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春嚇了一跳,從沒听過街坊這異常熱情的喚法,順著聲音來源望去,就見是食堂掌櫃,正要打聲招呼說點吉祥話時,對方劈頭就罵——
「虧咱們把你當自己人,可你瞧瞧你是怎麼對付咱們的!」
周凌春一頭霧水,張口欲言,周呈曦拉著她就往外走,她被拖了兩步,抓著門框問︰「掌櫃的,我到底做了什麼教你這般生氣?」
「去問你家相公啊,問問他到底還讓不讓人活!」
「嗄?」
周呈曦頭痛地撫著額,陰狠地瞪向已經逃到鋪子外的周呈煦。
掌燈時分,殷府。
「凌春沒回府?」殷遠來到長壽居時,從殷念玄口中得知周凌春打從出門後至今都未曾回府。
「本以為娘會在府里陪我,可是我都用過膳了,娘還是沒回來。」殷念玄難掩失望地道。「娘不回來了嗎?」
他會這般擔憂不無原因,實在是打他有記憶以來,他有過一個又一個的娘,曾經見過面的,連同周凌春共兩位,其余的連一面都見不著就……
殷遠想了下,低聲安撫他。「別擔心,她大概是有事擔擱了,待會我就到周府看看。」話落,踏出長壽居外,歲賜已經在外頭候著。
「爺,夫人還在周府。」歲賜報告著剛得知的消息。
「鋪子里有事?」
「回報的人說……夫人已經知道爺在外頭做的事了。」他依殷遠要求,派了兩個武功不差的護衛跟在周凌春身邊,同時掌握她的狀況。
「是嗎?」他垂睫忖了下便朝外走去。
「爺是想到周府嗎?」歲賜趕忙跟上。
「有問題?」
「听說夫人臉色很難看。」他委婉說著,是希冀他可以明日再前往,至少等周凌春氣消了些。
「那我非得瞧瞧有多難看。」殷遠冷哼了聲。
他要做的事她應該都是知曉的,她清楚他的處境,斬草不除根,屆時受苦的是他身邊的人。
歲賜聞言,模模鼻子只能跟著走。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兩人來到周家當鋪外頭,鋪子已經打烊,整條天元街看起來冷冷清清,半點人潮皆無。
殷遠看了眼緊閉的大門,直接翻牆躍過,歲賜無奈只能跟在後頭。
轉過庭院便見周呈陽雙手環胸守在拱門邊,像是早有準備候在此處。
「三舅子,凌春呢?」殷遠客氣問著。
「凌春吩咐,夜色已晚,不見外客。」周呈陽平鋪直敘地道。
「……我不是外客。」
「從今天開始,是。」
殷遠微眯起眼,掀唇冷笑了聲。「三舅子,我沒打算休妻。」
「凌春考慮休夫。」
「胡鬧。」殷遠走近他,硬是要從他身邊經過,卻遭他阻攔,閃身避開,喊了聲。「歲賜!」
「是。」歲賜硬著頭皮上前阻擋,好讓他有機會闖進後院。
有歲賜幫忙拖延,殷遠一路如入無人之地,正打算朝後院院落而去,適巧在小徑上撞兒正端著一盤飯菜的周呈煦。
殷遠不避不閃地迎面走去,周呈煦眉眼一沉,看了眼身旁,打算把飯菜擱在假石上頭,揍他一頓。
要不是他在外頭胡作非為,他今兒個不會被二哥修理,他被揍了幾拳,絕對要加倍回報他。
「四哥,讓他上來吧。」
周凌春的嗓音從上頭傳來,殷遠抬眼望去,就見她坐在三樓的窗台邊,手上像是正翻看著什麼。
「小姐,你還沒用膳。」周呈煦皺起女圭女圭臉道。
「無所謂,反正我還不餓。」她說著,已經離開窗邊。
殷遠見狀,踩著一旁的假石借力一躍,跳上窗台。
周凌春回頭,沒想到他竟是從窗進來。燭火映在他面無表情的俊臉上,教她讀不出他的思緒,不過她也沒打算揣度他的心思。
「娘子,夜已深,何不回府繼續昨晚未盡之事?」他大步朝她走去。
周凌春臉頰微微發燙,伸手阻止他繼續靠近。「那事可以先擱下,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得處理。」
「什麼重要的事?」
周凌春深吸了口氣,問︰「听說相公近來屯糧屯貨。」
