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 放過自己放過他
在傅九衢回到揚州前,辛夷已然放出風去,郡王的病有了好轉。於是傅九衢回來的次日便去了衙門,與衆下屬見面商榷政務。
後宅子裡,辛夷終於可以放寬心境,賞花賞月賞羨魚了。
許是老天爲了襯托她的愉悅,這幾日天氣晴好,春天的花開得又快又美,整個天水閣的院子,好像都被花朵包圍了,引來蜜蜂蝴蝶飛舞不停。
辛夷置辦了酒席,請幾位夫人赴宴。
大人們去前堂辦事,夫人們聚在庭院裡賞花。
小羨魚已經可以扶着長凳走路了,那跌跌撞撞的模樣引來小孩子們鬨笑。
羨魚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但他好像知道自己是這裡的主角,很給面子的賠笑,笑得嘴角口涎直流……
“傻不傻,都在笑你呢?”
辛夷替羨魚擦嘴,回頭對湘靈道:
“去問問孫公公,九爺有沒有說什麼時候過來?”
湘靈應一聲,喜滋滋地去了,回來便告訴她道:“九爺和大人們馬上到花廳,我這便去竈上,讓他們準備上菜了。”
花廳離院子不遠。
男女分桌而食,夫人們跟辛夷在一起久了,也隨了她的灑脫性子,今日太陽好,便讓人把飯桌擡到園子裡,桌上插花,轉桌而食,稱之爲“美人們的花宴”,很是快活。
這一場宴席後,揚州府衙門很快又恢復了往日的狀態,有得知知州痊癒的民衆,也開始忙活了起來——狀師的筆飛起來了,登聞鼓也敲起來了。
傅九衢用了約莫五六日才理順公務。
這一日休沐,他提前回來,看到辛夷在剪花插瓶,坐下來握住她的手,便道:
“十一,我有一事與你相商。”
辛夷擡頭:“何事?”
傅九衢眉頭微微擰起,“我父親……傅廣義……”
辛夷怔怔看他片刻,見他難以啓齒的樣子,將剪刀放下來,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
“父親大體已在棺中陳放許久,眼看開春,跟着就要入夏,到那時再辦屬實不好,不如早些入土爲安。你是希望我來操辦這件事?”
傅九衢目光略微閃爍。
“衙門裡事務繁忙,我騰不出手來……”
辛夷明白傅九衢對傅廣義複雜的情緒,與他生爲人子的孝道相沖突,不能不辦,又不願意親自操辦,更不願意去面對。因此,由她這個兒媳婦來辦是最好不過的,還能爲她掙得一份孝順的體面。
“行。交給我來辦。”
傅九衢鬆口氣,鞠躬:“多謝娘子。”
辛夷莞爾,輕輕抱了抱他。
“我們是夫妻,伱這麼說便是見外了。”
那俏皮帶笑的模樣,瞧得傅九衢眼窩發熱。
“十一……”
“不必感動。”辛夷笑着擡頭,對上他的目光,心裡莫名有些難過。
她不介意做這些事情,不介意做傅九衢的精神依靠,但她希望九哥能早日從沒有父親的童年陰影裡走出來。
她笑了笑,“要謝的話,不如給我點實際的好處。”
傅九衢微微鬆了口氣:“十一想要什麼?”
辛夷想了想,“趕明年要個二胎吧,你努力一點。”
傅九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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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衢希望葬禮從快從簡,不必通知不相熟的人,辛夷都依他的意思,自己找先生挑了個最快的日子,就在半月後。
風水先生選了個山腰坡地下的墳地,說是藏風聚氣。
宋人視死如生,很重視墓室的修建,窗戶、大門、樑柱、雕刻、花紋一樣都不能少。因此工期很緊,辛夷整天往外跑,親自催匠人們趕進度。
下葬前一天傍晚,她正在磨坊巷檢查孝布白紗香燭紙錢等殯葬用品,杏圓急匆匆進來稟報。
“娘子,鬱公子回來了。”
鬱渡回來了?
辛夷怔怔望住杏圓,有點難以置信。
從昨年羈押到如今,傅九衢從來沒有提過對鬱渡的處理,她也不方便過問。大年那天,她讓人送去了年夜飯,傅九衢當時佯作不知,卻在那天準備葬禮時問她。
“你對鬱渡的事怎麼看?”
辛夷摸了下自己的良心,誠心誠意地回答:“我不希望高越的悲劇,在鬱渡身上重演。對於出身,他沒有選擇的機會。如果他沒有害過人,沒有觸犯律令,那就是無辜的。”
當時,傅九衢沒有任何表態。
今日他將鬱渡放了?
