日定會百般討回來!」身為皇子的傲橫嬌縱自尊貴然,滿眼的大火和殺戮,失去的——死去的——不甘的,也是憤恨的——讓他幾乎諂媚地對著父親討好。

「你果然和他一樣……」站著的人失望地搖頭,那瞬,七歲的孩子還來不及驚叫出聲,菩薩笑得儒雅,一把利劍已出,血濺了開來,孩子的右手手腕裂開了口子。

震驚,恐懼……遠遠超過了所謂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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