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
「湯爺吃了!」
「吃了!」
「恭喜阿柔啊。」
食堂里每雙眼楮都巴巴的盯著這一幕,有人感動到流淚,有人對著淚光閃閃的夏羽柔點頭,有人對她比出大拇指,到最後竟然有人拍手,然後,像傳染似的,眾人都用力拍起手來了,歡聲雷動。
沈銘、吳奕、曾大山等人,還有小廚房里的葉嬤嬤及夏羽晨都替夏羽柔高興,而夏羽柔自己更高興,她的腦袋瓜子還可以牢牢待在脖頸上,啊,好想放煙火啊。
最最無言的該是湯紹玄,他繃著一張俊顏,嘴角微抽,開始思考是不是換家早餐食肆?
然而其他家終究不合胃口,又擔心自己不來,夏羽柔又要胡思亂想,一副自己隨時會死得戰戰兢兢樣,次日,他還是上門用膳了。
也是從這一天開始,夏羽柔送給湯紹玄的任何私房小菜,他都入口,不過盡管她都低聲說了是免費招待,湯紹玄給的菜錢總會添一些。
這讓夏羽柔又忐忑,這是帳要算清的態度,但情形總是比以前好,她告訴自己再接再厲,等到湯紹玄習慣並依賴她的手藝,再也吃不了其他廚子做的菜肴,屆時她就咸魚翻身,不必這樣唯唯諾諾的討好他了。
這一日,她特制花椒油,一些中藥材如八角、桂皮、茴香、肉蔻等等連同花椒及干辣椒一起放入熱油炒,大鍋里滋滋作響,一股辛辣嗆味瞬間飄散在空氣中,她隨即利用這個調味,做了幾樣菜。
接著,她拿了壓箱底的一套瓷器,所謂色香味,擺放菜肴的碗盤也是重點。
精致的弧形綴荷花的瓷碟,盛了翠綠青菜,同款的荷花湯盅一打開,滿滿的食材,香味撲鼻中夾帶著一股香辣,令人聞之都忍不住咽口口水。
她殷勤的送上桌時,湯紹玄的眼楮微閃,雖然一閃而過,但她仍捕捉到,這是喜歡的意思,沒錯,他喜歡吃辣。
他吃東西時,總是慢條斯理,相當賞心悅目,而除了看人外,她也特別留意他愛吃什麼樣的食物,一來投其所好,二來若哪天他對她起了殺心,為了弟弟,她也是會昧著良心,在他喜歡吃的菜色里添加些特別的料——這當然是未雨綢繆,不到不得已,她絕不會使用那些見不得光的下作手段。
湯紹玄突然意味深長的瞟她一眼,嚇得她連忙止住那飛得老遠的壞念頭,咧嘴粲笑,「喜歡吧?我還會很多道辣味料理呢。」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被她發現他喜辣,他是意外的。
她吞咽了口口水,很想避開他的眼神,不會是看穿什麼了吧?但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好像要將她吸進去,有點可怕啊。
「你在打什麼壞主意?」他放下筷子,說來,他也是佩服她的,有一雙會說話的眼楮還敢大剌剌的在他面前起心思,現在是不怕死了?
夏羽柔那雙清澈明眸頓時睜大,接著心虛,然後是慌亂的以笑掩飾,靠近他,小聲說著,「湯爺在說什麼,阿柔哪來的壞主意,你跟我可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啊。」她大膽的拍拍他的肩,眼尖的看到他的肩線疑似月兌線,她扯扯他的衣袖,「湯爺,你這衣服得補補啊,瞧我輕輕一扯,線都月兌了,若遇到三朵花,她們隨便一扯,你這袖子就要斷了。」
湯紹玄蹙眉一看,想到最近老是到采石場門口晃的三朵花,一見他出現,就湊上前來嘰嘰喳喳,他的衣袖還真被扯壞不少件,他以為這件沒問題才上身的。
夏羽柔也有消息管道,吳奕時不時跟她透露,那三朵花有多積極,風雨無阻的在采石場堵湯紹玄上工,還要她仿效,她猜這衣服月兌線就是那三朵花的杰作。
她笑咪咪的自薦,「湯爺用完膳,到小廚房來,後面有間小儲藏室,您在那月兌了,我幫您補補。」
湯紹玄看著她,一雙沉靜黑眸看得她小心肝顫啊顫,腦袋想著這般討好不對?就見他嘴角一勾,嚇得她不敢再多話,不懂什麼情況。
湯紹玄覺得命運好玄,從在樹林遇到她的那天起,他的早膳變得更豐富多元,眼下,連補衣的活兒也有人包了。
食堂內,這對俊男美女的互動向來是眾所矚目的,自然也听到她要替他補袖一事,紛紛朝她擠眉弄眼,高舉大拇指。
湯紹玄對這些人的任何言行早已無感,但飯後他跟著夏羽柔走向小廚房時,他看見夏羽柔大大方方地對大家笑著點頭,頗為自豪。
是對拿下他胸有成竹?
