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教子有方
這是個煙雨濛濛的日子。
五丈河邊的辛夷藥坊還沒有完全竣工,匠人們正在掃尾和打掃。辛夷坐在藥研室內,手頭是成堆的書籍,室內窗戶大開,可以看見五丈河的春日雨霧。耳朵裡,時不時傳來外間匠人拱擡木料的聲音,她卻不覺得吵, 整個人寧靜到了極點……
她埋頭苦讀。
同一片天空下,一輛馬車徐徐駛出長公主府,駛入宮城。
傅九衢不動聲色地端坐着,長公主不時看着兒子的面色,沉默許久,低聲一嘆。
“一會兒見到官家, 你多聽少說, 不要什麼都由着你的性子,官家怎麼說,你便怎麼做……君是君,臣是臣,你不可仗着親情混淆了身份……”
這樣的教育傅九衢從小聽到大,從不反駁。
長公主出自皇家,許是見多了天家血脈親情的傾軋,一向謹小甚微。
傅九衢目光裡粼粼有波,許久沒有吭聲,直到長公主輕咳一聲,他纔回過神來,表情一暗。
“知道了。”
長公主:“一整天心神不寧,在想什麼?”
“沒什麼。”傅九衢淡淡地答。
長公主打量着自家兒子,心底一陣暗歎。
昨日她硬把人拉回府,語重心長地說了許多,可這個孽子好像沒有聽進去半句。這樣的表情……指不定又在想那個小寡婦。
“還說沒什麼。我看你不是中邪了,便是被她下了迷魂藥,就坐這一會兒, 就跟掉了魂兒似的。”
那小寡婦除了會醫, 有幾分小本事, 別的還有什麼?
長公主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張小娘子是如何把兒子迷得暈頭轉向的。
越是想,她越是憤憤不平,內心滿是自家種的大白菜被豬拱了的氣憤。
“我真是白生養你一場。”
傅九衢挑挑眉梢。
長公主很少發脾氣,從來心平氣得不急不躁,難得這樣重的語氣訓人。
傅九衢恭恭敬敬地道:“我在想如何對付舅舅……”
長公子恨不得拍在他頭上,“入得宮中,他便不是你舅,是官家,是皇帝。母親剛剛說的話,你當耳邊風嗎?”
傅九衢擡擡眉,“不會。我都知道了。”
長公主:“我看你分明就是沒有聽見。”
“母親總是對的。”
“你……你是要氣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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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倆在內侍的帶領下進入御書房時,趙禎正站在書案前,泰然自若地提筆寫字,神態平靜,全神貫注,幾乎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臣妹給官家請安。”
“微臣給官家請安。”
母子兩個齊齊行禮。
趙禎擡眼看一下,叫內侍爲長公主看座,然後朝傅九衢招了招手, 示意他走上前來, 觀看自己的字。
傅九衢應一聲,慢慢走近,但見鎮紙下壓着的字,已經寫了一半。
“理生於危心。”
這句話出自後晉政治家劉昫,下一句是“亂生於肆志”。
兩句話放在一起,是治國之道,意思是國家要治理得好,當權者須得小心謹慎,不可肆意妄爲,否則便會生出大亂。而國家危亂,必定會民不聊生……
“好字。”
傅九衢大聲讚歎,“字有根骨,鐵畫銀鉤,非龍筆不能書也……”
趙禎斜睨着他,皺眉半晌,重重哼聲,擱下筆。
“你來寫下句。”
傅九衢連忙拱手,“官家御筆,微臣不敢。”
趙禎特地留給他下半句的意思,便是要他記住“亂生於肆志”,他這會兒倒是推辭起來,一副謹慎小心的樣子。
“你不敢?你有什麼不敢的?”趙禎壓着火氣,擺手讓宦官下去,順便合上了殿門,這纔在椅子上四平八穩地坐下,看着站在面前的外甥。
“玉卿,你這個兒子,我是管不住了。”
長公主一聽這話,急忙起身。
“都怪臣妹教子無方,萬請官家恕罪。”
她又擡頭瞥一眼傅九衢,語帶懇切。
“這個孽子,臣妹昨夜已在家教訓過他,罰他跪了一宿祖宗牌位,今日說已然大徹大悟,往後再也不敢肆意妄爲了了,皇兄請饒他這一回吧……”
趙禎哼哼,鬍子直抖,臉上卻看不出情緒。
“你當真知錯了?”
傅九衢低頭拱手,“知錯了。”
趙禎臉色好看了幾分,“錯在哪裡?”
