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吟霜的闖入讓坐在書桌前的‘杜然’僵硬的回過頭來,只見他臉色青白,眼珠子暗沉,一張嘴一開一合像是在說着什麼,卻又怎樣都發不出聲音來。
若是常人看見他這樣,定會立刻離開,但是容吟霜卻沒有,而是走入了屋內,將門關了起來,一股金光立刻籠罩了整個房間。
‘杜然’自書桌前站起,沉着聲音惡狠狠地說道:“滾出去。”
容吟霜不以爲意的向他走近,說道:“你纔要滾出去,從他的身體裡。原我見你無傷人之意便未曾拿你,如今你卻突轉惡質,又豈能容你。”
杜然的身體中竄出一股黑氣,在旁邊幻化做人形,露出那張七孔流血的鬼臉來,只見它怒極的尖叫道:
“我不想傷人!奈何他太不長進,頂着我的名,卻做那些毫無德行之事,書亦是不讀,我又能如何?”
容吟霜嘆了口氣,沉聲問道:
“你纔是杜然,對不對?”
鬼臉一愣,然後才低下頭去,容吟霜見狀,又道:“他是殺了你冒名頂替的?他是誰?”
鬼臉猶豫了片刻:“不是他殺的我。”
“咦?”容吟霜有些意外,只聽那鬼魂又說道:“是我自己喝毒藥死的,他沒有殺我。”
“他是我們易縣財主家的兒子盧發,三年前我家傾家蕩產送我入京趕考,可是偏不巧我卻得了重病,被送回家,家裡的錢全都給我湊了路費,再沒有銀錢度日了,我的父親早死,母親獨自一人養活我和兩個弟弟,那些路費是她這些年在燈火下熬瞎眼睛做鞋底的錢,本來是想孤注一擲讓我考上功名的……我孃的眼睛瞎了,再做不了鞋底,一家人就斷了來源,我無奈只好去財主家做了長工,財主的兒子盧發,也讀過書,不過卻未曾考中?功名,知道我是秀才,就想頂替我上京趕考,他給了我五十兩銀子,讓我把家遷走,然後他再去打點鄉里,讓他的兒子盧發改名杜然,借了我的名聲,來到了京城。”
容吟霜聽完他的話,還是有些不懂,又問道:“那你爲何要喝毒藥自殺?又爲何要跟着這個人來到京城?”
杜然黯然一嘆:“我自覺失了讀書人的體面,爲了區區五十兩銀子,出賣了自己,這才起了自殺的念頭,而我今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考取功名,我死之後,靈魂出竅,就找到了盧發,我一路跟着他來到了京城……可是這個盧發借了我的名,卻絲毫不做任何努力,成日吃喝嫖賭,書是半分都沒讀過,我不想讓杜然這個名字變成一個不學無術的蠢材名,這才心生怨憤,我沒想殺他,就是想讓他讀書,他憑什麼佔了這麼好的條件,卻仍然不思進取?他所荒廢今天,是我所無法企及的明天,爲何他要這般不珍惜?我氣啊,我氣!”
黑氣驟然凝聚,在房間裡肆意奔行,容吟霜兀自站在房間中央,打出清心訣來。
口中卻也沒有歇着,而是說道:
“你既出賣自己,如今又來不服,卻也是沒有道理的。你覺得五十兩不足以買你的自尊與才學,但是你若不賣,你的瞎眼親孃,你的兩個幼弟將來又該如何生活?人生在世不是隻要一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就可以的,你身上肩負着責任,肩負着讓全家人活下去的責任,你雖賤賣了自己,但你也保全了家人,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你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服藥自盡,你活着纔有無限可能,可惜你死了,既然死了,那就不要再留戀,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人。”
黑氣在清心咒中掙扎,空洞的聲音不住迴盪:“那我做錯了嗎?我做錯了嗎?”
“你沒有做錯,但也不能算對。你只是處在一個很矛盾的事件之中,不過不管怎麼樣,你已經死了,就不該再留在這個世上,那樣便真的就是錯了。”
黑霧漸漸變淡,被清心咒收服,變成人形,杜然又看了一眼趴在書桌上昏迷不醒的盧發,幽幽嘆了氣,對容吟霜說道:
“我懂了。我不再糾結了。你說得對,我如果不要那五十兩,我的瞎眼孃親和兩個幼弟都活不成,我既然選擇賤賣了自己,就不該覺得不忿,他要如何糟蹋杜然的名聲,我也不能干涉,畢竟賣出去的東西,我又怎能要求旁人善待呢?多謝夫人點醒我,讓我不至於被不甘矇蔽,犯下大錯。”
容吟霜也跟着嘆了口氣,然後才用桃木劍將之超度,房間內的黑氣瞬間消失不見。
盧發自桌面上轉醒,看見了容吟霜被嚇了一跳,從椅子上滾了下來。
容吟霜不顧他的大驚失色,淡定自若的將散落地上的銀錢給撿了起來,裝入自己的衣袋之中,然後揚長而去。
盧發越想越怕,當天就搬離了聚德客棧,住到了城裡最好的客棧中去了,而後他便像是再也不願假扮杜然的清貧,處處出手闊綽,大吃大喝,再不顧形象。
容吟霜去人之初將他的行爲告訴了馮先生,當然沒有說他不是杜然這件事,而只是告訴馮先生他此刻的行徑,馮先生也覺得煞是奇怪,便將此時告知了國文館尹大人那兒,尹大人是個頗爲嚴謹之人,便暗自派人去了易縣調查,這纔將那了不得的事情調查了出來。
