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母,我不會挑……」她看著那一桌的毛皮,發愁著。
「你不是最喜歡白狐毛嗎?」穆夫人取了一張白狐毛,雪白豐盈,「喏,多襯你。」
「義母幫我選了便好。」她真格對這些毛皮沒興趣,只想趕緊回文濤閣去看書。
穆雪梅瞅著她,心里有些疑惑。過往要做狐裘時,學寧總是興高采烈、興致勃勃地,一邊挑選,一邊討論著該穿什麼衫裙、鞋帽以做搭配,怎麼這次卻……
「學寧,這次沒有你喜歡的皮料?」穆雪梅問。
她搖頭,解釋著︰「不是的,這些毛皮都很漂亮,我不知道如何挑,所以就讓義母跟雪梅姊姊替我做主吧!」
「那就照往常挑白狐毛皮吧?」穆夫人爽快地說。
這時,後院管事老丁進來,手上還捧著三條漂亮的貂皮脖圍。
「怎麼還有?」穆雪梅說︰「這個雪松也不一次拿來。」
「大小姐,這不是咱們家少爺拿回來的。」老丁說。
「不是雪松是誰?」她問。
「是胡家二少爺親自送來的。」老丁說︰「說是天冷了,給夫人跟兩位小姐添個暖。」
穆夫人一听是胡成庵送來的,欣然一笑,「成庵這孩子雖然粗莽,但也算是有心。」
穆雪梅不以為然,「誰稀罕他的東西?」
「你這孩子真是……」
「我怎麼了?」穆雪梅哼道︰「自我和離回來後,他見我一次台我一次,我對他算客氣了。」
「他就是鬧鬧你罷了,你跟他置什麼氣?」穆夫人笑嘆一記,「拿過來瞧瞧。」
「是。」老丁將三條貂皮脖圍遞上。
穆夫人模了模、瞧了瞧,滿意地點點頭,「是好東西呢!跟雪松挑來的狐皮子倒是般配……他人呢?」
「胡二少爺說他還有事,不進來打擾,已經走了。」老丁說。
一听他已經走了,穆雪梅一臉開心,彷佛松了一口氣。
看著她那樣子,穆夫人又是搖頭笑嘆。
雖說那何仙姑說學寧的事讓她覺得穢氣又惱火,可關于雪梅的部分倒是很中听,若是雪梅有一天能明白成庵的苦心跟痴情,能跟他有個結果,那真是太好了。
只不過就目前這狀況看來,還有得等。
「學寧?」穆夫人見學寧一直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地,于是輕喚了她。
「……是。」她回過神,有點尷尬。
穆夫人眼底盡是關懷地問︰「瞧你魂不守舍地,沒事吧?」
迎上她溫暖慈愛的目光,尹碧樓搖了搖頭,「沒事,只是我……我想去看書了。」
「看書?」穆夫人跟穆雪梅都驚訝地看著她。
「我在文濤閣發現一本書,才看了一半,現在心思全在那上頭,所以……」她怯怯地道︰「我可以先行離開嗎?」
穆夫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木木地點了頭。
一看她點頭,尹碧樓眼楮立刻一亮。她霍地起身,興高采烈地說︰「那我先告退了。」
說罷,她旋身便飛也似地離開了崇儒院。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穆夫人跟穆雪梅面面相覷。
好一會兒,穆雪梅幽幽地吐出一句低語,「看書?這真是邪門了……」
午後,尹碧樓剛看完那本溫灸的書,又開始尋著下一本。
突然,虎子跑了進來,像是循著她的味道找來,一下子就來到她身邊。
她嚇了一跳,「虎子你做什麼?這里不是你進來的地方。」怕虎子在文濤閣亂咬或是便溺,她驅趕著它。
哪知它張嘴哈著氣,一臉興奮地看著她。
「不行,你不能待在這里,快走。」說著,她動手推了它一下。
虎子以為她跟它玩,竟就在走道跑了起來,東奔西闖的。
「天啊!不行!」尹碧樓急了 …身形像小馬似的,又力大無窮,要是把櫃子撞倒或撞歪,那可麻煩了。
于是她追在它後面喝著,「虎子快停下,不準跑!」老天爺啊,它今天是吃了什麼藥,怎麼情緒這麼亢奮?
它停下腳步,扭過頭來看著她,那眼神像在說——來追我啊!
「虎子。」她扳起臉,「你這壞孩子,快過來!」
虎子歪著頭,嗚地一聲,然後突然一臉討饒地朝她奔了過來,哪知它尾巴一甩,打到了一旁的櫃子,把櫃上的一排書給掃了下來。
「啊!」她驚叫一聲。
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事,虎子立刻趴下,兩眼無辜地望著她。
她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它,念了句,「你真壞,我生氣了。」說著,她撿拾起落地的書本,小心翼翼地歸位。
這時,她發現一本以羊皮做封面的書籍,羊皮上烙著她看都看沒過的字。
好奇之下翻開一看,發現這本書跟另一本書是縫在一起的,而另一本書似乎是其譯本。
稍微瞄了幾眼,她驚覺這是一本來自異邦、關于人的記憶的醫典。
她真沒想到這文濤閣里會有這樣的醫典,不只是她不曾見聞的,也是她非常需要的。
為什麼她記不得發生什麼事呢?她怎會無緣無故地魂穿千里,來到受天城,還宿在周學寧身上呢?她的記憶都到哪里去了?
