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不,不怕!犢兒是大人了!」犢兒挺出小肚子。
「犢兒真厲害,那犢兒怕不怕僵尸呀?」曹照照笑嘻嘻湊過來。
小犢兒一呆,下一瞬間又嚎起來了。「嗚嗚嗚怕……」
李衡忍不住長臂一舒,將曹照照勾到身後,屈指輕敲了她光滑雪白的額心一記,哭笑不得。「淘氣。」
「對不住,雨天嚇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她模模額頭,有些訕訕然嘀咕。
他霎時被逗笑了,深邃漂亮的黑眸彎了彎,曹照照心髒卜通狂跳,連忙轉頭把視線往「安全方向」移去。
真要命,這完全是活生生行走的費洛蒙啊。
「那個,小人去弄點吃的。」她刷地站起來晃走了。
「女郎,我、我家還有柴火。」小犢兒美滋滋的舌忝著飴糖,遲疑了一下。
實際上有清涼這金牌小廝在,還輪不到曹照照操煩吃食的問題,只見清俊少年率先將老舊窗欞推開了條縫支著,透進了外頭絲絲冰涼清新的雨氣……而後熟練地就地燒熱了小泥爐,將不知何時已注入清水的瓦罐擱在上頭,從皮口袋中取出一條臘羊腿,曬制的菜脯、蕈菇干和七八只大胡餅。
臘羊腿切成了丁,和菜脯蕈菇干丟進滾燙的水里熬煮著,剎那間肉香和菇類特有的山珍香味蒸騰彌漫了開來……
大胡餅一一斜靠在炭火上烤軟了,飄散出小麥獨特的面香味。
清涼最後在山珍羊肉湯里撒了把胡椒,辛辣中透著暖洋洋的滋味,蹲在旁邊守著瓦罐的曹照照不爭氣地吞了口口水。
李衡和小犢兒閑聊了會兒,很快就將自己想知道的訊息探得七七八八,目光微瞥,不禁莞爾。
這小女郎,太容易被吃食拐跑了。
只是清涼手藝太好,連小犢兒都忍不住頻頻偷瞧那頭,瘦巴巴的小身子不自在地扭了扭,卻靦地低著頭,掰著指頭兒。
「大人,吃飯了。」曹照照端了碗熱騰騰的湯和大半張的胡餅過來。
「有……」那個「勞」字還沒說出來,李衡眼睜睜看著小女郎手中的吃食越過自己塞到小犢兒手里去。
……咳,也罷。
小犢兒受寵若驚地看著曹照照,囁嚅著正想推辭,他雖然是山野小子,可生性純樸,阿爺也教養得好,自然知道不能隨意吃旁人的東西。
剛剛這位笑吟吟的女郎已經給過他珍貴美味的飴糖了,而且、而且……
「吃啊吃啊,我們今天得厚著臉皮在你家宿下,就當充做一半的住宿錢吧。」她笑嘻嘻的道。
「謝謝女郎。」小犢兒紅著臉接下了。
曹照照自己拎著張餅子,笑容滿面地坐到李衡旁邊,邊吃邊壓低聲道︰「大人,不太對勁。」
李衡慢條斯理地啜飲著羊湯,目光輕垂。「嗯。」
「照卷宗上呈所述,安化縣民風剽悍,小湯村雖僅有三、四十戶,地處偏荒,最為防人,就連當初求助到地方衙門,村長依然蠻橫無理,只要地方衙役幫忙抓住紅衣僵尸打死焚燒,旁的都不允過問。」曹照照輕聲道,「我們雖趁著大雨而來,但一行人車馬顯目,所經之戶不下二三十……若說村民是害怕紅衣僵尸雨天出沒行凶,可怎麼會家家戶戶都沒燃燈在窗邊打探?」
相反的,馬車一路行來,二三十戶或高或矮或新或舊的人家都黑暗一片,寂靜無聲,就像是……像是全部都空了。
就像死鎮。
她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李衡溫暖干燥的大手覆蓋在她微冷的小手上,「我在。」
曹照照心兒一抖,臉頰悄悄熱了,慌忙縮回手,裝作若無其事地撕著胡餅塞入嘴里咀嚼,繼續道︰「大人有何發現?」
「這孩子有事瞞著我們。」他聲音低微如耳語。
「咦?」她詫異地眨眼。
「等會兒,莫怕。」他輕輕道。
……怕啥?
