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蓮子有心,娘子卻無

第158章 蓮子有心,娘子卻無

辛夷將曹翊請入藥堂。

臨河那間茶室,靠窗的位置,焚了香,燃着石炭爐,一套樸質的茶具,轉頭就能看到五丈河。溫暖、舒適。

兩人對幾而坐。

辛夷擡手給曹翊斟上自制的藥茶。

“新制的藥茶,加了蓮子心和參片, 清心除煩,曹大人試試……”

曹翊進門時略有些尷尬。

但此時面對辛夷,見她平靜淡然,嘴角含笑,就像昨日的不愉快未曾發生過一般,又令他汗顏。

“多謝娘子。”曹翊翩翩有禮, 輕飲一口,眉心微動。

他不是沒有喝過蓮子參片茶, 但張娘子做出來的口味, 就是與衆不同。

明明是藥茶,喝入嘴裡卻回味甘甜。

“怎麼樣?”辛夷笑問。

“娘子心靈手巧,無論做什麼,都是極好的。”

曹翊不吝誇讚。

說罷,見辛夷含笑不語,又將信封從几上順過去。

“娘子把這個收回去。”

方纔站在門外,馬行街人來人往,一男一女不方便多說,辛夷這纔將曹翊請進來,以茶相待,便是想問清楚這個事情。

“曹大人方纔的話,我聽得糊塗。”

她環視茶舍內堂,微微一笑。

“且不說曹大人在關鍵時幫我助我,便說這間藥鋪,若不是曹大人仗義相助, 從孫喻之手上盤租下來給我,我如今或許還困在張家村裡,家長裡短的折騰, 何來如今的閒適日子?曹大人對我有恩,這錢,你幫我墊付是情分,我如數歸還是正理。”

辛夷將信封推回去。

“曹大人不收這錢,讓我情何以堪?”

曹翊苦笑,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我若收下這錢,那當真是白讀這麼多年聖賢書了。”

他低嘆一聲,雙眼彷彿佈滿了陰霾,再不見當初的清亮明媚,一席話也說得喑啞難堪。

“孫家藥鋪不是我盤租下來的,我也不曾找過孫喻之。張娘子這恩情,我受之有愧。”

他低頭,將杯盞裡的藥茶一飲而盡。

“說來是我遲鈍。以爲娘子要盤租藥鋪只是一時興起,說說而已,渾然不知娘子是當真想有一番作爲。對不住,我什麼也沒做,竟白白領受了娘子的感恩。”

辛夷微微怔愣。

時下女子是嫁人爲先, 人人都以爲她盤算着的是改嫁, 誰會想到她盤算的當真只是藥鋪?

辛夷笑出聲來。

“原來是個美麗的誤會。曹大人沒有對不起我,拋開此事不談, 你仍是我的恩人,摯友。”

她將石炭爐上的茶壺拎起,給曹翊的杯盞裡續水。

“曹大人不肯收銀子,那我便以茶代酒,謝過曹大人這些日子以來的援手。”

曹翊看着她的眼睛,久久,笑嘆一聲。

“娘子句句含笑說恩情,但字字都是與我劃清界限。”

“沒有的事。”辛夷笑着道:“我開門做生意,曹大人隨時可以光顧,我怎會與你劃清界線?”

曹翊沒有說話。

看了她許久,苦笑一聲,艱難地開口。

“娘子不會再給曹某機會了。這一盞飲下,便是失去和訣別,對不對?”

辛夷舉着茶壺的手,微微一頓,慢慢落在石炭爐上。

她側着身子,眼瞼微斂,沒有去看曹翊的神色,語氣平和地道:

“詩經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思無邪。無邪即無虛,無虛則無憾。我與曹大人的情分,毫不作假,這些日子彼此都盡了心意,這纔是可貴之處。在我看來,你我之間本就只爲一腔情義,不曾想要得到對方什麼,談不上失去,也因此不用訣別……”

曹翊苦笑,低頭看一眼茶盞。

“蓮子有心,娘子卻無。”

他沒有責怪,眼神悽苦,臉上微笑溫暖如初。

辛夷輕輕一笑,“曹大人有所不知,我喜歡扳着指頭來過日子。過一天,算一天。唉,浮生過客而已,只顧當下。”

“浮生過客?”曹翊扶着茶盞,手微微一緊,苦笑一聲,“我對娘子而言,是浮生過客,但娘子於我……非也。”

說着,他扭頭看了辛夷一眼,突地擡起手臂,將那盞茶飲盡,飽含澀意慢聲開口。

“罷了。蒹葭難得,雎鳩易折。是曹某沒有福分,難得佳人垂青。”

“……”

辛夷沒有開口。

自古男女分手總會有許多說法,甩鍋給另一方是慣例。但此刻,她卻不想提醒曹翊,是他們家給她施壓,羞辱看輕她,這纔有了今日的“蓮子有心,娘子卻無”,而她所說的“浮生過客”,更是與曹翊理解的“浮生過客”兩回事。