她揉揉虎子的頭,笑嘆一記,「算你將功補過,原諒你吧!」說完,她連忙將虎子帶出門,回來後拿著書到窗邊覓了個位置坐下。
看了幾章,她越來越覺得有趣。
書中提到人會因為創傷而失去短暫的記憶,那麼……她的記憶消失是因為創傷嗎?可她受了什麼創傷啊?在吃烤鴨之前發生的事,她都沒忘,也不記得在那之前有受過傷或是有什麼不愉快,甚至是痛苦的事呀!
「到底怎麼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十分苦惱。
「天色暗了……」突然,穆雪松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剛拿到徐白波交給他的玉膚膏,穆雪松便立刻拿回來想親手交給學寧。
沒想到去了小築,小單說她在文濤閣。
文濤閣?他沒听錯吧?她竟然會在文濤閣?而且據小單的說法,她這些日子經常整天待在文濤閣看書。
真是不可思議,一個人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間里轉變成另一個人呢?她是受了什麼打擊?還是得到什麼鼓勵?
將玉膚膏交給小單,並交代她按時給學寧敷藥後,他便往文濤閣來了。
文濤閣的門是敞開的,里面靜悄悄地。
他下意識地放輕腳步,中午過後,西側會比較亮,他猜想她應該在西側的窗邊看書。
果然,當他走往西側面時,便看見她坐在窗前,專注地翻著手中的羊皮書。
她坐在椅子上,兩腳盤起,將書擱在窗框上,閑適卻又專心地看著書。
望著她那全神貫注的側臉,他腦海中竟又出現了熟悉而遙遠的一幕。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小表妹。那天,她窩在光線幽微的書鋪一角,專心一意地看著手上的書,她彷佛听不見其他的聲音、看不見其他的人,好像在那個世界里只剩下她一人。
但她不是孤單的,而是安適自在的。
想起那麼努力想走出自己人生道路的小姑娘,生命卻在十七歲這年戛然而止,他的心又是一陣緊抽。
太可惜,也太讓人懊悔了,這幾年來他應該做些什麼的,也許只要他做些什麼,她的人生就會有所不同了。
看著眼前沉迷于書中的周學寧,他腦海中翻騰著各種不同的想法及思緒。她變了,如今的她活成他理想中,甚至是向往的樣子了。
徐白波說的一點都沒錯,她在閃閃發光,亮得刺眼,如若她從前便是如此,也許……
不,他應該早就點頭說要娶她了吧?但好笑的是,如今她活成了他喜歡的樣子,她卻已經不再喜歡他了。
想著,還真有點令人懊喪。
不過話說回來,天色已經暗了,再這麼下去,她恐怕不用多久就要廢了兩只眼楮。
「天色暗了。」于是他輕移步伐靠近了她,並出聲提醒她。
听見他的聲音,她身體一震,然後立刻轉頭看著他,「松哥哥?」
他瞥了一眼她手上的羊皮書,他記得那本書,那是他用一尊白玉觀音跟一名棕發的異邦人換來的。因為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他還花了一筆錢請通譯替他譯成漢文版本。
後來他才知道那本書是醫典,講的是人的記憶。她居然在看這般冷僻又艱深的書籍?
不得不說,這一瞬間他還真的佩服起她來了。
「光線不好,你想把眼楮弄瞎嗎?」他說。
她其實也注意到光源已經不足,可就是舍不得放下手里的書呀!
「我……我想把書看完。」她囁嚅地說。
他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看著她,上上下下地把她看了兩回,一下皺著眉,一下又嘆著氣。
「你以前就算是看著有趣的章回小說都會打瞌睡……」他狐疑地看著她,「如今奮發向上了?」
「反正閑也閑著。」她隨口說道︰「我字寫的沒雪梅姊姊好,女紅又比不上沐月,那就 多看點書吧!」
「也是。」他勾唇一笑,「有自知之明便是精進向學的開始。」
好厲害的嘴,明明是要夸她,都還要拐個彎損她。前些日子她還擔心他是不是對她改變心意,有了什麼不同以往的感覺,看來她是多慮了。
「你看的是關于記憶方面的醫書。」他說︰「不覺得無趣嗎?」
「你知道這本書?」
「那是我用一尊昂貴的白玉觀音跟一個異邦人換來的,還重金請了一個通譯寫下譯本。」他說著,疑惑地問︰「這麼多書,你怎麼會挑這本?」
「我覺得有趣。」她老實地回答,「原來咱們的腦子里這麼多事……」
「腦子本就多事。」他意有所指地道︰「否則你怎會窩在這兒看書?」
他是想說她腦子有事吧?以為她听不懂嗎?
