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長年一時氣結。
太太太無情了!
「長年總管請代我再次謝過殿下,今後無論如何,我都祝他未來功績震古鑠今,夫婦和樂妻賢子孝,萬事圓滿大吉。」她澄澈雙眼滿滿真摯。
長年賭氣道︰「那是自然的,就不勞您費心了。」
她恭敬地送長年出去,兩人來到小院門口之際,長年忽然又回過頭來,俊秀臉上嚴肅慎重——
「您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她搖搖頭。
「連一點點都沒想起來?」長年眼底隱含一抹希冀。
她明白長年的意思,歉然地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也許我本就不是你們以為的那個人了。」
有那麼一瞬間,長年幾乎沖動地想冒著太醫叮嚀過的危險,戳破她和殿下曾經歷和結緣的種種……
可是當他對上香芹平靜如一汪清潭的雙眼時,已到嘴邊的話頓時又頹然無力地消散無蹤了。
也罷,既然殿下都死了心撂開手了,他這做奴才的就別再給主子添亂了。
當天午後,香芹便帶著簡單的小包袱箱籠,搭著馬車離開了甘泉宮。
只是她沒有如長年安排的那樣,一路安然無阻地回到京師北城的三進宅院中,而是在回程第三天的半路上,趁馬車夫去解手的時候,悄然下了馬車,就此不知去向……
香芹在林子里走山路折騰了兩天,半路上終于找了到個犄角旮旯的山中小村落。
她在臉上抹了把泥土,衣服也在地上草間翻滾了一遍,髒兮兮地偽裝自己訪親未果,又遇到打劫的……所以大部分行囊都丟了。
實際上她偷偷下了馬車鑽進山里後,就把貴重的細軟都放在小包袱里背在身上,走到哪里都貼身帶著的三個月俸祿也依然揣在懷中暗袋里。
然後她把那只裝了衣衫和書卷——當初拿來做做樣子——的箱籠,找了個懸崖往下一扔,還不忘撕碎了一小條布壓在大石頭下,裝出她失足落崖的假象。
要不是只穿了腳下這雙鞋出門,她還想把一只鞋扔在懸崖邊邊,這樣看起來更逼真。
她心知,執述太子會讓長年總管傳達那樣的口諭,就表示他顯然是決心跟她劃清界線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肯定不會再回頭搭理她這個沒心肝的不良員工。
但香芹從小到大看過那麼多小說和電視劇,她對于「女主角失足落崖」這個淒美(?)哏實在是印象深刻,又剛剛好經過一處懸崖,于是就控制不住內心的戲劇魂發作……
總之,當她布置完了後,深覺這招確實是和過去斷個一干二淨的好方法。
這樣就不用擔心東宮的政敵會想要把她抓起來囚禁拷問,逼問她關于東宮的秘辛布局之類的危機了。
……雖然她壓根兒不知道那些機密,可政敵們不知道她不知道呀,萬一那些人誤以為在嚴刑逼供之下,她卻還抵死不從怎麼辦?
香芹打了個大大的哆嗦。
「沒錯!死遁就對了。」她喃喃自語,握拳又給自己鼓勁打氣一番,「魔鬼就藏在細節里……袁香芹,做得好!」
于是此時此刻,自覺已經布置好一切的香芹站在最靠近村口這戶泥瓦房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搓搓臉頰,伸手敲敲木門,隨即對著打開門的胖嘟嘟大娘,展開了最親切業務性的笑容來——
「大姊好,不好意思打擾了……」
「哎喲什麼大姊,老婆子我今年都六十了呢呵呵呵。」胖嘟嘟大娘樂得笑眯了眼。
「真的嗎?可大姊你看著這麼年輕,紅光滿面氣質爽朗的,怎麼可能六十了?」香芹裝作訝異狀,很心機的假意驚嘆,「沒可能啊……」
胖嘟嘟大娘笑得花枝亂綻,倒也歡喜得活月兌月兌年輕了好幾歲,對面前這個秀氣的小少年越發熱情招呼起來——
「小公子你嘴真甜,大娘……不,大姊我也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好看的小公子呢,來來來,進來喝碗綠豆湯,這天可熱壞人,喝口冰冰涼涼從井里湃出來的綠豆湯最消暑了!」
「多謝大姊。」她感激道,「小子就厚顏打擾了。」
香芹穿越進古代後,在東宮里混了不短的時日,這諂媚功夫和厚臉皮的本事是越發練出來了。
再加上她之前在新北山上開租書店,一個月偶爾也會遇上兩三個毛病一堆的奧客,所以也早就點亮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專業技能。
純樸山村的胖嘟嘟大娘不知人心險惡,又怎麼抵擋住她的不要臉……咳,彩虹屁攻擊呢?
