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就是忘不了過去在沖印店里度過的青春歲月,那時他對人生充滿了夢想,一心一意想要做個英雄,為國家社會貢獻心力。
可惜最後他失敗了,只能成為一個懦夫,躲在角落暗自緬懷過去的光輝。
就這樣過了幾年,一夜,他正準備關店,楊芷馨像一道光,射進了他失去希望的黑暗人生。
她淚流滿面地走向他。「爸爸病逝了,臨終前他一直叮囑我,一定要找到你,看你過得好不好。」
他如遭電擊,久久無法言語。
「幸好你還在這里工作,我才能找到你。」她看著他,表情從哀傷逐漸轉成疑惑。「你沒什麼話說嗎?」
他呆呆地,一動也下動。
她突然對他破口大罵。「虧爸爸這麼關心你,結果他死了,你居然連一滴淚都沒流,你真是個渾帳。」
她說的對,他是個渾帳,但他真的哭不出來。他的身體好像缺少了什麼,讓他在這瞬間失去了一切知覺。
「你該死!」悲傷將怒氣煽成烈焰,她隨手捉起一只相框朝他扔了過去。「你的師父、我的爸爸死了,你竟然無動于衷,王八蛋!」
他的目光清楚地捕捉到相框飛來的軌道,它一寸寸地接近他,他卻遲遲沒有側身躲過;最後它終于砸中他的額頭,砰地發出一記好大的聲響。
頃刻間,他像個被啟動開關的機械女圭女圭,顛顛倒倒退了幾步。
下一秒,一絲鮮血沿著他的額頭滴落胸前,在他白色的襯衫上渲染出一朵詭異妖艷的紅花。
他呆望著它一會兒,一股火般的激烈情感在體內爆發,他控制不住地抽搐起來。
「師父……」他發出無聲的呼喊。
楊芷馨訝異地發現他沒有表情的臉上正流下兩道紅色的水漬。那是他的淚和著他的血的結果。
「碠然!」她恍然大悟,他不是不悲傷,而是驚呆了。她走到他身邊,張臂環住他抖顫不停的身體。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父母失蹤、君家破產都不曾讓他感到如此無助;但楊父的死亡卻像一只巨錘硬生生地敲碎他的防御網,將他推向崩潰邊緣。
她輕搖著他的肩膀。「爸爸離開時非常安詳,並未受到太多的痛苦。」
那又如何?楊父畢竟是死了,再也回不來。他身邊的人接二連三地離開,而他究竟能捉住什麼?
「別這樣。」她抹著他臉上的血和淚。「爸爸不會希望你為他如此難過的。」
難過?那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情緒于萬一,他是絕望啊!不管他如何努力,都改變不了他是個膽小表的事實。
「振作點,碠然,看你這樣子,爸爸不會安心的。」她親吻他的臉、他的額,心痛地將他緊緊抱在懷里。
她的體溫像一把火,將他周身的冰冷融出一道缺口。「師……師父……」被凍了許久的聲音終于磨出喉頭。「他再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了。」
「嗚嗚嗚……」想起相依為命的父親就此永別,她也忍不住擁著他放聲大哭。「爸爸、爸爸、爸爸……」「師父……」他摟著她,與她一起舌忝舐那喪親的至痛。
「我該怎麼辦?」她淒楚地望著他,捉著他的手,用力得指關節都泛白了。「爸爸不在,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她是如此地無助,他猛然一驚,原來被孤獨攫住的不止是他。突然,他對她產生一種比朋友更親密的感覺,像家人,更像伴侶。
「爸爸只留下一家征信社給我,可我根本不會經營啊!我……爸爸從來就沒有教過我怎麼追蹤、搏斗,他教的只有你,他眼中的繼承人一直只有你……」而這就是她嫉妒他、一天到晚找他麻煩的原因。