「是。」他毫不避諱的回答,也很清楚她想問的是什麼。「自然是為了對付徐家。」
「你對付徐家,為何牽扯上城里的小店小鋪?」
「徐家要幾批貨送往銅鑼城,我只是事先把那些貨搜括一空。那條線是我讓宮中官員和徐家在幾個月前牽上,而我同時往附近縣城先將貨物買下,存心讓徐家過不了這一關而吃罪,壓根沒殺人沾血,這也錯了?」
「就因為如此,你牽累城里小店小鋪無法營生。」
「他們可以和我接洽,只要簽下合同,我可以把貨賣給他們。」
「用尋常人買不起的高價?」她都問過了,問得一清二楚。「我今天到鋪子里發現街坊竟拿著家中用品上門典當,才知道他們已經歇了一兩個月,因為他們無貨可賣。」
他屯的貨物可不是一樣兩樣,而是尋常鋪子里都會賣的!但是誰放任他在京師之地如此恣意行事?高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由著他胡作非為,殊不知這麼做會造成多可怕的後果。
「要怪就怪徐家,當初徐家也是這麼干的,我也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對他人有諸多牽連也只能算他們倒霉。」殷遠哼笑了聲,毫無一絲愧疚。周凌春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殷遠,你可知道你屯糧,讓百姓斷炊挨餓,你藏藥材,讓百姓無藥材治病,你堆著炭石,讓百姓在寒冬凍死……你屯著所有貨物,讓各行各業倒閉歇業,有多少百姓流落街頭?!」
「要怪就怪——」
「別跟我說怪徐家,始作俑者是你!」她氣得渾身打顫,抿唇好半晌,指著身後的貨架。「殷遠,你知道這貨樓里堆放的是什麼?」
殷遠冷冷掃過一眼,瞧見數列排列整齊的書籍,更有不少他不知作用為何的器皿工具。
「這貨樓里存放的是數百年的光陰,是數十種行業已消逝的代代傳承。」她努力維持住嗓音不因憤怒難過而破碎。「我們都是在戰火中出生的,我們都痛恨永不消停的戰火,百姓因此流離失所,多少行業早已不見蹤影,好比以往曾用過的香料皂球,曾經名聞遐邇的羽繡,曾經人人手中一把的八片雕扇……太多太多消失的物品,口耳相傳的技法已無從考據,唯有留下文字的尚可細究。」
「你說這些做什麼?」
「因為戰火所逝去的咱們無話可說,但要是因為一己之私而強迫逝去的,讓人無法接受。」
「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
「你有!王朝初定,許多崎嶇山道早已變樣,得要有引路人引路,王朝內耗嚴重,等到有余力去顧及地方得要費上多少年?引路人在此時顯得珍貴,但你卻殺了引路人。」
「不是我!」
「人不是你殺的,卻是因你而死!你買通官府栽贓罪名,判了他死罪!而那全都是因為你想對付徐家,要除去徐家底下的馬商,讓徐家貨物無法通行……你甚至還搶了水秀坊,借故除了水秀坊里最年長的玉雕師,往後再沒有一位玉雕師能夠雕出一座錦繡山河,你讓玉雕失了傳承,得要從頭再模索!」見他張口欲辯駁,她搶白道︰「殷遠,你不明白,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再模擬再仿照都不是原味,你奪不了徐家底下的織造場,就毀了織造場的花機,但你可知道王朝里不再有花機工匠,流水錦綾、雙面織綾注定要失傳了」
「那又如何?失傳就失傳,往後就不會出現能人,再創新的織法?」
「可以!但我問你,如果今日不是有大夫留下養人成藥的秘法,今日若不是我爹愛我娘至深,非要我養成藥人救我娘,今日要不是我的體質剛好能養成藥人,你視作贖罪而照料的念玄,是注定活不到今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