所以一碗綠豆湯下肚,胖嘟嘟大娘已經一口一個「小袁哪」、「好崽崽啊」親親熱熱地叫喚,只差沒當場把她寫進族譜當干孫子。
一老一少相談甚歡,香芹這才知道胖嘟嘟大娘原來是這竹子村的村長太太。
胖嘟嘟大娘膝下有三兒兩女,女兒都嫁到鎮上做買賣的人家里,小日子過得不錯,三個兒子則分別在城里做木匠、鐵匠,兒孫都在城里安家了,三兩個月才會回來探視兩老。
所以胖嘟嘟大娘和老伴兒農忙之余,平日也無聊得緊,這不,老村長一大早去巡完田水後,就跟幾個老頭兒去溪邊釣魚,大娘則是到處找人嘮嗑。
今日好不容易見到個這麼俊秀好脾氣好聊天的「小伙子」,胖嘟嘟大娘就直拉著她的手不放,叨叨絮絮的可開心了。
「小袁哪,可憐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既然沒找著親戚,那索性留在我們竹子村住下好了,我們竹子村百來戶村民,平常雖然也有那麼幾個抬杠斗嘴的,但都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壞心思,還是挺好相處的,你考慮考慮?」
「我……」
胖嘟嘟大娘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咚咚咚地跑向灶房,高高興興地從灶膛里掏出了兩個黑呼呼卻香噴噴的烤地瓜,又咚咚咚跑回來殷勤地塞進她手里。
「來,吃吃吃,這地瓜是咱們村里自己種的,又香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香芹看著面前粗手大腳卻眉開眼笑的可愛大娘,手中的烤地瓜溫溫熱熱的,也瞬間溫暖了她有一些些茫然和旁徨的心……
老人家對她這麼好,等離開前,自己一定要多留些碎銀子給她加加菜、補補身體。
「謝謝您,大姊。」她低下頭看著烤地瓜,眼眶酸酸濕濕的,勉強咽下了感動到想哭的沖動,真誠無比地道,「可……我終究還是得回家的。」
穿越到大晉王朝以來,她常常想家,但從來沒有一刻如同現在這樣,這麼強烈的想回到現代那個家。
並非為了家人,因為現代人離婚率高,她的原生家庭也不例外,父母在分開後早就各自又有家庭了。
媽媽和繼父移民出國開啟美好的第二春,爸爸身邊也有個同居多年的女友阿姨,她這個女兒早就不被包括在他們的人生軌跡里,而是識趣地從大學畢業後就獨自生活工作。
可她身邊有多年的老同學和好朋友,也有能一起去唱KTV、看電影、吃大餐、互訴心事吐苦水的閨密……
他們一定都還在等著她回去。
也許她還有回去的機會,但……也或許當她在山路不小心「犁田」後,其實就已經掛點say bye-bye了。
——所以我已經不是過去的袁香芹了,但我也不是這里的袁香芹,我還是我,但我也已經不是我了,那我到底能是誰?
