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內寂靜無聲,蘇霓本就是是半躺在牀上,額頭上纏着繃帶,一整條手臂上也還打着石膏。
淡淡的日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襯得人的氣質越發冰冷。
蘇霓本是默默坐在那,沒有半絲反應的。
直到聽見陸長銘的聲音,脣角微挑,這才緩緩揚起眸。
紅脣微微地蠕動了下,眼尾緩緩上挑,組成一個介於憤怒和鄙夷之間的表情。
“你來幹什麼!”
陸長銘反而鬆了一口氣,至少她有情緒,不像剛剛,真讓人覺得她身上只餘下絕望。
可那紅脣裡是說不出什麼好話的。
見着他,只是短短的三個字。
“滾出去!”
陸長銘聽來,這幾乎是有些歇斯底里了。
他的視線從那張蒼白的臉緩緩往下,終於落在小腹上。
被子覆蓋下,倒看不出起伏。
可蘇霓此刻的神情如何還需要他去證實?
一時間,陸長銘臉色又沉下幾分,彷彿沒聽見蘇霓說的話,徑直走了進去。
他動作很慢,身上仍是以往那樣價值不菲的休閒裝束,可並未行雲流水地走進來,而是一隻手捏緊了門,將身子大半的力量都放在上頭,雙腳再緩緩邁開。
小心翼翼。
甚至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已經讓他滿頭大汗。
“你別生氣。”
陸長銘還保持着笑容,聲音清雅醇厚。剛剛那瞬間閃過的苦澀此刻已經被他收斂起來,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還和以往一樣的表現。
“我只是來看看你,沒別的意思。知道你難過……”
“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們,如果我能早點回來,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他垂下眸,終究沒有掩蓋住那抹澀。
來的路上他就在想,如果當時再小心一點,沒有那場事故,沒有耽擱時間。
如果他能早些回來,或許他們就不會失去那個孩子。
甚至,他還能擁抱住她。
早在出國之前他就想好了,但凡蘇霓還對他有一絲絲情愫在,他是怎麼都要把這人追回來的。
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啊。
可如今,她怕是恨透了他。
“疼嗎?”
陸長銘聲音輕輕的,走了兩步便拉過椅子坐下,儘量壓住誇張的呼吸聲,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些。
可心裡頭,早已被那份歉疚壓到幾乎窒息。
“疼。”
蘇霓終於應聲,語氣中有些飄渺無蹤的意味,那被日光籠罩着的身軀,彷彿快要消失一般。
奇怪的氣氛。
她原本是不理會他的,見人靠近,才緩緩開口。
“這裡最疼。”
蘇霓扯開脣,手指反落在心口上,笑意卻不達眼底。
“我想要他的,這麼久了,一直想把他生下來。可現在他沒了。”
“陸長銘,我心裡疼。”
她重重吸了一口氣,擡起素淨的一張臉,裡頭藏匿着的情緒不是她說的疼痛,而是更多連陸長銘也無法理解的厭惡。
輕聲細語。
“很疼很疼,要喘不過氣了,所以不想看見你。”
明知他會有不悅,甚至那張清雋的臉瞬間就沉了下去。
可蘇霓並沒有停口的打算,而是就這麼認認真真看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眼眶倏地同後果。
一室的寂靜。
沒有半點聲息。
男人顫巍巍地站在那,身軀搖晃了幾下,再開口時,聲音藏了無盡的痛楚,沙啞到了極致。
“蘇霓,別鬧。”
男人顯然是知道她情緒起伏的,一隻手按在椅子上,便要起身去安撫她。
蘇霓沒瞧見那緊繃的青筋,更沒瞧見那因爲用盡力氣而褪去了血色的一張臉。她只是用眼角餘光掃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痛苦。
痛苦?
這樣的男人,這樣能在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之間做出選擇的男人!
也會痛嗎?
蘇霓有些恍惚地搖着頭,心臟傳來一陣刺疼,被這個念頭戳穿了的難受。
她全身顫抖,帶着哭腔道,“我沒有鬧,我恨你!現在、以後、永遠不想看見你!”
“你走好不好?求求你走遠些,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陸長銘我現在看見你,就會想起他!”
想起昨天夜裡的一切,想起她有多無力。
想起他有絕情!
而陸長銘已經來到病牀旁,也不知是因爲生氣,抑或是這個動作太累,竟讓額頭上青筋暴露。
半晌,才哆嗦着將一隻手狠狠按在蘇霓手上,嘴脣已是泛白,卻還能緩緩坐在了牀邊。
很努力露出笑容,作勢要去安撫她。
可蘇霓眼神閃爍,是最害怕他觸碰自己的,便立刻揮舞着那還算完好的右手朝他打去。
“啪”的一下,正中目標。
“別再鬧了!”
