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女茶師 第4頁

「放低點,葉大夫瞧見了又要叨念了。」方泓逸輕聲說著。

路奇連忙將竹簾放下一些。

方泓逸望向亭台內,呂芝瑩眉開眼笑的說著話,葉瑜眉眼柔和的傾听,這是外人看不到的葉瑜,她不再淡漠疏離,微笑自若的與呂芝瑩交談。

他的目光再落到呂芝瑩身上,不得不說,這個便宜妹妹的確好,善良早熟,心性堅韌,從小便知道要的是什麼且努力學習。

只是她再出色,他也視她為手足,至于真正心悅之人——

他的目光又落在葉瑜那張清麗的臉上,不說他這紙糊似的身子,日後難道還得靠父母兄妹為他扶養妻兒?更甭提葉瑜有夢想,他不可能留住她,所以能看上她一眼,總舍不得不看。

日子過得飛快,春夏秋冬,季節更替,轉眼又是一年秋。

月色深濃,空氣中帶著沁涼,滄水院的菊花隱隱盛放。

「夫人,老爺跟二少爺回來了。」

一名小廝快步進來稟報,而等了一晚的孫嘉欣一抬頭,就見到姜岱陽攙扶著醉醺醺的丈夫走進來。

她知道做生意月兌不開交際應酬,有些場合也避不掉,但此時都過子夜了,丈夫還帶著滿身酒氣,一向好脾氣的她也不由變臉了。

小廝趕忙在一旁哈腰說話,「夫人,今晚好在有二少爺幫忙擋酒,不然老爺肯定要被灌醉的,當時還有兩個怡情院的姑娘特別殷勤的侍候勸酒,嬌滴滴的說可以照顧老爺,一點都不在乎老爺嚴肅的臉呢。」