見香芹神色黯然惆悵,胖嘟嘟大娘也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雖然大娘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但老話說『物離鄉貴,人離土賤』家鄉終究是自己的家鄉,大娘明白你的心情啊。」
「謝謝您體諒。」她收拾了一下心情,對胖嘟嘟大娘真摯感謝道,「我只叨擾您們一晚,明兒天一亮就走……」
「怎麼那麼急著明兒就要走?不多住幾天?」胖嘟嘟大娘可舍不得她了。
「回家一路山高水遠的,若沒趁早趕路,怕走著走著入冬了,那路上就更難走了。」她也不好跟胖嘟嘟大娘坦承自己是怕有人追上來,只好胡亂謅了個理由。
「小袁你老家很遠嗎?」胖嘟嘟大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對啊對啊,很遠,遠得要命的那種遠。」她點頭。
胖嘟嘟大娘恍然,隨即露出一臉「我懂我懂」,「連我前兒進城找兒子,坐牛車都得走上半個月呢,差點把我這把老骨頭抖散架,你老家那般遠,那確實得早點上路,明兒大娘幫你多烙幾張大餅,好讓你路上帶著吃啊!」
「您、您對我太好了……」香芹差點就噴淚。
不知怎地,自從三天前在清涼山上見過執述太子和西門紫華的「郎有情妾有意」後,她就特別容易感性起來,時不時有臨花灑淚、對月嘆息的莫名沖動。
……難道是得了「追劇後遺癥」?
就是人家劇里的角色在那邊你儂我儂纏綿悱惻,她也在這邊看戲看得一顆心跟著忽上忽下,情緒隨時被牽動著,戲里的主角還沒哭,她就先哭了……
她模了模心口——真是別人在吃米粉,自己在喊燒。
肯定都是給閑的。
沒關系,等她遠遠離開了京城十萬八千里外,就再也不用被京城里的這些人與事影響,產生了不必要的情緒和不該有的盼望。
當晚——
香芹在胖嘟嘟大娘特意收拾過的,那處矮小粗獷卻干淨的邊間臥房躺下,身下是藺草編的涼蓆,小肚肚上蓋的是洗褪色了的薄被,鼻息間嗅聞到的是門口焚燒來驅蚊用的一小束干艾草香氣。
她以為顛坐了三天馬車,今天又翻山越嶺了大半日的自己會累到倒頭就睡,可山村四周格外的安靜,只隱隱听得草間螽斯鳴叫……
在這種白噪音之下,許多沉積掩蓋在心底深處的感受忽然自然而然翻涌了出來。
香芹把手臂橫擋在額頭和閉上的雙眼之間,不知不覺間,淚水無聲地浸濕了那緊緊壓住的衣袖。
……其實,她已經開始有一點點想念他了。
因為,這輩子還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疼惜照顧過。
雖然執述太子管得她也嚴,又愛罰她這個那個,神情還老是那麼嚴肅清冷,但他嘴硬卻心軟,總是默默地做了很多對她好的事。
她不是機器人,事到如今……到底也想明白了、發現了他對她的一腔情意。
自然也能理解他生她的氣,並非因為她的不識抬舉粗魯莽撞,而是她的客套禮貌疏離太傷他的心了。
可她也沒別的路可以選,自己這三個多月來享受到的一切都是偷了「袁香芹」的,不管身分是男是女,又怎能明知他想親近喜歡的是原身,她卻還厚顏無恥心安理得繼續耽溺下去?