不知為何,他莫名想笑,她到底是哪兒來的自信?
儲藏室比他想像中大,他月兌去外袍,葉嬤嬤已經幫夏羽柔拿來針線簍。
夏羽晨送餐出去前,還朝這里看了一下,湯紹玄似乎看到一抹笑意爬上小面癱的嘴角。
夏羽柔手腳快,俐落的穿針引線縫補起來,他靜靜坐在一旁,打量這間整潔干淨的儲藏室,東西不多,擺了碗盤筷子,再有就是幾袋面粉。
夏羽柔邊縫補邊想著,既然她要抱大腿就要用力抱……她思索的目光將他從頭看到腳,笑道︰「湯爺,衣裳鞋襪在外面買是方便,但針腳就隨便了,如果不嫌棄,我這針黹功夫還不錯,我弟身上穿的都是我一手縫的。」
「不麻煩?」
「不麻煩,」她笑得情真意切,還朝他眨眨眼,率性的拍了胸口一下,「能替湯爺效力,是阿柔的榮幸。」
「那就麻煩你了。」他出乎她意料的一口應了,還得寸進尺的加碼,「衣裳鞋襪都各一,不,還得換洗,那勞煩各二。」
她先是一愣,隨即傻了,應了?還各二?她哪來的時間?他一副她幫他做衣裳是應該的樣子很討厭!
湯紹玄抓住她那雙來不及掩飾的控訴眼神,心情莫名的更好,「需不需要量身?還有鞋子大小?」
你都開口了,我能說不?
她在心里猛嘀咕,還是認命的起身從針線籃里拿布尺替他量起尺寸,但她不夠高,只能拿把矮凳再站上去,勉強量好他的肩寬,又蹲下量長度,又量腳,忙好一會兒才量好,又伺候他穿回縫妥的外袍,真像個為相公忙碌的小妻子。
在小廚房的葉嬤嬤跟夏羽晨時不時的看過去,頻頻點頭。
終于,湯紹玄向夏羽柔道聲謝,再從容的與葉嬤嬤及夏羽晨點頭後離去。
夏羽柔躬身送人完,氣得差點得內傷,自找罪受!但誰想到他會順水推舟的應了,還要求各二,她要做多久?
嘖,人果然是禁不起相處的,什麼謫仙,什麼冷漠,分明一肚子壞水,佔她便宜!
「姊姊幫湯爺做衣鞋。」
夏羽柔正憤憤時,竟見弟弟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一絲喜色?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沒好氣的道。
夏羽晨點頭,「沒關系,我懂。」葉嬤嬤剛說過姊會害羞否認,但替一個男人做衣服鞋子,就是喜歡。
夏羽柔要發火了,弟弟這一副很了解、很能體諒是啥鬼表情?