她看著養子穩穩的將丈夫扶進床躺下後,還彎子貼心的為他月兌下鞋襪,神情有些恍惚。

一年來,養子如此作為已非第一回,但每一次她總有種被雷劈到的感覺,這小子的月兌胎換骨彷佛中邪一般。

姜岱陽身上的酒氣也不少,的確替養父擋了不少酒,在燈火下,臉上也可見微微的紅潮,他向養母抱拳一禮,「母親。」

她笑了笑,「夜深了,你也累了,什麼話明天再說吧。」

他點點頭,先行退了出去。

方辰堂這一覺睡到隔天,再醒來時,就見自家夫人坐在菱花鏡前,古嬤嬤正俐落的在替她梳發挽髻。

孫嘉欣自然听到床上的動靜,沒好氣的輕哼一聲。

古嬤嬤忍著笑,將發釵插上,從銅鏡里看到方辰堂回過神來,急急的套了件外袍就朝孫嘉欣走來,臉上是尷尬又帶著討好的笑。

她忙憋住笑意,老爺在外或子女面前幾乎是不苟言笑,一舉一動凜然而威嚴,但沒人知道,他在夫人面前可是半點威嚴都沒有。

方辰堂來到孫嘉欣身旁就對古嬤嬤揮揮手,要她退到一旁,自己拿了根發釵小心翼翼的往妻子頭上插,看著鏡子里的她仍繃著一張臉,咽了口口水,「欣兒怎麼生氣了?」

她一挑眉,回頭瞪他,「我叮囑過多少回,酒不能喝太多。」

「就多喝了幾杯,我有分寸的。」

「有分寸,會貪杯醉到連澡都沒法洗就上床了?」

他靦著臉,好聲好氣的哄著,這模樣,方家上下除了古嬤嬤以外,可沒人有幸見過。

孫嘉欣念完了,氣消了,便讓他坐下,換她給他梳發。

古嬤嬤差小廝進來,侍候老爺洗漱。

「昨夜同你喝酒的是誰?你怎麼卯上了?喝酒傷身。」夫妻恩愛,丈夫是什麼性子她是清楚的,平常倒真不是愛貪杯之人。

「就是胡隆那家伙啊。」

悅客茶樓的大老板,老狐狸一只,表面上對什麼人都一團和氣,私下生意能搶就搶,風評並不好,生意做到京城,勢力不小,偏偏養的兒子極廢,不思上進。

都說人比人氣死人,方辰堂有個病鍛鍛的兒子,但呂芝瑩那個童養媳可真的是好得叫胡隆都妒嫉,這兩年的斗茶大賽她都奪魁,連帶晨光茶行的生意更好了。

「以前他見瑩丫頭越來越成氣候,眼紅,心里就不好受,剛好陽哥兒不上進,他總可以拿他來說些酸話。可這一年多,陽哥兒回頭,他心氣不順,晚上作東談仲夏在佛州斗茶的事,他就挑釁,想激怒陽哥兒,誰知陽哥兒現在這麼厲害,也不反駁,只拿酒敬他,謝他指教呢,氣得他一杯又一杯的回,我怕陽哥兒喝多了,不得也扛上幾杯。」

「不是怡和院的姑娘勸酒,幫你擋嗎?」她一挑柳眉。

他模模鼻子,「這也有,不過不止胡隆,連葉方、康平順、朱榮鎮——」他一連提了茶街上好幾個同行老板,嘆了一聲,「大家明爭暗斗,表面和,心哪里和啊?」

想起姜岱陽在席間不卑不亢的應對進退,讓那幫子老貨憋著氣,忍不住又強調,「這孩子這一年來變得真多。」

「真的。」她點頭附和。

原本倨傲不听的姜岱陽也有志氣,出息了,自己咬著牙連練幾個時辰的功夫,其他時間就幫著打點茶行的事,無形中分擔不少呂芝瑩的手邊事。

受益的呂芝瑩也沒閑著,用多出來的時間鑽研她喜愛的茶道。

夫妻倆說完話,下人即拉起簾子,姜岱陽及呂芝瑩已過來請安。

方辰堂原本與妻子聊得開懷的臉龐微微收斂起來,又是一副嚴謹神態,變臉速度之快,只為維持嚴父威嚴。

孫嘉欣都要氣笑了,但她怎麼說,他都改不了,就慣著了。

她本身不重規矩,也不會要求子女得晨昏問安,但呂芝瑩自小就習慣早晨過來請安說話,而這一年多來,就在要求要習武過後,姜岱陽也依樣畫葫蘆,天天來滄水院報到。

她心里明白這小子有幾分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能往好的方向改變總是好事。

姜岱陽看著父親一貫的氣勢威嚴,經過一世,他已深刻明白他的外冷內熱,也能與他輕松處之。

方辰堂看著養子,精氣神好,身上也有淡淡皂香,顯然是習完武沐浴過。

本以為他練武只有幾天熱度,但他以行動證明,每一日風雨無阻,這孩子是絕對的認真。

另一個同樣認真的事卻讓他這老子有些哭笑不得,就是天天來蹭早膳,同樣是雷打不動,除非他不在家,不然再忙也要跟他們一起用早膳。

反觀嫡子長年窩在軒格院,因身子弱,睡眠總不好、三餐時間不定,與他們共同用膳的次數,一年可能不到十回。

偏廳的餐桌上,清炒蝦仁、三鮮燴花菇、東坡鹵肉、幾道素菜,色香味俱全,相當豐盛。

一家人淨手入座,孫嘉欣慈愛的以公筷給一對子女布菜,也不忘給親親老爺挾愛吃的蝦仁,古嬤嬤、丫鬟、小廝在旁侍候。

待一家子用完餐後,便移步到屏風後的花梨木長桌,桌上茶具、茶葉、熱水都已備妥。

呂芝瑩親手泡茶,將一杯杯茶放到幾人面前,茶香撲鼻,茶色更是清潤碧透,輕輕啜上一口,滿齒茶香。

一室茶香,姜岱陽抿了口茶,看著家人。

這幾日,他多次琢磨上輩子離家後行商的軌跡,想著定要少走一些彎路,避開一些人事物,若是避不過,他也不會束手就擒。

這一世,他一樣要闖出自己的康莊大道,不同的是,不會像上輩子離家出走,也不會害人害己,牽連到對他好的方家眾人。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盞,這才宣布自己想出外遠行,尋機經商的決定。

