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棋不語真君子,銀杏對種動腦的活兒原本就不愛,見主子默不作聲地與凌陽王下起第二盤棋,看得她眼都要花了,周公也來了,她不禁打起瞌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重重打了個盹兒,驚醒過來,一回神就見主子繃著一張俏臉,正向潘威霖行禮。
「可惜了,一勝一敗一和局,打平,無妨,本王說話一向算話,明天再來挑戰。」清貴優雅的潘威霖難得滿足了棋癮,大人有大量地給了俞采薇下一個機會。
聞言,俞采薇面上不喜不憂,禮貌地一福身,「民女明日定來赴約。」
見俞采薇走了,傻眼的銀杏也提了醫藥箱,匆匆向潘威霖一福便去追自家主子,而那盅早已冷掉的養生藥湯最後也沒逃月兌被倒掉的命運。
俞采薇主僕一離了清風院,悶壞的銀杏就要吐一吐滿肚子的不滿,但她還沒開口,俞采薇就先一步攔住她,「沒事。」
哪里沒事?她臉都黑了,十多天了,主子連把脈針灸都沒有,連一碗藥湯也喂不進凌陽王的嘴里,要怎麼拔除他體內奇毒?銀杏抿緊嘴,在心里將那個英俊的凌陽王罵翻了。
午膳時間,有五菜一湯,紅燒肉、蒜香魚片、牛肉洋蔥、蝦香羹及一道炒得青翠的時蔬,俞采薇坐下用餐,她胃口挺好的,除了那樁報恩的婚事外,她從來不是委屈自己的主,吃飽喝足、睡個午覺起來,一頭又栽入了藥材室。
至于銀杏,見俞采薇不需她伺候轉身就出去了,如今該往哪兒混她可清楚了。
待到黃昏時銀杏才回到听雨閣,她苦著臉坐在侍弄藥材的主子身邊,看了一眼在藥材室門口的一個嬤嬤,壓低聲音說︰「姑娘,這凌陽王可能不只身上有毒。」她指指腦袋,「這里也有問題。」
「你是嫌命太長?」俞采薇放下手上的藥材,眼神一凜。
銀杏急得摀住嘴,但想了想,又把腦袋湊近她,低聲說︰「我纏著掃花園的杜大娘一下午,套了好多話,凌陽王很愛整人的,曾有一個大夫還被逼著學戲子說學逗唱,王爺開心了才能把脈;還有啊,王爺會拿禮樂射御書數來比賽,輸的還有懲罰,有被罰蹲馬步,有的得射上百箭,有的得在日正當中在馬場繞上百回,總之,花樣可多了,很多大夫都待不上三個月……不,大多在一個月內就灰頭土臉的離開了,而這回,王爺就是拿棋藝來對付您的,奴婢真心覺得王爺有病。」
「王爺是有病,所以你家主子我才會在這里。」
她神情從容地丟下這句話,不理噘起唇的銀杏,起身往書房走,在琳瑯滿目的書牆上找了又找,果然找到不少與棋藝相關的書籍。
得到這個新資訊,俞采薇心里也有了底,她這棋藝得再磨磨,她可不想在一個月內就打包回興寧侯府。
銀杏一見主子專心翻閱那本漫談棋藝的磚塊書,認命的去備了紙放好,再挽袖磨墨,這是主子讀書習慣,從不在書本上注記或劃線,而是另作抄寫,保持書籍的整潔。
第三章 終于開始治療(1)
接下來的日子,若不去認真計較醫治不醫治的問題,在外人眼里,俞采薇的日子可以說是悠閑得過分。
每天上午到清風院與謫仙公子下棋拼一下把脈的機會,但目前為止她都輸,而且輸在一子,能回回只輸一子,足見潘威霖吊人胃口的功夫上乘。
銀杏每回都認為下一局主子就能贏,但事實是殘忍的。
俞采薇對某王爺的月復黑有了新認知,他耍弄人到了妖孽的程度,一次次輾壓,咄咄逼人,卻又留一口氣讓人殘活,虧得自己性子沉靜、堅韌,才能在一次一次的對戰里看出某人惡劣的棋風,始終奮戰不懈,逼得對方也要用出八成功力。