也許是看出姊姊惱羞成怒,他又說︰「我不介意的。」然後,轉身走出去收拾桌面。
她介意啊!她的一世英名都毀了啊!夏羽柔雙手摀臉,沒臉見人。
這一夜,燈火下,夏羽柔邊縫制衣服邊在心里痛罵某人,下針的力道又重了些。
另一邊,一輛馬車答答來到采石場附近的山林別院。
院子大氣,大門左右分別掛著大紅燈籠,門板綴著一對黃銅門環,緊閉的大門迅速的由里面拉開,馬車直接進入院落。
何忠從車內下來,就有人前來引領他往里走。
即使入夜,別院燈火通明,亭台樓閣、假山流水,園林雅致,下人領著何忠來到書房門口,便先行退下。
書房是禁區,何忠自行推門進去,再將門帶上。
書房里的家飾上等,鏤空的香爐里香煙裊裊,空氣中有股宜人的清香,但不見湯紹玄。
「忠叔,我在里面。」
右側書櫃突然往左一縮,出現另一間房,這是設有機關的密室,布置簡潔,除了長桌及椅子外,還有一套雕刻玉石的刀具。
此刻,長桌上有幾塊隱然成形的玉石,另一邊四層櫃上,更有幾塊質地上好的羊脂白玉,每個個頭都不小,拿來打造一整套完整首飾綽綽有余。
何忠走進來,精銳的眼頓時一亮,難掩激動的道,「少爺你……」
「忠叔先坐,我一會兒就好。」
湯紹玄坐在長桌前,他手里的玉墜只雕一半,花形初現,線條細膩圓潤,作品雖未完成,但已令人驚艷,若是有收藏玉飾的行家一看,肯定會驚喜萬分,這是以一手鬼斧神工的「山子雕」聞名京城的「美玉公子」的作品。
「山子雕」不簡單,一塊到手的玉石,得依其色澤、紋路、形狀,除去或掩飾瑕疵裂隙,令構思完成的作品更為完美,恍若天成。
世人不知誰是美玉公子,卻知他的雕飾玉件皆要千金起跳,不知有多少皇親國戚、名門富商都費盡心思的想買他的作品。
但近兩年,美玉公子再無新作現世,舊作因而炒作得更凶,一次次轉賣的價格愈來愈高,坊間也有不少打著「美玉公子」名號的膺品出現。
美玉公子就是湯紹玄,何忠最清楚美玉公子為何不再有新作,因他心中怨憤,還有大仇未報,他有太多事要做,縱有閑暇,也無心再去做這件曾經最喜歡的事。
眼下,再次見他重拾刻刀,何忠心里是激動、是高興的,當時準備迎接他的到來時,他刻意派人將這些工具玉石秘密的運來此地,本以為再也不會有用上的一日。
雕刻時的湯紹玄無疑是溫潤儒雅的,湯紹玄曾跟何忠說過,雕刻時,須心平氣和,此時的他就見溫和,沒有半分冷漠。
放眼天下,在何忠心里,再也尋不出比湯紹玄更出色的男子,他實在不願見少爺被怨憤困住,他曾是頂尖俊彥,多少閨秀只想站在他身邊——
驀地,湯紹玄突然連打幾個噴嚏,差點毀了手上珍貴的玉雕。
何忠坐在他對面,正要起身為他倒杯溫茶,他搖搖手,示意自己來,將未完成的玉雕放好,起身倒了兩杯茶,一杯交給何忠。
何忠謝過又道,「少爺事多,要多注意身體,可別像小的前陣子染上風寒。」
他點頭,頓了一下,拿起茶杯蓋輕扣杯緣,「曾听坊間有言,若有他人痛罵或叨念,也會打噴嚏?」
何忠笑道,「是,不過,哪有人會罵少爺。」
語話一歇,他愣了愣,是他眼花?少爺臉上竟有一抹淺笑?
再定眼一看,湯紹玄臉上一片平靜,讓何忠不禁想,是不是他看錯了,自從那場變故後,這長長的時日,他不曾在少爺臉上見過笑意。
但睿智目光再次落到雕琢一半的花朵——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何忠低頭微笑,啜了口茶,看來少爺身邊應該有好事發生,極可能是認識一個有著熊心豹子膽敢罵少爺的女子!