孫嘉欣、呂芝瑩都錯愕的看向他。

方辰堂神情倒不見太多波動,顯然對養子要出去闖蕩已有預感,只放下茶盞,微微點頭,「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姜岱陽看了呂芝瑩一眼,「就這幾天吧,我想試試自己的能耐,這一年多來跟在父親身邊看了很多,我心里已有主意。」

養父雖然嚴肅,但這些日子總帶著他在商場走動,不藏私的教他經商之道。

更令他驚訝的是,穆城有一家慈善坊,只要生活困難就能到那里求個溫飽,還有人教授一技之長,例如刺繡、木工,而前一世到死,他都不知道這救濟窮人的慈善坊就是養父母開辦的。

方辰堂撫須看著姜岱陽,他劍眉朗目,一襲玄色錦袍,腰間垂著玉佩,系著一只養女繡給他的荷包,俊俏臉上含笑,整個人就如夏日陽光張揚而絢麗,如今十七歲,已是不少人眼中炙手可熱的佳婿人選。

想到他這一年來的變化,行事穩重,不再動不動就往養女屋里沖,對長子也收斂脾氣,習武更是不曾間斷,在外經商他亦同行,應對進退都有分寸,同行們過去對他的脾氣不喜,見他如今不一樣了,對他的蛻變贊賞,說他行事有度,凡事淡然處之,多了一種寵辱不驚的氣質。

如今養子有心要自立,方辰堂當然傾囊相授,侃侃而談他創業的過往,其中的不易辛苦與堅持。

孫嘉欣知道丈夫一談起這事兒可是長得很,遂拉起女兒,朝她眨眨眼,示意讓他們父子倆談話,母女離了花廳進了屋內,聊些日常的事兒。

姜岱陽聆听養父說了一炷香的功夫才離開,轉往軒格院。

一進屋,見到方泓逸,他便將自己要遠行尋找商機做生意一事告知,「時間可能長達三年之久,無成不歸,這段時日大哥定要照顧好自己,爹娘那里也請大哥費心關注。」

方泓逸看著行事越趨沉穩的弟弟,他的確長大了,不再動不動就暴脾氣,逼得父親拿出家法懲戒,如此心性,出遠門倒教人放心多了。

「好,你也要注意身體,若遇到什麼困難,別多思多慮,差人回來商量,父親定會給個好主意。就是哥哥,不敢說讀了萬卷書,但幾千本也是有的,多少能幫忙出主意。」

再世為人,姜岱陽已能明白誰對他是真心,誰是假意,看著名義上的大哥,因鮮少出院落,容顏總是透著蒼白,身子看著更單薄,不過也許是因熱衷丹青,整個人的氣質更為清雅高潔。

好在養父母一天總會過來探看一兩次,就擔心他熱衷畫圖,徹夜畫到天明又病了。

「那哥也要答應我,可以畫畫,但更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好,我盡力。」方泓逸溫和一笑,答案倒不見敷衍。

「還有,哥哥能否割愛給我幾幅丹青?」

姜岱陽知道大哥在丹青上的天分,基于對方不會跟自己搶心上人,他很樂意為這個兄長許一個未來,他有自信能再創上一世的榮華,屆時他在各大洋行都放上兄長的畫作,訂價自然不能便宜,他上輩子認識的那些書畫愛好者個個都識貨,口袋極深。

這一年多來,他觀察出大哥對葉瑜有意,每每她覺得大哥身體好了不少,想求去,大哥身體便又出問題,不管是真病或假病,她還是留下來了。

養母是人精,相信她都看在眼里,可是她從不拆穿,有一回還被他听到她笑稱某人裝病的能力越來越強了。

只是大哥再怎麼喜歡葉瑜,卻沒有底氣求娶,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父母的,父母寬厚,從不逼他去做什麼,但總不能養妻兒也要依賴父母。

