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和「相見歡」對于楊歡來說都不陌生,當他痛苦的時候總要到這兩處來,只有酒色才能麻木他,才能讓他覺得自己本來就是個卑賤的只能替人殺人的酒鬼、色鬼。
一個人若將自己的靈魂丑化,也許就能原諒自己所做的一切罪惡的事——人本來就是些欺人並且自欺的動物。
對于「無名寺」,楊歡並不熟悉,他本就從未打算進去祈求「洛陽王」的庇護,現在更不想,因為「洛陽王」很快就不會再庇護任何人了,包括他自己!死人是什麼也不能做的,而「洛陽王」很快就會成為死人——楊歡對自己一向很有信心。
現在,楊歡就在「無名寺」門口。
這條街上不但有最大的酒樓、青樓,而且還有京城老字號的「瑞蚨祥」、「王芳齋」的分號,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但楊歡第一眼就看見了他,他也一直在看著楊歡。
他是一個僧人,年紀不大,卻長著一雙和他年紀、身份極不相襯的精明的雙眼,當他雙目微眯成線時,就仿佛兩柄尖尖的錐子,楊歡看他時,他的眼正眯成了一線。
直到、直到楊歡走到他面前。
終于,年輕僧人垂下一直與楊歡對視良久的眼楮,雙手合什低低地喧了聲佛號。
楊歡道︰「你認識我?」
年輕僧人淡然一笑,道︰「古人說‘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認識與不認識又有什麼不同……」
楊歡冷笑道︰「身為佛門弟子,說什麼‘流落天涯’?」
年輕僧人笑而不答,道︰「阿彌陀佛,小僧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
楊歡冷冷道︰「你說!」
年輕僧人道︰「小僧觀施主氣色,印堂發暗,命犯桃花,近日恐有一劫。」
楊歡微一揚眉,道︰「哦?」
年輕僧人又道︰「小僧奉勸施主及早月兌身,以免誤了青春、賠了性命。」
楊歡淡淡道︰「多謝指點,但不知在家里的是畫皮女鬼還是多情白蛇?而你是有道高僧還是智僧法海?」
面對楊歡的嘲諷,年輕僧人神色不變,只是合什道︰「阿彌陀佛,小僧這里有一串佛珠,或許能夠幫助施主早不決心、降魔除妖,就送與施主吧!」
忽然傳來一聲冷得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道︰「道靜,你在干什麼?」
不知何時,「無名寺」微掩的門口出現了一名黃衣老僧,白須白眉,若不是剛剛的聲喝叱,很容易讓人以為他是一位不帶絲毫煙火氣的得道高僧。
年輕僧人這次的臉色變了,他勉強一笑,將手中的一串佛珠丟與楊歡,愴惶地合什行禮,調頭便走。
在這轉頭之間,楊歡明顯看到了他眼中的驚恐,仿佛做錯事的小孩被大人逮到時的驚慌。
為什麼?楊歡捏了捏又冷又硬的佛珠,實在不明白那個年輕的僧人為什麼會這樣做,但他也不想明白。他不認為青路會成為他的麻煩,她是那麼柔弱、那麼善良又那麼堅貞,他還沒見有任何一個女人如此強烈地打動他的心……
楊歡現在只想找個地方把佛珠丟掉然後趕回家中。
就在這時,他忽然感到一陣風自他身旁掠過。楊歡知道那不是風,而是一個人掠過他身旁速度過快而帶起的一種感覺。
但這種感覺事先毫無征兆,是楊歡反應遲鈍,或是這人的行動太快?
等到楊歡有所反應,那人已經劈手奪下了楊歡手中的那串佛珠。
楊歡本來是打算丟掉佛珠的,但他丟掉佛珠是一回事,被人從手中搶去又是另外一回事,沒有人能夠從他手中搶走任何東西,他更不能允許自己犯這樣的錯誤,絕不允許!
楊歡立刻身形一縱,起身便追。
這人一搶之形絲毫未緩,在街道的人群中左閃右躲向前掠去。
在如此鬧市之中施展輕功無疑是驚人的,但是楊歡已顧不得這許多,只是向那人影追去,也許那串佛珠真的有什麼秘密,否則為什麼有人去搶?