不過,再怎麼好奇,他是奴是從,少爺不說,他就不多追問。
湯紹玄低頭喝口茶,嘴角彎起的弧度更大,他大概知道是夏羽柔在罵他,想到她嘴角抽搐想發火又擠出笑容的憋悶樣,他就想笑,也是這樣的好心情讓他起了心思想動手雕玉,不過,正事要緊。
他收斂心情,放下杯子,看著何忠,「忠叔是為了吳奕那幾人來的?」
言歸正傳,何忠的表情也嚴肅起來,「是,少爺要他們兩個月後隨船押送石材到珠港,他們行嗎?雖然他們不會接觸到真正要運送的貨品,但我還是擔心。」
「賈家為搶碼頭地盤弄翻我們的船,林管事幾個人都受了重傷,需要添點新血,我覺得他們幾個可以栽培,就先讓他們跑一趟,觀察觀察。」
「小的明白,那就照少爺的意思去安排。」
第六章 醉後對他哭訴委屈(1)
春末夏初,天空特別蔚藍,花兒也開得特別美麗,蜂飛蝶舞。
對青雪鎮上眾人來說,都是同樣的日常,忙家務,忙干活,但就在這一日,夜色如墨,住在食堂周遭的鄰居有的被驚醒了。
睡得鼾聲如雷的吳奕被妻子用力搖醒,說是听到夏家姊弟吵架聲。
吳奕認真听了又听,啥也沒听到,「作夢了吧你。」
「不是,是真的!」她又推推他。
「睡吧,阿柔那麼疼弟弟,她回來鎮上住多久了,一次也沒見她吼過阿晨,哪會在半夜吼他。」吳奕疲倦的又扯回被子。
許氏想想也是,正要點頭,就見心寬的丈夫又呼呼大睡,她便不多說,打個呵欠,隨即拉了薄被睡了。
其實隔了兩棟宅子,夏羽柔姊弟的爭執仍在繼續,只是怕驚擾到鄰居,刻意壓低聲音。
房間內,燈火隨著透窗而入的晚風忽明忽暗,夏羽柔站在桌邊,臉上是鮮少的憤怒與痛心,「姊姊是少了你的吃穿,還是讓你沒書念?要你一個孩子去碼頭給人扛貨掙錢?」
「我不是孩子,我十一歲了。」夏羽晨站在她對面,一身狼狽,清秀的臉龐有瘀傷青腫,身上衣服破損還半濕,仔細一聞,竟是咸濕的海水味,盡管仍面無表情,但語氣里也有掩飾不了的熊熊怒火,「我是男孩子,我長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知道你還會讓人打得鼻青臉腫的回來?被丟下海!你剛還想裝睡不讓我看你的臉?最後撒謊是自己跌倒的?」她簡直要氣瘋了,「姊姊從小打架到大,你的臉分明就是被人揍出來的,你還騙我!還有你的手——」
「我是跌倒撞傷又不小心摔落海里,愛信不信隨你。」他回頭又要躺回床上。
「夏羽晨,我最討厭人說謊話,你我之間更應該要坦誠,因為我們是最親密的家人。」她氣呼呼的一把扣住他的手,不讓他躺上床。
夏羽晨氣憤的甩開她的手低吼,「我也最討厭姊姊把我當孩子,只想把我護在你的羽翼下,我是男孩子,應該是我撐起家里的一片天,不是姊姊!」
「你跟我差了六歲,長姊如母,本來就……」
「沒有本來!姊姊把自己照顧好就好,你以為我天天看著你忙得不可開交,我心里很好受,我能理所當然的享受你給我的一切照顧?我是廢物嗎!我受夠了,我真的長大了,我也可以幫忙賺錢!」
今天發生的事,讓從小就當個乖乖牌的夏羽晨受不住了,他將累積在心中對自己的所有怨懟以及濃濃愧疚全發泄出來。
他厭惡自己怎麼不快快長大,也厭惡自己幫不了姊姊太多忙,更厭惡自己成為她的拖油瓶,誤了她的洞房、誤了她的幸福,他討厭自己,愈來愈討厭,就連偷偷去打零工掙錢,也被人騙了,不僅沒拿到錢還弄得渾身傷。
夏羽柔難以置信的看著朝她低吼後,就翻身上床背對著自己的弟弟,腦海里盤旋著的就是「我受夠了」這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