曹照照話還沒說完,驀地手一松,大半個胡餅落了下來,她還沒弄清楚自己怎麼會突然使不上力,下一瞬已經腦袋一重,昏了過去。
在暈厥前最後一絲掙扎殘存的駭然警覺中,她恍惚可見身旁的高大身影也搖搖欲墜,心中一急——
李衡!
第8章(1)
當曹照照再度醒來時,腦袋脹疼地發現自己被捆在一個潮濕陰暗的洞穴里面。
洞穴口外依然夜色黑沉如墨,但大雨卻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李衡跟個睡美男似地靠在她肩膀上,雖然眼下情勢危急詭譎,她還是有一剎那地看痴了眼……
他,鼻子真挺,睫毛也長翹得好犯規啊!
呸呸呸,這可不是見色起意調戲美人的時候,而是事情大條了,他們堂堂大理寺菁英,唐朝CSI團隊居然栽在了一個小毛頭的手里?
曹照照腦子還昏沉得厲害,咬牙切齒地想著下次見到了那小壞蛋,肯定要把玫瑰飴糖搶回來,並且狠狠地吊打他一頓不可——
可惡,這年頭人跟人之間還能不能有點信任了?!
「大人,快醒醒……你還好嗎?」終究還是擔憂李衡的心壓倒了一切,她顧不得自己被捆著,跟只毛毛蟲似地扭著身子聳動肩膀想喚醒他。
話說,雪飛、炎海和清涼呢?
三個大內高手不會也被迷昏了吧?
那就搞笑了……
曹照照內心焦灼如焚,努力睜大了眼,總算在暗沉沉的洞穴一角看見那三個一樣被捆成螃蟹的大內高手。
「……」這世界玄幻了不成?
一時間,曹照照郁悶到都差點不想抵抗了。
「你……沒事吧?」不知何時,靠在她肩頭的英俊男人悠悠然轉醒開口。
寺卿大人您被捆成待售螃蟹,態度還如此平靜從容雲淡風輕……真的合理嗎?
電光石火間,她腦子忽然靈光一閃。
「你們是故意被迷暈的?」她月兌口而出。
「……」清涼。
「……」雪飛。
「……咳。」炎海沒忍住。
清涼和雪飛瞬間一臉「賢兄好膽識」地望向炎海。
炎海還沒反應過來,就听見曹司直陰惻惻地冷笑了起來——
「你們男人還真是冰雪聰明心有靈犀得珠聯璧合鸞鳳和鳴啊。」
兩青年加一少年不由自主抖了一抖。
李衡自然听得出她語氣中濃濃嘲諷他們狼狽為奸之意,心下想笑,又深深歉然,柔聲道︰「是我們不對。」
雪飛三人早就不敢對大人在曹司直面前的「官威」抱持任何期待了,所以見他認錯得這般干脆俐落,也只能默默再縮進角落里一點點。
他們只是忠心耿耿的下屬,阿郎說什麼是什麼,拆阿郎的台是要被打斷狗腿的。
「不敢不敢。」曹照照不爽地收回肩頭,扭動著毛毛蟲姿態離他遠一點,明顯不給靠了。「大人英明神武,運籌帷幄,料敵機先,小人向來佩、服、得、很!」
李衡心下暗叫不好,自己又犯了行事隱晦的老毛病,偏生雪飛幾人自幼跟在他身邊,主僕間甚至不需一個眼神便已心領神會,自然會在他不動聲色間配合行事。
但這樣的默契十足,對比之下,自然像是把曹照照給撇下了……
無怪乎她又惱了,畢竟他前科仍在,上回在她心頭留下的疙瘩也還未消弭平息。
「那孩子是在保護我們。」他忽然道。
她一愣,果然馬上被轉移注意力了。「把我們捆起來怎麼會是要保護我們?」
「若要對咱們不利,便可在迷昏我們後殺人滅尸了。」他指出。
曹照照想了想,猶豫道︰「這麼說也有道理……可是為什麼呀?而且他一個小女圭女圭又怎麼拖得動我們這幾個大人?」
就在此時,洞穴口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一個沙啞粗礪的男聲響起——