驟然遠離了喧囂的街市,林中顯得異常的靜,靜得可怕。
秋,暮秋。
林中的楓葉燦然落了一地,天地間仿佛因為這血一樣的紅色頓時肅殺起來,生命在這里似乎已到了盡頭,那麼人呢?
會不會有人用血將這楓葉染得更紅?
楊歡不禁這樣想,但他知道這個人絕不會是自己,在未報家仇之前,他絕不允許自己去死!楊歡握緊了拳。
忽然微微一聲響,一團黑影從樹上跌了下來,楊歡不驚不慌,只見他手中的銀光一閃,他的刀已經劈出,卻並沒有殺氣,甚至連他頭頂搖搖欲墜的落葉都未震下一片——那團黑影平平地落在楊歡的刀上。
這是一個黝黑的小壇,小酒壇。酒壇里裝的自然是酒。
楊歡身後響起一聲大笑,道︰「好,楊歡果然是楊歡,就憑你剛才的那一刀,就不枉我請你喝酒。」
楊歡沒有回頭,眼中已出現笑意,他當然已經猜出了身後是誰,但當他回頭時,神色已恢復了從容與淡漠。
那人見楊歡這一神情一怔,道︰「才半個月,楊兄就已經把我這個朋友忘了麼?」
楊歡淡淡道︰「怎麼會?薛大俠。」
一身黑衣長衫,一頂壓得低低的竹笠,一雙亮如夜星的眼楮,正是薛大俠。
薛大俠笑道︰「你果然沒有忘記我這個朋友,來,我敬你一杯。」
楊歡猶豫了一下,道︰「我不喝。」
薛大俠驚訝道︰「怎麼,怕我請不起?那一夜我掙了十萬兩銀子,雖然還債用去了一大半,但這酒我還是請得起的。」
楊歡嘆道︰「不是這個原因,我……我答應過別人盡量少喝酒的……」
薛大俠不可思議地看到楊歡眼中無意流露出的溫柔之意,他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他終于恍然笑道︰「恭喜楊兄,原來酒是因為紅顏知己而戒,哦,什麼時候請我喝喜酒,還是已經應該改口叫‘嫂夫人’了?」
楊歡神色略為尷尬,這時候薛大俠已經奪過他手中的酒壇連喝了三大口,嘆道︰「飲酒無伴,實在無趣得很……」
他言語之中露出興意闌珊之意,似已將離去。
忽然楊歡道︰「在‘無名寺’前搶走佛珠的是你?為什麼?」
薛大俠緩緩地道︰「因為佛珠里面有秘密。」
楊歡微一皺眉,道︰「什麼秘密?你怎麼知道?」
薛大俠悠悠道︰「什麼秘密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個叫道靜的和尚一定認識你,他在門口站了近兩個時辰,顯然只是為了等你。」
楊歡道︰「等我?可是我並不認識他。」
薛大俠道︰「世是你真正認識的人又有幾個,而像你這麼出名的人又有幾人不認識?想殺你的人想必也不會太少……」他忽然喃喃道,「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看遍了那串佛珠出沒有發現什麼秘密,只是每顆佛珠都有一個‘海’字……」
楊歡臉色一變,道︰「將佛珠給我。」
薛大俠將佛珠遞給他時忽然發現楊歡的手在微顫。
丙然是海伯!楊歡看到了佛珠背面的‘海’字,也終于明白了道靜和尚的意思。顯然海伯已知道了青路的存在,並警告他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與任務,否則……
楊歡頓時緊張起來,眼前似乎已經浮現出青路渾身是血的模樣,他的心狂跳起來,忍不住月兌口道︰「青路……」
忽然他感到薛大俠在他耳邊大喝道︰「楊兄,楊兄?」
楊歡終于清醒過來,慌忙道了聲「失陪」,便如風一般掠出樹林。
薛大俠無奈地搖了搖頭,仰首將壇子里的酒喝干,似已微有些醉了,他低聲嘆道︰「明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他忽然自嘲般笑了笑,道,「我在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