是爲了讓他回來參加父親的葬禮嗎?
辛夷走出房門,便看到一條瘦削修長的身影,立在院子裡,一襲白衣,頭髮梳理過了,除了臉色蒼白,倒是看不出多少狼狽。
是鬱渡。
他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院子,眼圈溼潤,雙腳像是釘在了青磚石上,沒有動彈,也沒有說話,像個可憐的落魄的富家公子。 辛夷端詳他片刻,輕喚一聲。
“青玉公子。”
鬱渡像是受到驚嚇,朝她望來,眼睛略帶恍惚。
“你……張小娘子。他們沒有說……你也在這裡……”
聲音未落他又拱起雙手,低頭朝辛夷一揖。
“有勞你了。”
辛夷許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
莞爾一笑,讓丫頭將人請到屋裡坐下。
“你回來得正好,明日出殯,有你在,再是合適不過……”
“是嗎?”鬱渡呆呆地反問。
辛夷見他眉頭擰着,似乎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笑着安慰道:“過去的事情不要想了,重頭來過。”
面對她的善意,鬱渡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很是僵硬。
在大牢裡關押得太久,他忘記怎麼笑了,那種發自內心,與辛夷一樣善意的微笑,對他來說,困難而奢侈。
“你還沒有吃飯吧?”辛夷看他垂着眸子,有些不落忍,讓湘靈買了飯菜回來,放到他的面前。
“將就吃一點。”
鬱渡謝過,看着熱騰騰的飯菜,喉頭微微發堵,拿起勺子,想舀一勺稀粥,半晌都送不到嘴裡,那隻手抖個不停,粥都撒出來了,尤是不覺。
辛夷連忙讓杏圓掏了帕子遞上去。
鬱渡微微垂下頭,藉着擦手的機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從小,我就知道我娘跟別人的娘不一樣,我也無法跟別人家的孩子相比……但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親……會,會以那樣的方式跟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辛夷明白他的感受,輕輕笑了笑。
“這不怪你。這麼荒唐的事。換誰會知道呢?”
鬱渡聲音有些哽咽。
“郡王沒有釋放我娘,要判他流刑……”
辛夷沒有做聲。
鬱渡道:“郡王認爲我娘涉嫌陷害駙馬,當年又和我父親,我是指那個該死的繼父……和他一起綁架勒索苟員外的兒子,致他慘死,又受高明樓教唆,幹出許多荒唐事來,難逃其罪。”
夕暉從大門照進來,鬱渡的臉白慘慘的。
他的人,他的聲音,都有些飄忽不定,好像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辛夷耐心地聽他說着,然後問:“你認爲不是嗎?”
鬱渡喉頭髮出嗚咽,那一把將《洞仙歌》唱紅汴京的好嗓子變得沙啞,好像飽經滄桑。
“我娘不是壞人,她只是懦弱、愚笨。我記得小時候……家裡的事情,她是做不得主的,全是繼父逼她。”
沒有人會覺得自己的母親是壞人。
辛夷淡淡道:“無論她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那也是觸犯了大宋律令。郡王若是判她,那一定是她有罪在身。”
鬱渡擡起頭,呆呆地看着她問:
“你認爲郡王對她,是公正判決嗎?”
辛夷面對這雙飄忽不定的眼睛,沉吟着輕笑。
“我想是的。否則,你就不會坐到我面前。”
鬱渡低眉,“我想,也是的。他放過我,也放過了他自己。”
辛夷嗯一聲,微笑。
以前的傅九衢睚眥必報,也很執着於仇恨,但有了羨魚有了她,爲人夫爲人父以後,他性子收斂了許多,脾性也更爲寬容。
辛夷問:“你往後有什麼打算?”
鬱渡久久沒有言語。
入獄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會是當朝長公主的駙馬,更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做過謀財害命的事,甚至他都不知道鬱湄和葛庸有染。
是鬱氏把他保護得太好,也是他很小便認了命,甘願平庸,一生所求不過是四季溫飽,家人盡歡。
“我想,找到小湄,再找份事做,等我娘回來……”
“就住在這裡嗎?”辛夷問。
“就住在這裡。”鬱渡雙眼灰濛濛的,像染了一層歲月的塵土,“就住在這裡,哪裡也不去了。”
這天夜裡,鬱渡在磨坊巷的靈堂裡坐到天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