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紫看见了,那枝箭射出来的过程,一清二楚。
当时,萧维蹲身在哀悼胥羊的壮烈牺牲。能看见的,只有她。她转身怒瞪太子时,目光甚至和那名射手对视了一下。她未动声色,心中还瞬间担心射手会放弃原定计划,结果在这种关键时刻,老天爷是站在她这边的。那一箭真是既精准又痛快,立刻让那张不说人话的嘴永远闭上了。
她完全可以救他的,出声示警,或推他一把,都很容易。但她没有。不但没有,她还很期待这血腥的一幕,兴奋到浑身发冷。对,发冷。只有冷,才适合给这个冷血的太子送葬,才符合他真龙之子的高高在上。热血,实在会玷污他的“尊贵非凡”。
耳边传来萧维的惊呼,眼里看到萧维的手在探鼻息,她轻笑,“这样的人还会有呼吸么?”说罢,回身。
胥羊安详得躺着,好像只是睡着了。黝黑的脸上全是血,看着狰狞,却实实在在是个忠义的好人。他只跟了她两日不到,却为她送了性命。虽然口口声声说着皇命,但她相信在救她的时刻,他并没有多想到圣旨。因为,他在看到她无恙的瞬间,释怀的笑,闭上的眼,走得那么轻松。墨紫扯下袖子上的一片,为他擦脸。
萧维站起来。城门那边黑压压的都护军越来越近,他瞥开眼,暗中测量让太子丢命的箭射来的方位和距离。突然,神情愕然。
“你………看到这枝箭了。”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无可奈何。
墨紫头都不回,“没看到。”
“墨紫。”她在船上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脑袋后面都好像长着眼睛,而当时她还转身,怎么可能看不到十来丈开外的弓箭手?萧维叹口气。以前的他会愤怒激昂,现在的他只有叹息,因为他已经明白跟她说国本社稷,只得她的嘲笑罢了。尤其,太子确实令人齿冷。
所以,口中唤了她的名字之后他一时无言半晌,然后说一句,“他毕竟是太子。”
他也改变了吗?太子死在面前,他竟然心中挺平静。
“虽说太子是真龙天子的儿子,但到底是下凡转世成人了,也不过血肉之躯。一箭中在脑门上,神仙都救不了。萧将军已经尽力因此节哀吧。”墨紫“劝慰”。
萧维听着,虽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但让她说得想笑。他干咳两声,瞪着太子死不瞑目的脸。到都护军赶来时,他保持了冷面肃脸,指挥兵士追击剩余的大求骑士,而他自己寸步不离墨紫。胥将军死了,他不敢放她一人处在这场混战之中哪怕战斗已接近尾声。
当然,在都护军们看来,一向忠心耿耿的萧将军是坚定不移守着身亡的太子而已。
“少将军抓住刺客一名,其余人战死或服毒,等你下令发落。”都护军带队校尉上前,看到太子的惨状,脸皮不由一抽…心头发颤。太子之死,不知会不会怪罪到他们头上。
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令彪悍的大求骑士最终败了,可他们顽强的豁命拚杀让这场大周国都门外的战斗成了一场骇人的血战。千牛卫,太子少数的卫士萧维的人,还有都护军,死伤过以百计。
“带上来。”萧维沉声命令。
很快,一个浑身血污的大汉被推跪在萧维面前。大概怕他咬毒齿,嘴里被塞了布团。
墨紫看到他神色倔强,桀傲高抬着头即便跪着,却仍能睨视,那般不屑一顾对手的姿态。
“你们是大求人?”萧维抽掉那人嘴里的布团。尽管答案显而易见,照例还是要问。
“废话!”对方认得很干脆。大求骑士多为牧族后裔,崇尚黝黑结实的体格,性情粗野奔放,更有对汉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受大求王指使来刺杀太子殿下?”萧维再问一个看似有定论的问题。
那人突然看向了墨紫。
墨紫从他恶狠狠的目光中察觉一丝同归于尽的冷意,但挑眉,并不露半点胆怯。她被人陷害了多次,也不在乎再多一次。不过,她没注意到萧维骤冷的眼神。
“我大求国后在此,何须听王指令?”阴谋的气体将要释放,“大周太子算什么东西——”
萧维闪电般扣住了那人的两颊,喊道,“别死!”