在杜然消失後的第十天,假扮杜然的盧發也就被帶入了監牢,以冒名頂替的罪被國子監與國文館列入了永不錄用的名單,並且發出告示替杜然正名。
這一切的事情容吟霜都看在眼中,頗覺欣慰,再一次覺得,這個世道還是公平的,你失去的一切,時光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歸還給你。
杜然固然是無可奈何的,但在金錢面前他的確是沒有守住自己,其實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完全可以暫停讀書,用自己的雙手做一些事情,讓家人繼續活下去,可是他沒有,而是選擇了這種賤賣的方式,將自己的名聲賣了出去,這個決定歸根結底還是因爲他讀書人的傲氣,始終覺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所以,就算是賤賣了自己的名聲給財主的兒子,也沒有放棄這份名聲,一心想着讓盧發頂替他去考中?功名,讓杜然這個名字發光發熱,可是他卻忽略了資質這種東西。
盧發最多隻能算是認字的,他的品行與德行根本就不像個讀書人,杜然骨子裡的那種清高,盧發是絕對沒有的,他之所以頂替杜然,只是看中杜然這個名字的起點,做着不勞而獲的春秋大夢,以爲只要有這個起點,他就能飛的比別人高比別人遠,可是卻忘記了要去充實自己。
杜然的事情解決之後,轉眼就到了五月槐花香的季節了。
容吟霜這些日子倒是過的十分清閒,就連溫郡王府那裡,老太太都已經停止讓她抄經了,但是,還是要求她每天都去一會兒,許是陪她下下棋,許是陪她賞賞花,總之,奶孫媳之間的關係可以說是日漸改善了。老太太從一開始對她排斥,到如今的接納,雖然時間用的長了些,但總歸還是到達了。
這日,容吟霜與老太太坐在一株參天老槐樹下泡茶,容吟霜爲了讓老太太看着賞心悅目,還特意去學了些泡茶的手藝,讓老太太依舊是毫無挑剔。
喝着容吟霜遞來的茶水,老太太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老大家的,我這幾日越看你越像一個人。”
容吟霜心中一緊,瞥了瞥堂屋裡掛的那畫像,斂目微笑着問道:“像,像誰啊?”
老太太擡眼看了看她,說道:“像你婆婆。”
容吟霜面上一鬆,立刻笑了,說道:“是嗎?孫媳婦沒覺得與婆婆相像啊。”
老太太突然湊近她,問道:“那你覺得自己像誰?”
“……”容吟霜被老太太嚇了一跳,眨着眼睛說道:“沒,沒像誰啊。”
老太太無趣的撇了撇嘴,這才坐直了身體,向上看了看開滿槐花的樹,這才說道:
“我最近可是聽說了,你這個容掌櫃的名聲是越傳越大了,甚至還有人說你是神仙下凡,說你看相算命奇準無比,老太婆就想知道,這是真的?”
容吟霜看着老太太好一會兒,才笑道:“都是坊間瞎說的,我不過是看過幾本相書,按着書上說罷了。”
老太太將茶杯遞給孫嬤嬤,然後突然又對容吟霜伸出了手,說道:
“那你給我看看,看看我這手相書上是怎麼說的。”
“……”容吟霜看着老太太,不知她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一時不知如何接話茬兒,就看了一眼說道:“老太太的手相自然是大富大貴的,這還有什麼好看的呀。”
“別敷衍我老太婆,好好看看,我之前遇過一位高人,他也曾給我看過,我來對比看看,是你看的準,還是他看的準。”
容吟霜還想推辭,可是卻聽老太太強硬說道:
“快看!彆扭扭捏捏的,你是不是還想去抄經啊?”
“……”
容吟霜簡直對這個老太太無語了,有她這麼威脅人看相的嗎?接過老太太的手掌,容吟霜倒是看出了些門道,不過,有些話卻不知道能不能說,如果說了,老太太會不會生氣,畢竟都是一些往事,若是再提起來,沒準老太太一怒之下,又把她打回最初,讓她跪着,餓着,凍着抄經了。
心中正在斟酌該怎麼說,就見從院外走入一個人,容吟霜來了郡王府好些時日,對郡王府的人已經有些熟悉,那人看着就像是西廂院的嬤嬤,也就是溫諾她娘那一房的掌事嬤嬤,而這個嬤嬤與孫嬤嬤一眼個,是直接授命於老太太的,只見她過來回報道:
“老太太,三小姐又搬回來住了。”
老太太正盯着自己的手掌,聽了那嬤嬤回報奇道:“三小姐?溫諾那丫頭不是已經嫁出去了,又回來做什麼?沒一點規矩!”
那嬤嬤說:“三小姐說姑爺家有鬼,她……”
老太太一聽有鬼兩個字就怒了:“說什麼胡話!她一個嫁出去的姑娘,這麼回孃家說夫家有鬼,這要是傳出去,旁人該怎麼說我們溫郡王府沒有家教了?不許她住回來,讓她收拾收拾回去!就說我說的,嫁出的姑娘,潑出的水,家是媳婦,孫媳婦們的家,卻不是她一個嫁出去的庶女想回來就能回來的地方!讓她走,不走的話,連她那個沒規矩的母親也一同趕出去!”
“……”
容吟霜對老太太的話表示震驚,她從來就知道老太太脾氣不好,沒想到,竟然這麼不好,那個溫諾怎麼說也是她的孫女,竟然這般對她……
不過,她們剛纔說什麼?姑爺家鬧鬼?溫諾的姑爺不就是梅家二叔梅遠貴嗎?
梅家鬧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