「听小單說你已經在文濤閣窩了好些天?」他閑適地在椅子上坐下,兩只眼楮直視著她。
「嗯。」西邊天空罩下來的余暉柔柔地撒在他俊朗的臉上,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打上深淺高低的陰影,他的黑眸在幽幽的光線中迸發出光芒,專注而深沉。
真好看。听到自己心里的聲音,她陡地一震。
老天爺,她在想什麼?她現在哪來多余的心思欣賞他?
她懊惱地低下頭,不自覺地生起自己的氣。
「都看了些什麼書?」他好奇的問。
「沒什麼。」她沒多想地照實說︰「就一些關于人體經絡、穴位方面的書籍。」
聞言,他陡地瞪大眼楮看著她,「什……」
她抬起眼簾,發現他用一種驚疑的眼神看著她,怎麼了嗎?
「你……」他倒抽了一口氣,盡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激動,「你為什麼想看這些書?」
「就覺得有趣,而且……」他為什麼是這種反應呢?他這種不尋常的反應讓她有些不敢對他吐實。
再說了,若她告訴他原因,他搞不好會嘲笑她呢!
她的夢想跟抱負,除了多年前的那位公子,她再也沒跟人說,因為沒人會懂。
「沒什麼,就只是好玩而已。」她將竹片擱置在書頁上,然後將書本闔上,「我要回去了。」說著,她起身。
可也許是坐太久了,她腿麻得無法站穩而往前一撲,就這麼巧地撲到他身上。
他本能地伸手接住她,就像當年接住從樹上掉下來的她一樣。
不,不一樣了。
當時的他沒有任何想法,只是擔心妹妹摔傷,可現在,他竟感覺到不曾有過的悸動及心亂。
未料自己會撲進他懷里,尹碧樓本能地想推開他的胸膛,可雙手一貼在他厚實的胸口時,她竟覺得掌心像是被燙傷了般。
上回他在健安堂抱她時,她雖然也是心慌意亂地,但也許是還有旁人,她倒是很快便釋懷了,可現下這文濤閣里就他們兩人,她卻與他身貼著身……
「我、我沒事,你可以……」她抬起頭來,視線一與他對上,頓時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
這是什麼?長這麼大,她不曾經歷過,覺得好可怕。
但是這「可怕」沒有讓人毛骨悚然、驚心動魄,而是夾帶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歡悅。
她意識到某種自己現在不想面對的狀況正在發生,猛地就推開了他的胸膛。
看著她那彷佛余悸猶存的樣子,穆雪松感到懊惱,還有一種不知所以然的沮喪。
「這麼害怕?」他沉著聲,語氣有些不滿。
「……」她的反應冒犯了他嗎?
是呀,這不該是周學寧的反應,若是周學寧被他抱在懷里,那肯定像被甲魚咬了,要等到打雷才願意分開了吧?
「我……我只是……」她已經「反常」得讓穆夫人跟雪梅姊姊她們覺得她被沖煞了,斷不能再有任何怪異之處。
「因為你……」她毅然決然地直視著他,「因為你這陣子突然對我好得過分了,所以我不習慣。」
「噢……」他挑挑眉,深沉的眸中閃過一抹狡黠,「原來如此。」
「是的,就是這樣。」她力持鎮定地說︰「松哥哥還是像之前那樣無視我就好。」
他沉默笑視著她那認真又惶然不安的表情,「可我現在無法無視你呀。」
听見他這句話,她的臉倏地一熱,這話听起來很不妙。
「松哥哥別捉弄我了。」她羞惱地看著他,「我不會上當的。」
她的反應教他覺得有趣極了,「你就好好珍惜我現在對你好吧!」他伸手,輕輕地在她鼻尖上點了一下,「說不定明天後天,我又不想對你好了。」說罷,他起身往門口走去。
走了幾步,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滿臉通紅僵立在原地的她,「給你袪疤的玉膚膏已經交給小單了,記得按時外敷。」話落,他邁開步子離去。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她腦子漲漲地、熱熱地,快不能思考了。
第五章 再也回不去了(1)
尹碧樓在小單及成武的陪同下,到東大路的祥記買艾絨跟銀針,這是她練習艾灸的重要工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祥記有著作工精細的銀針,也有上等的艾絨,價格雖然比別家高了一些,但卻相當值得。
從前的她是沒有辦法取得這些好東西的,蹈武堂雖算是經營的順當,但稱不上風風火火。
她爹的學生都是一些窮人家的子弟,給不了師父什麼實質的供養,有時甚至是拿家里的青菜蘿卜或是雞鴨魚肉來抵學費。
她爹秉持著將武術傳承下去的心念,就算得不到報酬,也還是盡心盡力地教授著,因此家里過得不能說是拮據,但也少有余裕,在各方面都得省著點用。
可在穆家,就算是她這種對家里一點貢獻幫助都沒有的人,每個月也都有月例可用,若不夠還能再請。
付完帳,主僕三人才走出店門口,便迎面來了一個男人。
祥記的掌櫃似乎跟這男人十分熟稔,立刻招呼著,「吳大爺,一年沒見,什麼風把你從京城吹來了?」
听見「京城」兩字,尹碧樓耳朵不由得一豎。那個男人來自京城?他會不會剛好知道尹家的武館呢?他會不會耳聞任何關于她或是她爹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