「等雨下,你們便該走了。」
那人滿臉落腮胡形容粗獷,一身縫補過無數次的獵戶胡服上猶有泥濘,卻是雙目精光四射。
「犢兒的阿爺?」李衡神態雍容,半點也沒有被捆縛的狼狽。
馬藤眼神戒備地盯著他。「尊駕不是尋常人,為何來小湯村?」
「小湯村紅衣僵尸是真有其事?」他微笑反問。
馬藤渾身氣勢變了,冷淡疏離更甚,粗魯地幾大步過來就將他拎起。
「主人!」雪飛等人霎時眸光凌厲如電,就要乍起。
李衡不著痕跡地濃眉微一抬,雪飛等人只得強自按捺住了,反倒是曹照照跟個小炮仗似地蹦了起來,在眾人未反應過來前,就一頭往馬藤的肚月復撞了過去,把虎背熊腰的馬藤撞得往後一個踉蹌,不得不松開了李衡。
霎時間被美救英雄……的李衡呆住了一剎。
山洞中有幾瞬息的詭異安靜……
「不許你動他!」小女郎氣呼呼凶巴巴的斥道。
馬藤傻眼了。
恍惚間,竟像是看見一頭矮墩墩的小老虎在對自己張牙舞爪……怎麼辦,有點想噗哧?
李衡心里柔軟融化成了一汪春水,涓涓然、潺潺然,流淌蕩漾充盈溫暖了全身上下每一寸……
若非時機不對,真想一把將這小女郎緊緊擁入懷中,重重揉進身體里。
他低低淺笑,驀地高大身軀微微一動,那結實的麻繩紛紛斷裂落下……
蝦毀?
曹照照愕然地瞪著他,下巴差點也跟著掉下來。
李衡輕柔卻堅定有力地將她拎到了自己身後,大手輕松擰斷了她身上的麻繩束縛,模模她的頭。「靠著,乖。」
她一臉呆滯。
雪飛幾人則低頭假裝檢查自己身上的麻繩捆得牢不牢……
「小湯村究竟瞞著什麼秘密?」李衡注視著馬藤問道。
馬藤臉沉了下來,粗聲粗氣地道︰「不關外人的事,若你們還想要小命的話,等雨落下,便速速離去。」
「你到底在怕什麼?」曹照照忍不住探出頭,她看過無數推理刑偵劇和名偵探柯南,關于一個山村的僵尸和殺人事件……矮油很有哏啊!
馬藤眸光閃了閃,陰沉道︰「你們既然听過小湯村有紅衣僵尸出沒的傳聞,就該知道這里不是外人能來的地兒,我們……是逃不了了,可沒想著再讓外人把命搭進來。」
「你在撒謊。」才被李衡大手輕輕推回身後的曹照照,小腦袋瓜又二度冒出來。「以你的身手和你家小犢兒的迷藥,真想逃出村去並非難事……對了,迷藥是放在柴火里的吧?你們早就準備好了這樣的柴火,便是想對付誤入村中的生人?可沒道理啊,迷昏了我們,把我們藏在山洞里再放我們走,這不是月兌……咳,多此一舉嗎?」
馬藤沉默,半晌後沙啞道︰「犢兒說你們是好人,我今日放你們一馬,等下雨,你們馬上離開小湯村。」
「為什麼要等下雨?」曹照照問。
答覆她這個疑問的卻是李衡,「因為唯有下雨,村民才不敢出門。」
她心一突。「村民真的怕紅衣僵尸雨夜出來吸血吃人?是真的有紅衣僵尸存在?」
馬藤隱隱顫抖,握緊了缽大的拳頭,「你們快滾就是了!若非看在犢兒的份上——」
「我們是大理寺的人,此次便是為調查紅衣僵尸案而來。」李衡目光如炬,語氣深沉。「未查清案情之前,我們不會走。」
「大、大理寺?」馬藤睜大了虎目,流露出了一絲驚喜和掙扎……可最後還是黯然冷淡了下來。「幾位大人有心遠至小湯村查案,馬某感佩在心,然僵尸現世,自有因果,這陰司果報之事,陽間官府無須涉入。」
「我大唐有律法執世,是非黑白,明正典刑,」李衡身形高大挺拔昂藏,眼神深邃清正。「既有被害之人,當有加害之犯,小湯村于大唐疆域內,自該受唐律所轄。」