那人怔愣。
墨紫也怔愣。
但那人的眼睛越瞪越大,面露极其痛苦的神色,全身抽搐了两下,嘴角流出黑色的血。呼吸由短促到停止,顷刻之间。
萧维声音懊恼,“慢了一步,可惜。
像真的一样。墨紫眨眨眼,再眨眨眼,简直怀疑眼前这个萧维让人调了包。分明是他用力挤破了那人嘴里的毒,逼其吞服,他却说人自己服毒,睁眼说瞎话。
除了墨紫,没有人看出真相。萧维是谁?他是敬王爷最有出息的儿子,是萧老将军亲手培养的战将,是当今皇上信任有加的重臣。他是未来大周的希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对武姓赤胆忠心。所以,萧维说那人服毒就是服毒,虽然以他的功夫也没能阻止,但对方死意坚决,出其不意,慢了一步也在常理之中。更何况,萧维已说可惜。
校尉便说,“他们害死了太子殿下,实在死不足惜。大求国后指使的也罢,大求王指使的也罢,横竖是大求人搞得鬼。他们如此胆大妄为,恐怕战事将至,边关危险啊。”
萧维放开手,那具尸身软软垂倒,“今日皇上遇刺,看来肯定也是这些大求人所为。吴校尉,你带立刻回城门下,给我守紧了。除非有圣旨,否则谁都不能出城。我会察看是否有蛛丝马迹残留,整理之后便会回返。太子身亡,虽然令人悲痛,但殿下身先士卒,英勇无比,不惧不躲,虽死犹荣。我会亲自向皇上秉明一切,你等作见证就是。”
吴校尉完全不疑有它,率都护军搬抬着太子的尸身和伤者先走了。
萧维跨过那具被他借毒夺命的尸体,对留下来的卫士,包括他自己的手下,说道,“给我看仔细了,还有没有活口,记住要千万小心对方服毒。”
墨紫不由跟在他后面,低声说,“你为何这么做?”他救了她,还是连着两次,第二次更是出人意表,令她压根想不到。
“我怎么做了?”萧维反问,一眼不看她,走到射杀太子的弓箭手那儿,用脚踢人翻面,弯身探鼻息。
“…………”他在确认对方死绝了,墨紫心下明白,“那人的话大家都听着,还没说完,就——”
“你觉得他没说完吗?”萧维又去确认别具尸首,“可我觉得他说完了。说完了,然后自尽,如此而已。”
此时的墨紫毫不怀疑,若还有大求人活着,这位萧将军会再想法子令对方死翘翘。怪不得他主动提出要留下,倒不是整理,而是清理。清理所有一息尚存,能开口将脏水泼到她身上的人。
“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这一步,是私心的一步,是坏心的一步,是正直不懂转弯的少将军开始因地制宜的一步。
萧维看一眼四周,没人在注意,才对上墨紫的视线,“我并不是为你,只是不想让对方的阴谋诡计动摇军心。既然明知他们在胡说八道,为何要放任他们说下去,又为何要听进耳里去?”
“谢谢你。”对方的计谋没有得逞,而她安然。
“千载难逢,听你真心谢我。”萧维长吁苦笑。他在出手杀人的时候,一点没有犹豫,满满私心,却脸不红得撒谎。这就是道貌岸然?但他不悔。
“谢你,不代表有机会报答你。”这个人喜欢她吗?今日惊现。
萧维倒也大气,“如果说一次谢谢就要报答一次,谁还敢说这两个字?我已告诉过你,不是为你,而是不想让他人利用。”他跟她学的,能藏起真正的意图。
“好,不是为我。”她还松口气呢,“只不过这些大求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太子说他们是大求商贾所请的护队武士,可此战中个个身手不凡,攻防有策,分明是大求军中精锐。他们似乎是冲着我来的,所以想将太子之死嫁祸在我身上。路上我问过太子,他无论如何不承认与大求有图谋,坚持对方是私货商贾,他只图美人和宝物。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但我仍然有几点不明。第一,他们怎么知道太子会和我见面?第二,领头的为何先入了都城?第三,太子行宫数百兵马,又是什么目的?”大求与大周勾结案,越查迷雾越浓。
“我也不知道。”萧维实话实说,“照理,礼王一案证据确凿,与大求勾结之人非他莫属,但礼王至今不认罪。然而,太子竟然带了大求人来,还按你所说,行宫之中有重兵把守。或者太子撒谎,或者礼王撒谎。太子已死,他的侍从四散逃逸,恐怕也有人已经通知行宫那边,这条线索可能无从查证。”
“那也未必。”墨紫不完全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