「你有我。」一股乍起的沖動促使他抱起她、輕拭她的淚。「我教你,師父教給我的每一項技能,我都會仔仔細細地教會你,我會陪著你。」
像溺水者好不容易捉到浮木似地,她痴痴地望著他。「永遠嗎?」
「永遠。」他悍然一頷首,兩只天涯孤雛在這一天結合成一個生命共同體;而將他們拴在一起的不是情,也非愛,卻是深深的寂寞與悲哀。
第2章(1)
楊父的喪禮,君碠然雖來不及參加,但他主動幫忙了整理遺物的工作。
不過說實話,楊父留下來的東西實在不多。他沒買房、沒買車,甚至沒有銀行帳戶和信用卡。這對二十世紀的現代人而言,真有些詭異。
他留給楊芷馨只有一家小小的征信社,而這地點還是租的,看來他真正留下的大概只有這幾件辦公家具。
「你還要繼續承租這間公寓嗎?」他問楊芷馨。
她坐在昔日父親慣坐的辦公椅上,茫然的神情像失了心魂。
「芷馨?」他走到她身邊,大掌攬住她的肩。
她緩緩吐出幽魂也似的聲音。「以前,爸爸最喜歡坐在這里工作了。」
他環顧這小小的斗室,實在不是個多好的地方,但卻有股沉穩的氣息,讓進來的人莫名感到安心。
他想,這該是因為它的使用者正是個穩重可靠的人,因此經年累月下,它也被薰染出了這樣的特質。
「我以為偵探應該一整天都在外面跑,鮮少有坐辦公室的時間。」他決定跟她談談楊父。
「是啊,但爸爸說,光會使用蠻力並不算是個好偵探。一名成功的偵探更要懂得動腦筋分析資料、找出結果。」她眼中浮現懷念的神情,好像父親就在身邊,正對她嘮叨個下停。
「我記得,‘動眼、動腦,最後才動手’是師父的至理名言。」
「先用眼楮觀察,再動腦想一想,還不行的話,只好手底下見真章。」她父親是標準的和平主義者,盡避他功夫好得要命。
「師父這輩子大概很少與人動手吧?」
「才怪。」她皺皺鼻子。「爸爸雖不喜歡使用暴力,但可愛死了與人切磋武功,他沒有一天是不打架的。」
「在道場上動手不算打架。」他笑,想起楊父,眼眶忍不住也濕了。
「你們男人都嘛這樣說,可事實上還不是扭打得鼻青臉腫。」
「起碼打完後,我們都笑得很開心,而且絕不會記仇。」
「是啊!」她斜睨他一眼。「你跟爸爸都一樣愛強辯。」
「我們是英雄所見略同。」
「還不如說是臭味相投。」她憔悴的臉龐因想起父親而發亮。「每回叫你們做些什麼事就溜得不見人影,可一說到打架,又一個個跑得比飛還快,真搞不懂,一天到晚把自己弄得青青紫紫有啥好玩的?」
「嗯哼,當年我們在道場上練習時,不知是誰死貼在牆邊,不管人家怎麼趕,就是不肯走。」他撇了撇嘴角。「而且我要聲明,你每次要人幫忙的,都是倒垃圾、買醬油之類的無聊事,誰要干啊?」
小時候她死黏在道場里不肯走,才不是因為對武學有興趣,她只是不想被撇下,不管是父親或者君碠然都一樣,她討厭被摒除在外。
不過現在想想,那種嫉妒真是幼稚,她不想說,只揚了揚眉。「買醬油才不是小事,難道你喜歡吃白開水鹵的肉?」
「那多惡心。」
「既然如此,就乖乖去買醬油吧。」
他嘴唇開開合合不知在嘟嚷些什麼。
「別抱怨了。」她手插腰。「你絕沒有第三種選擇;要嘛就別吃我煮的東西,要嘛就去買醬油。」
「難怪師父常說,他養的不是女兒,而是女祖宗。」
「得了,女祖宗才不會管他一天喝多少啤酒、抽多少菸,只有可憐的‘管家女兒’才干這種事。」
「你說漏了,你還管他要不要洗澡、有沒有每天換內褲、臭襪子是否丟進洗衣籃了……」他每說一樣就對她眨一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