馬藤瑟縮了一下,眼前這高身兆修長的男人談吐內斂肅然,舉手投足間有股令人懾然的威儀。
他,定不是大理寺署內尋常主簿或評事。
馬藤低著頭,拳頭攥握得更緊了。
李衡審視著身形粗獷的獵戶漢子,粗大的手掌,厚繭的位置,甚至雙腳站姿……忽道︰「當過兵?」
馬藤一震,臉色煞白,良久後才低聲粗嗄道︰「河東道,雲州單于都護府,入折沖府軍籍。」
折沖府分散大唐疆土各地,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為上府,一千人為中府,八百人為下府,府兵十人一火,五十人一隊,百人一旅,皆取六品以上子孫及白丁無職役者充,平時為民,戰時為兵。
朝廷征調兵力時,便下敕書與木契、銅魚,由都督與郡府參驗合符時,然後發兵,高級將領皆臨時委派,至戰爭結束後,「兵散于府,將歸于朝」。
「府兵作戰時不能長期在外,不能更換原駐屯地,戰後回歸本鎮,納入當地折沖將軍麾下。」李衡眼神幽微深遠,意味悠長。「你是河東道雲州府兵,緣何在關內道慶州落籍定居?」
馬藤渾身冷汗如雨下,猛地單膝跪倒在地,行了隆重的軍禮。「請大人恕罪——」
曹照照不懂唐朝兵籍和民籍,均田制和府兵制之間的眉眉角角,更不知府兵的挑選是每三年挑揀一次,于六戶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選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調。
府兵不只要服兵役,還要自行準備武器和糧食,平時勤于耕作,每年冬季十一月由折沖府召集,教其軍陣戰斗之法。雖然府兵的負擔很重,但他們能分配到的土地是足夠的,至少有二十畝永業田,還有八十畝口分田。
以現今大唐而言,大多數府兵還是以能身為府兵為榮,極少有逃兵的,更何況兵籍民籍審查嚴格……
李衡看著跪在自己跟前渾身抖如篩子的粗獷漢子,心中一沉。
若非關內道慶州順化郡安化縣這頭的折沖府和當地衙門有問題,就是河東道雲州單于都護府那兒有鬼。
他揉了揉眉心,略定一定神。
「先說說,小湯村這兒是怎麼回事?」
馬藤此刻心知自己和孩子的生死前程就捏在眼前這位大人手中,若是這位大人要追究,且先不提小湯村詭秘,恐怕就連旁的……都將成燎原之勢。
馬藤頹然又像是釋然地垂頭道︰「喏!」
濕冷的山洞內,馬藤不敢燃獸油燈,他說唯恐黑夜里從半山腰透出的隱約光線,會驚動了正在山腳下小湯村內四處搜查找人的村民。
「啊!」曹照照突然低叫了一聲。
眾人直直望向她。
「我們都在這兒,你也在這兒,那犢兒自己一個在家里不是很危險嗎?」她臉色發白,「我們馬車進了小湯村,雖然你家屋子在村尾,可總有人看見我們的吧?還有,我們的馬車和馬也都還在你家門口呢!」
馬藤聞言神情溫和了下來,透著感激之色。「多謝曹司直惦記,馬兒已被我驅趕,馬車推落山崖,村民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你們的下落的。至于犢兒,他天生機敏,又是自幼在這兒出生長大,他知道怎麼和村民們打交道的。」
「也對,他都能不動聲色輕輕松松迷昏我們了。」曹照照嘀咕,忍不住又悄悄瞄了三位大內高手一眼。「果真是好聰明的崽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