這一日,紅瓦亭台內的大理石桌上擺放著一副殘棋,黑白子交錯,互相廝咬,兩方對峙互成僵局,要下一子都無處著手。
潘威霖刁難俞采薇的段數愈來愈高,這盤處處殺機的殘棋,就是他送給俞采薇的新戰場,只要她能解了死局,他就伸手腕給她把脈。
于是,清風院的人就見俞采薇早膳過後便端坐在亭台內,苦思著如何擺月兌死局,午膳晚膳也在亭子內簡單解決,直到月上樹梢,不知耗掉多少心神苦思活路卻又不得解,她才拖著疲憊身軀,踏著月色、忍著寒風,回去听雨閣。
如此又過了三個日夜,其間兩日還春雨綿綿,乍暖還寒,連天氣都折騰人。
到了第四天,夜蟲唧唧,樹影婆娑,燈火亮起,亭內的燭火隨風搖曳,銀杏打了個大呵欠,酸澀的眼楮擠出淚花,吐了口悶氣,拿剪刀剪了剪燭芯,好讓亭子更亮堂些。
「姑娘,先回去休息吧。」銀杏揉著眼楮,治病還得過五關斬六將,要不要這麼欺侮人,氣得她都肝疼了。
「我再想想。」俞采薇也揉了揉眉宇,心神耗費太多,已有些精神不濟。
俞采薇仍奮戰不懈的消息此時也傳進潘威霖耳里,他慵懶地躺臥在床上,看著書本,淡淡的說︰「她倒是毅力驚人。」
「是。」梁森也很佩服,一個小姑娘竟一連幾天風雨無阻地在亭內思索棋局。
潘威霖合上書本,小順子上前收過書本,再送上一杯茶。
他喝上幾口,又將杯子遞給小順子,「那可是本王下的雙子棋,在去年宮宴上,有大臣回家復棋後因為破不開此局,三天三日不吃不喝的苦思,最後吐血臥榻,本王雖非憐香惜玉之人,也不想讓個無冤無仇的小丫頭也吐血臥榻,你們多照看點。」
「是。」
梁森跟小順子異口同聲,但兩人默契地迅速交換了個眼神,俞采薇以她的行動贏得主子的關注,這一點可是破天荒,極為難得。
如此又過了時雨時晴的兩天,皇天不負苦心人,俞采薇終于破了棋局。
潘威霖驚詫之余,更多的是驚喜,說白了,那盤棋為難了別人,同時也為難了自己。
亭內,潘威霖盯著棋盤,整個棋局都是圍殺之勢,可她只動了一子,整個僵持的棋勢瞬間丕變,他漂亮黑眸閃過一道贊賞,微微點頭,從她的棋風就可看出,她性子甚為果斷,她下的這一子雖是自斷左臂右膀,卻也讓這盤棋活過來了。
「來,繼續下。」他興致勃勃地拿了棋子,眸光流轉,下一子如何落下似已有了主意。
「先把脈。」俞采薇聲音有些沙啞,為了走那一步,她在腦海里演繹了上百次,但都是死路,裹足不前下,還是得置之死地才能求得一線生機,但即使如此,她沒忘記所為何來。
「姑娘,你都多久沒合眼了,還把脈呢。」
銀杏忿忿聲響起,她哪管什麼尊貴的王爺,光看主子這些天被這些黑白棋折騰得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解了,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吧,凌陽王竟然還要繼續下!
「銀杏,這里哪有你一個丫頭說話的分!」俞采薇對銀杏怒斥,但再看潘威霖時,語氣放低,「王爺大人不計小人過,民女回頭一定嚴懲銀杏。」
銀杏的聲音挾帶著熊熊怒火,讓潘威霖想裝听不見都難。
知道俞采薇解了死局,從一進亭子內他眼楮就沒往她身上去,直盯著棋盤,這會兒才終于往她臉上瞧去,不想卻見俞采薇一張臉蒼白得像個女鬼,一向清澈沉靜的眸子布滿血絲,眼眶下方也有淡淡的青痕。
看她這憔悴模樣,他心里莫名地有一絲絲的不舒服,不悅的目光立刻瞥向梁森跟小順子,不是叫他們照看了?