傅九衢道:“錯在沒有早一點找出張盧的犯罪窩點,致使更多的無辜女子落入賊手,實在是大錯特錯……”
趙禎看着妹妹,指着傅九衢。
“這就是你說的大徹大悟?”
傅九衢走到御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微臣無日無夜不想着爲官家排憂解難,報答官家的大恩,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果真是悟得很透。”趙禎冷冷看着他,突地指着書案上的奏章,“你知道今日朕收到多少參奏你的札子嗎?”
“知道。”傅九衢擡頭看着趙禎,“臣問心無愧。這些人仗着我朝不殺言者,不殺士大夫,以共治天下爲由,大謀私利,倒逼官家妥協,無異於大宋的蛀蟲……”
趙禎眼眶微微發熱,看他片刻,長長嘆息。
“枉自你讀了那麼多書,竟不知世俗可畏,不懂平衡之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呀!”
傅九衢微微一笑,目光更堅定了幾分。
“然而,志士仁人,猶蹈之而弗悔。臣不在乎聲名,也不想名垂青史,更不想與這樣一羣揆情審勢的所謂仁臣共事。官家不能說的話,由臣來說。官家不能做的事,由臣來做,天地間,總得有公理在,這便是臣的想法……他們有氣有恨,衝着臣來便是……”
趙禎看着他,似是要訓,可嘴脣蠕動幾下,只剩一嘆。
身爲帝王,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朝中之事的複雜,誰對誰錯往往不是一個帝王處理事情的優先選擇,如何平衡朝堂權利,將損失降低到最小纔是準則。
一個香料案,從傅九衢拿到那個百人名單開始,趙禎便警告他,可以結案了。
拔出蘿蔔帶出泥,若再順藤摸瓜下去,莫不是要把整個大宋官場全部掀了?那他這個皇帝寶座還坐得穩嗎?
傅九衢滿口答應,說是凌遲杜仲卿,百人名單上的官員,再隨便揪出幾個倒黴鬼,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這樣其他人至少能老實幾年。
趙禎當時覺得他說的十分在理,結果轉頭就給他弄出一個法場大案,讓萬千民衆親耳聽見張盧爲害一方的事情。
查是不查?當然得查。
他查也就罷了,居然通知曹翊去抓人。
在山莊裡,曹翊不僅解救了那些被困的女子,還拿到了一份張盧的私人手札。
多年來,莊子裡被訓練出來的香女,去了哪裡,獻給了哪個大人,包括人證物證,全都在手札裡……
這原本是張盧爲了掣肘那些大人而留下的,如今倒成了治罪的把柄。
曹家和張家素來不對付,叫曹翊拿到證物,豈能就此罷休?
趙禎沒有說的是,今日兩府呈上的札子,一半是指摘傅九衢行事狠辣,品行不端的,另一半則是彈劾張堯卓縱子行兇,勾結黨羽,陷害忠良,要求嚴懲張堯卓以正國法的。
傅九衢看着沉默的趙禎,神色有些複雜。
“官家不肯處置張堯卓,到底是爲公,還是爲私?”
今兒個大臣們在大殿上吵鬧了一個時辰,一個比一個有理,唾沫星子都差一點噴到了趙禎的臉上,他已然頭痛半天了。
沒想到回到後殿,還要被外甥問責。
他氣得拍桌子,“處置張堯卓,說得容易。你是不是以爲處置了一個張堯卓,朝堂就清淨了?”
不會。
如果他當真把張氏一黨革職查辦,從此朝堂沒有了對立的勢力,就會變成一邊倒的一言堂,少了牽制,對於皇帝來說,那將更爲不利。這些年來,他藉着寵愛張氏,不停地提拔張氏一族,其實從某種意義而言,也是帝王心術,權衡而已。只有兩邊掐得不可開交,他才能做一個悠閒的明君。
但是,如今證據都擺在明面上,不查辦張氏一黨,他又如何自處?
箇中利害,讓趙禎頭痛不已,
再看這個外甥就更是生氣,指着他便劈頭蓋臉地罵。
“你問朕是爲公還是爲私,這句話,朕倒是要反過來問你……朕的心思,你比誰都明白。從查獲杜氏香料鋪,將何旭和石唐下獄開始,你便知道他們背後的人是張盧。你早不抓,晚不抓,不就是有所顧忌?如今倒好,張盧一動你那個小娘子,你便按捺不住……你說說,你又爲的是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