結局已定,是誰的錯並不重要。

原本她就是來體驗汴京遊,什麼時候離開也說準。曾經有一段情分溫暖過她,便是超值贈禮,她不後悔,也不埋怨。

這個鍋她願意背。

辛夷舉起面前的茶盞,敬曹翊。

“即便無緣,我也盼曹大人今後一帆風順,得遇良緣,百尺竿頭,一馬平川。”

曹翊望着她沒有說話。

久久,喉頭哽咽。

“多謝娘子。”

他看上去身子比昨日好上許多,但那雙哀傷的眼,俊朗卻木然的臉,舉盞時顫抖的手,卻給辛夷一種失去所有痛苦窒息到行將就木的錯覺。

午後的五丈河波光鱗鱗,有細碎的陽光慵懶地淺照。

曹翊眯眼避光,慢慢一笑,撐着桌案起身。

“我走了……”

辛夷看着他,內心隱隱不安。

“我送曹大人。”

曹翊沒有說話,笑容溫柔。

兩個人安靜地走向小門,用沉默做無聲的告別。

院子裡的小蔥又冒出來一截,綠油油的一片,看得人心軟。

曹翊走到門口的瞬間,突然回頭,“娘子保重。”

“大人保重。”

曹翊的手扶在門閂,卻怎麼也拉不開。

千言萬語都堵在喉頭,彷彿就要衝出來。

他想抱住眼前的小娘子,告訴她自己不捨離去,告訴她這個小院裡不長的歲月,卻承載了他一生最快活的時光。

而這一去,告別的不僅僅是辛夷,還有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叛逆,唯一的一次心動,唯一的一次熾烈燃燒,併爲之向母親以死相逼的真情實意。

“母親爲我訂下了一房妻室。”曹翊眉頭不經意皺起,不知是爲打破僵局,還是想最後再看一眼辛夷對他情感的反應,他用微笑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眼裡卻盛滿了不安。

辛夷微怔,淡淡笑開。

“是麼?哪家的千金?”

曹翊臉上露出一抹陌生的厭惡,聲音飄忽。

“呂太尉家的孫女。”

汴京城姓呂的不少,門媚顯赫的卻只有一個。

辛夷:“恭喜。”

曹翊突地擡眼,呼吸變得很重很重,想要開口說點什麼,但每一個字都十分艱難,“多謝。”

辛夷勉強一笑,替他拉開門閂。

“曹大人慢行。”

曹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身體僵硬,兩條腿怎麼都邁不動。

事已至此,他知道一切都已經註定,卻仍然希望辛夷能說一句捨不得他。

哪怕是一句,他也能再生出勇氣去對抗母命,對抗命運……

辛夷沒有。

她微笑着看他離開,默默關上院門。

也關上了曹翊最後看來的目光。

在辛夷面前流不出的男兒淚,終是在門扉緊閉後慢慢滑出眼眶,仿若一隻被人遺棄的孤鳥,翅膀打溼,再也飛不上雲霄……

~~

辛夷的手上,除了燙手的鉅額銀票,還有一個燙手的信封。

原本理所當然的事情,突然變得撲朔迷離。

盤下藥鋪的是誰?

除了曹翊,她心中其實只有一個答案。

但有了上一次的教訓,她不敢再用猜測下定論。

孫喻之在汴京有一個表叔,住在榆林巷。

辛夷專門挑了孫喻之下學的時辰去,仍是等了足足兩刻鐘之久,才見孫喻之和一個青衣少年有說有笑地回來。

看到辛夷,孫喻之很是欣喜。

“張娘子。”

他上前拱了拱手,示意同行的少年先進去,卻引來那少年意有所指的擠眉弄眼。

孫喻之面頰微微漲紅,瞪他一眼,直到他悻悻離去,這才向辛夷告歉。

“那是小生的表弟,唐突了娘子,見諒。”

辛夷對這種少年人的促狹心門兒精,並不在意,給孫喻之還禮,然後便單刀直入。

“我今日找來少東家,是想向你覈實一下……當日盤下孫家藥鋪相贈於我的人,是不是廣陵郡王?”

孫喻之猝不及防,訝異地看着她,條件反射地問:“娘子怎麼知道的?”

辛夷眉眼微垂,“多謝少東家據實相告。我就不打擾你了。告辭!”

聲音未落,人便施禮轉頭,躍上她的小毛驢,手抖了抖繮繩,徑直離去。

孫喻之愣在原地。

直到辛夷離去,才懊惱不已。

……

傅九衢:做好事不留名,高風亮節,非廣陵郡王莫屬。

曹翊:你丫的狼子野心就快藏不住了。論心機論手段,曹某甘拜下風。

傅九衢:曹大人過獎,區區在下只是未嘗敗績而已,哪裡比得過你屢戰屢敗,不,屢敗屢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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