兩人被主子這帶火氣的利眼一掃,都有些懵,但潘威霖已將目光放回俞采薇的臉上,「罷了,你先回去休息,明日本王給你把脈。」
「王爺親口答應民女,解了就給把脈。」她目光清冷地再次強調著。
這是不相信他?潘威霖看清她眼中的意思,心里都要冒火了,「這是本王的府第,本王會跑了?」
「口說無憑。」她說。
潘威霖氣得差點沒咬碎自己的牙,這女人是瘋了嗎?竟敢如此質疑自己。
他半眯起黑眸瞪著她,俞采薇也沒有絲毫退卻,她知道自己快到極限了,但她不能讓這幾日的堅持無疾而終,她頑固對視,額上卻冒出冷汗,視線也有些模糊了。
潘威霖英俊的臉黑得都能滴出水來,頭一回被個女人氣得牙癢癢,偏偏還找不到話駁斥,但見她蒼白小臉上的堅持,他莫名地心軟了,沒好氣地看了小順子一眼,「備筆墨。」
小順子立即退下去,很快的去而復返,大理石桌上多了一副文房四寶。
就見潘威霖拿起狼毫筆,很快寫下一串字,「行了吧,可以放心去休息了。」
甩了筆,丟下這話,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緊握在裙邊的手,都握出了青筋,顯見是硬撐著不讓自己昏厥,目光再度落在她的小臉,心緒復雜,為什麼?他跟她什麼關系也沒有,治與不治也不會有人懲治她,如此拼命不傻嗎?
潘威霖帶著滿肚子不解離開,俞采薇見一行人走遠了,再也撐不住,軟軟地趴在桌上。
銀杏驚聲大叫著沖到她身邊,「姑娘!」
「我沒事,我休息一會兒,你再扶我回去。」她虛弱的說著。
「好,姑娘休息會兒,奴婢守著你。」銀杏哽咽,難過的拿袖抹眼淚,她真的不懂,主子這哪是來看病的,根本是受虐來著的。
翌日,一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潘威霖早早就來到紅瓦亭台,大理石桌上的棋盤仍維持原樣。
他傾身托腮的看著殘棋,對峙之勢仍明顯,而俞采薇昨日下一子便叫這棋局活了,真的厲害,棋逢敵手,他何必再一人飾兩角?
這女人棋藝與自己在伯仲之間,不知醫術如何?他的棋藝師從前朝太傅,是我朝第一棋王,就他從蔣老太醫那里套到的,俞采薇從小到大什麼書都看,醫書居第一,棋藝居第二,琴藝方面居三,如此知己知彼,也是他讓那些大夫們都灰溜溜離開的主因,不過這回他自以為自己精湛,沒想到卻被輾壓到塵埃里。
潘威霖興致高昂地思索著如何走一步,而她可能會怎麼走時,終于看到某人姍姍來遲。
也不讓她行禮多言,就要她坐下對弈,但俞采薇也有主意,「請王爺先把正事讓民女做了,民女……」
「白紙黑字寫得清楚,難道本王還會賴帳?先下棋。」他沒好氣的打斷她的話。
「既然如此,民女覺得身體也還有些疲累,就先回去休息了。」
她煞有其事地行個禮,還真的率性走人。
好好休息一晚後俞采薇也回過神來,那盤殘局同樣也將潘威霖困住了,讓她知道自己也能輾壓他一回。
小順子目瞪口呆地見俞采薇主僕就這麼轉身走人,當下還有點回不了神,傻乎乎地看向端坐不動的主子。
一直以來,以溫潤如玉的形象對外的凌陽王的俊顏此時很精彩,他憋著一股怒火,面色有著不甘及懊惱,張口想要把人叫住,卻又拉不下臉,可謂糾結得很。
但他最終咬咬牙,還是喊道︰「站住,回來,本王不與小女子計較,把完脈就下棋。」
這是屈服了,一旁的銀杏都想跪地謝天了,她急忙從醫藥箱里拿出脈枕放在茶幾上。
見潘威霖拉了寬袖,將白晃晃的手腕往上擺,這一幕可是等了一個月啊,主子這可說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淚腺發達的銀杏又淚眼盈眶。
俞采薇伸手把脈,屏氣凝神的感受他體內的脈動,脈象混亂一陣,又轉為正常,與尋常人無異,但幾個呼息過後,如此又交互一次……
她診脈診了許久,久到潘威霖都不耐煩了,但每每想開口,見她凝思不動,神態專注,他咬咬牙,只能再憋著。
這脈診得非常久,小順子都要懷疑俞采薇是不是睡著了?