上一世,他持續關注方家,知道是養母私下拿了大哥的畫作去參加比賽,得了首獎,該畫還賣出二千兩,之後大哥聲名大噪,才敢開口求娶葉瑜。

所以他幫忙賣畫也有私心,早早讓兄長出名,早早將葉瑜娶回,畢竟這一世是否照著前世軌跡走,他也不知。在外人眼中,呂芝瑩就是大哥的童養媳,他不願賭任何可能,還是早早將大哥的婚事搞定更好。

「幾幅?」方泓逸一愣,不是不願意給,而是錯愕他一開口就要幾幅。

姜岱陽出言解釋,他近年來陪父親在外行商,自是到過幾家達官貴人之家品茶賞畫,認真說來,有些所謂的大家所繪,都不及兄長的畫。

方泓逸听明白,「你想賣畫——」

「是,相信哥也不願孤芳自賞,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有人欣賞並不惜花重金收藏大哥的畫,那更是對大哥畫藝的肯定。」姜岱陽停頓一下,帶著誠摯的笑容道︰「大哥自然不缺銀兩,不過俗話說得好,錢不是萬能,沒錢卻萬萬不能,我相信大哥也不願一輩子都倚靠父母。」

自己掙錢?方泓逸是動過念頭,但讓路奇拿去畫坊或書鋪寄賣,價格上難拿捏,若是由弟弟,倒是可以托付。

他眉梢染上笑意,當下點頭,親自去畫室里尋了六幅自己滿意的作品,交給姜岱陽,至于畫作如何處置買賣都交由他作主,接著又再次就他出門事宜叮囑一番。

姜岱陽見他面露疲累,便要他休息,這才帶著畫軸返回柏軒院。

之後他再往湘南閣時,院里小丫頭告知呂芝瑩已前往茶行,他便往前院的茶行去。

第二章  心意不變(2)

初秋時分,氣候仍偏暖,穆城的路樹大部分仍然翠綠,只有幾小部分染了點紅色。

晨光茶行所在的寶慶大街是穆城最繁華熱鬧的街道之一,是最多茶商、茶棧、茶具商鋪林立之處,因而被稱為茶街,很多人要買茶,最常來這一條街逛。

晨光茶行位于東南街口,樓高兩層,店面是多間店鋪打通,店內布置得古色古香,櫃上井然有序的放置各色茶甕,幾張茶幾茶具,讓來客可以試喝再購置,當然,後方都備有雅室,身分尊貴的客人便移步到雅室接待。

茶行除了大掌櫃、二掌櫃外,負責接待客人的男茶師統一身著藍灰色制服,女茶師則是粉綠色制服,方便客人詢問。

茶師們對店中各類茶都如數家珍,這一早上,客人陸續上門,有的客人自有主意,買了茶就走,沒主意的,接待的茶師會細心詢問其平常喜好的茶品,再推薦幾款,請客人移座到茶幾前,拿了幾款茶葉放置小碟,再一一沖泡給客人品嘗。

來客中有人偏好茶葉,也有人偏好餅茶,晨光是經營多年的老茶行,各種茶品皆有,有頂貴的特級明前龍井、雀舌茶、大紅袍、碧螺春,也有中價位以上的各式茶,就是不賣劣茶。

在晨光,試茶也有門道,價位高低會依小碟顏色不同做為區別,客人在品茗時也能斟酌自己的口袋夠不夠深。

此時,身為茶師的呂芝瑩正在接待客人。

單間貴賓室,布置雅致,多寶桶里幾個造型迷你的光頭和尚飲茶的表情浮夸,各個逗趣討喜,讓人一見就笑。

呂芝瑩坐在樹干切面造型的茶幾前,她自己喜茶,請人喝茶也從不吝嗇,詢問來客在青茶、半青熟及熟茶三款茶的喜好度後,擇一沏茶給客人試飲。

此時,文老爺坐在她對面,他年屆五旬,這一年才搬至穆城,是個賣田發達的暴發戶,學起文人附庸風雅的品茶,雖不懂茶,但時不時就會前來找她買茶。

「嗯,入口回甘順滑,茶香極醇,好,很好。」

總是來晨光好幾回,听多了,兩鬢發白的文老爺喝茶雖像牛嚼牡丹,卻還是像模像樣的贊美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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