沒結果的……
香芹輕輕翻了個身,把臉整個埋進蕎麥縫的枕頭里,最後將再也抑制不住的嗚咽聲全部哭給了蕎麥听。
第12章
清涼山甘泉宮中,太子寢殿內,一個高大寂寥身軀默默在宮燈燭火下振筆疾書,批示著成簍奏章。
四天來,太子殿下從未踏出過殿門,不說出去看看這清涼山的絢麗美景,就連甘泉宮內的小橋流水、荷塘柳岸都未曾瞥上一眼。
長年自小服侍殿下,應當是這宮里最了解殿下的貼心人了,自然知道殿下這是受了情傷打擊,就此投身于繁重的朝政公事之中,也許日後就會斷情絕愛成為一位真正無堅不摧的鋼鐵帝王……
長年都要哭了。
「殿下呀,您這又是何必呢?只要您點頭,奴才隨時都能給您弄來成千上萬個比袁洗馬還好看的美人……」長年終究是一片護主心疼之心凌駕了理智,沖口而出。
執述太子手中的狼毫一頓,筆尖落下了一滴重墨……
「殿下,您別折騰自己的身子,奴才看著心疼哪。」長年吸了吸鼻子。
「長年,你說孤當初是不是不應該招惹她?」他低低問。
長年眼淚真的滾出來了,顫巍巍道︰「殿下,是袁姑娘不懂得珍惜殿下的隆恩厚寵——」
「不,當初她早就說過,若知孤是太子,她打從一開始便會離孤遠遠的,不會和孤有任何糾葛,更遑論男女之情。」他苦笑。
「殿下……」
「她不喜孤的太子身分,對于良娣之位深惡痛絕,甚至不惜和孤大吵一架,這才失足跌傷了腦袋,就此失憶忘卻前塵……」他眼神痛楚而悵然,「可孤偏偏還是私心作祟,強行把她帶回宮,只盼或者有一日她能想起一切,能真正接納孤。」
只沒想到,強摘的果子不甜,強求而來結下的也不是姻緣,而是兩敗俱傷的忿怨……
如今她避他如蛇蠍,他又何嘗不是被她傷得郁結難解?
「殿下您太苛責自己了。」長年眼巴巴地看著自家主子,心疼得一抽一抽,「您貴為大晉王朝一國太子之尊,卻願將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位分授予身分低微的袁姑娘,對她已然是深情厚重如斯,換做京城哪家貴女能得這份殊榮,早就感恩戴德——」
「香芹自是不稀罕孤給的這份『殊榮』。」執述太子澀澀然,鳳眸透著幽深晦暗的感傷,「長年,她是不一樣的。」
長年一滯,也忍不住垂頭喪氣地承認,「袁姑娘……確實和奴才見過的世族千金們太不一樣了,雖說平時在東宮看著和和氣氣、唯唯諾諾,可她身上卻有種奴才沒見過的飛揚灑月兌和大自在。」
且長年也感覺得出來,袁姑娘待他既沒有對太子心月復的敬畏恐懼,也沒有對他閹奴身分的厭惡鄙夷,而是自然親切得……就像他是她的某個好友或兄弟一般。
思及此,長年忽然鼻頭一酸,心中生出了深深的後悔和自責。
四天前他代為轉達殿下口諭時,真是萬萬不該對袁姑娘那樣盛氣凌人的,他、他也太不是東西了。
「香芹她……」執述太子擱筆,眼神溫柔了起來,「她不似這大晉,不,是不似這世間的女子,她眼中胸臆間自有一番天地疏曠之象。」
「奴才斗膽,也覺得袁姑娘極好。」長年眼圈兒有些紅,又趕緊低頭猛然擦掉,免得叫殿下瞧見又惹來一通難過,「可奴才就是不明白,殿下和袁姑娘當時在山中相濡以沫數月,感情必然不淺,縱然一朝失憶,可難道就對殿下您連一絲絲熟悉感也無嗎?」
這三個多月來在東宮朝夕相處,袁姑娘真把自己當成了東宮一名小文官,對殿下那叫一個奉承敬重巴結,可卻不見幾分心動曖昧……
反倒是殿下,每每幾乎在袁姑娘面前克制不住。
執述太子目光遙遠而悵惋,「也許從頭到尾,不過都是孤的一廂情願罷了。」
長年難過地看著他,猶豫道︰「殿下……您真的放得下嗎?」
「孤不會再勉強她。」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度恢復慣常的清冷肅然,重拾狼毫,「……以後孤自做孤的大晉太子,她想怎麼過日子都隨她便是,只要保她一世衣食無缺富貴無虞,孤也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