俞采薇眉頭微擰,雖然潘威霖的脈象與病歷上所述幾乎無異,但因這兩年,她對醫毒十分著迷,鑽研不少古籍,仍然讓她察覺到脈象里有一絲不曾被寫在病歷上的異樣,因為太過細微,若非她細心辨脈還真無法察覺,只是那究竟是什麼?
潘威霖見她終于收手,再也忍不住,出口嘲諷道︰「是不是做了無用功?本王六歲被下毒,那毒在這身體里住了十五年了,這麼久了,診脈過的大夫也有上千個,听雨閣的書牆里,那厚厚卷宗里寫的還不夠多?差異少之又少,你是多此一舉。」
「民女仍然想試試。」她從不是輕言放棄之人。
「是啊,反正喝藥、被扎針的都不是大夫。」他冷笑回道。
「暫時不扎針,藥方也不需調整。」她看向梁森,「照舊即可。」
十多年來,名醫郎中來了一波又一波,潘威霖天天藥湯不斷,但從他開始不配合大夫醫治後,藥湯時有時無,體內的毒便壓抑不住,發作過幾回,這兩年來,在蔣老太醫苦口婆心的勸導下,潘威霖不給他人診脈治療時,仍得喝蔣老太醫開的藥方子,一日三回,雖解不了毒,但能穩住體內的毒,當然,忌大怒大喜。
潘威霖強耐著性子,見她交代完了,一福身便要走人,他立刻咆哮而出,「俞采薇,你是當本王死了?脈診完了,不是該陪本王下棋了嗎?」
「民女不願。」她語氣平緩地道。
聞言,盛怒中的潘威霖都要氣笑了。
俞采薇直視著暴怒的男人,「從昨日到今日,相信王爺已經自己著磨出兩方如何攻防,王爺棋藝勝過民女,民女僥幸破死局,也幫王爺突破盲點,這棋何須再下?」
他雖然不悅,卻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沒錯,從昨日至今,能如何攻防他已經想盡了。
「所以民女不願再與王爺對弈,時間寶貴,王爺的健康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民女探得王爺脈象後有些想法,要回去再好好想想,希望下次來時,王爺可以成熟得讓民女治療?」
她想好言好語的與之溝通,但「成熟」這兩個字又挑起某人的怒火,他眼神陰鷙,嘴角微勾,「也行,你會彈琴吧?指隨意動,音隨心出,而琴音也可窺其人品,不如你為本王彈琴一曲,本王心情一好,就按照你的方式來。」
還來啊!一旁的銀杏眼楮瞪大,怒了。
俞采薇低頭一笑,又抬頭看他,「然後呢?今日一曲再一曲,明天再指定曲目,又或是找來一張殘缺不全的琴譜,民女必須彈奏全了才能把脈?」
想到銀杏打探回來的消息,那些被整得灰頭土臉、鎩羽而歸的大夫們,她坦率直言,「王爺,民女並非沒有脾氣,民女來王府是為王爺拔除身上的奇毒,而非紅袖添香,琴棋娛悅你的伶女。」
潘威霖微笑看著她,的確很聰慧,他是打算用她說的方法讓她打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