陸長銘也着急上火,將那揍了他的手捏着,強行按着她掌心將人往懷裡帶。
蘇霓有些慌,被子從胸前滑落,露出她穿着的寬鬆病號服。
她連忙想去拉,可一隻手還包紮着無法動彈,另外的卻落在陸長銘手裡。
“孩子沒了,不是你一個人難過。那也是我的兒子!”
“你現在跟我慪氣有半點好處?”
他說的在理。
蘇霓忽然笑起來,滿是心酸和苦澀,揚起的眼眶通紅,盈着的淚幾乎就要掉下來。
她死死咬着脣,下脣滲出豔紅顏色,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
“你也會難過?”
“呵……選擇了不要他,還來裝模作樣幹什麼?!”
蘇霓深吸,又吐出一口氣,重重質問。
見他靠近,心裡本就慌亂,生怕自己小心掩蓋的秘密被他發覺,便藉着兩人爭執去掙扎。
本來沒用上多少力氣,卻沒料到陸長銘現在根本也是紙老虎,只隨手一推,拳頭落在他胸膛上。
男人便發出一聲悶哼,整個人像後栽去。
跌倒的瞬間,還帶着桌上的水杯“嘩啦啦”散落一地。
室內驟然安靜下來。
蘇霓沒想到自己一推便讓他倒在地上,瞧見他冰冷的目光,像是被人從頭頂澆了一盆冷水。
昨夜裡的一切忽然浮上心頭,鼻尖一酸,情緒就更加剋制不住。
“我不用你的假惺惺!”
“婚離了、孩子沒了,你和我之間,就再也沒有牽扯了不是麼?”
而她竟然,還不止一次想過他們還能不能複合?
甚至還做過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夢。
可怎麼才幾天的時間,夢就醒了。
蘇霓現在只要閉上眼,就再不是那些幸福的夢,而是那鑽心刺骨的疼,和那遍佈全身的恐懼!
病房門被人打開。
申楠進來,看了一眼情況便立刻將陸長銘扶起。
“沒事麼?”
陸長銘臉色蒼白,正大口大口呼吸着。
他此刻顯然是沒有餘力再說些什麼。
申楠見狀,立刻扶着他出去。
到走出病房的那一刻,陸長銘還回頭看了一眼,卻只瞧見蘇霓的側臉,和那面無表情的冷漠。
“砰”的一下,他雙腳陡然失去力氣,整個人往地板上跌去。
……
蘇霓卻鬆了一口氣。
她的右手落在小腹上,輕撫摸而過。
昨天在手術室裡她的神智便有些不清醒了,要不是身體還那樣疼,她也撐不到單澤奇出現。
好在推出手術室不久,單澤奇便做完了手術過來,正好看見她被推出去的模樣。
正好,救了寶寶。
……
陸長銘出去沒多久,單澤奇就進來了。
他倒是沒有任何擔憂着急的模樣,只是緩緩關上門,“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剛剛……他來過了。”
蘇霓囁嚅了下,有些緊張,“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發現,但現在,我是真害怕。要不,我馬上離開海城吧。”
她其實早有這個打算,只是在這裡仍有放不下的人和事,這才耽擱到現在。
原以爲不過是耽擱時間,不料會造成今天的局面。
那場巧合的事故,蘇霓自然不會只把它當成事故。
凝了下,“總覺着會有那麼巧的事,我現在有些慌張了。要是他們知道孩子還在,說不定還會用其他方式。”
“再說,肚子越來越大,我總不能住院到痊癒。”
一兩個月的修養,早顯懷了。
好在,單澤奇臉上露出的是欣慰的笑容。
“既然你有了決定,我會盡快安排,你隨時做好準備。”
“好。”
蘇霓立刻點頭。
她遲疑了下,許久才咬着脣開口,“離開之前,能不能安排我見一次陸原。”
“他還在加護病房。”
“我想和他說幾句話,順便說聲謝謝。”
要不是他最後打開車門將她拉開,別說抱住孩子,連她自己都不一定能活下來。
那輛車子幾乎是鐵了心的要撞過來,蘇霓自己在當時沒有任何反應。好在陸原及時出現,把她拉開之後又抱着她滾到一旁。
兩輛車相撞時,他還抱在蘇霓身上,承受了大部分衝擊。
若非如此,她現在怕早就是一具屍體了。
想到這,蘇霓揚起眸,格外認真。
“無論如何也想見他一次,除了謝謝之外更想問他是怎麼知道我在那的。”
沒有那麼巧的事,更沒有平白無故的車禍。
她垂下眸,用力捏着拳頭。
“現在不計較,不代表以後不計較。如果有人處心積慮要傷害我和我的孩子,那這件事是早晚要了斷的。”
就好像,那隔了快二十年的事故。
單澤奇知道她的決心,凝了她許久沒說話。
最後只留了個“嗯”字,便着手卻安排各項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