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蘅怎麼會不知道《梅花弄》?
杜夫人在世時,最喜歡的便是這首《梅花弄》,杜如蘅爲了叫孃親能夠寬心,便常擺了古琴,彈《梅花弄》來討孃親歡心。直到杜夫人離世之前,杜如蘅彈得最多的一曲便是這《梅花弄》了。
說來也是奇怪,這《梅花弄》但凡學琴之人都會彈,指法算不得多麼精妙,後人皆拿這支曲子來習琴,可杜夫人偏愛的就是這《梅花弄》,琴音清揚。杜夫人晚上總是睡不安生,極難入眠。杜如蘅便移了琴,只要彈《梅花弄》,杜夫人便能安神睡去。
這些,也都只有杜如蘅跟扣兒知道,孃親早就辭去,外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尤其是眼前這梅笙公子,杜如蘅第一回見他,雖不怕他,但終是陌生人,可他無端端的說起閨閣與《梅花弄》,這實在叫杜如蘅心生疑惑。
忍不住,杜如蘅微擡首看了一眼梅笙,卻正好同梅笙飄過來的眸光撞個正着,杜如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竟在梅笙眼底看到了一抹戲謔。杜如蘅不安地皺了皺眉,然後在莫堯看過來時又安順地低下了頭。
莫堯看出杜如蘅的一絲不安,但到底沒多想,這女人一直都是惴惴不安的,此刻不安也沒什麼說不過去,可剛纔梅笙說的話,卻實在叫莫堯有些好奇,怎可能還有人比梅笙彈得還好?梅笙可是在今上面前獻過琴的,連今上都讚不絕口的人,怎還有人比他還厲害?
莫堯不相信的事,蘇子軒同蘇子轅自然也是不信的。梅笙那雙手,修長絕美,縱是他們也是妒忌的。雖說什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輪琴技,青州城是絕不會有人能勝過他梅笙的。
蘇子軒搖了搖頭,“梅笙啊,除非你叫那人彈上一曲,否則我們是絕不會信的。”蘇子轅點點頭,神情有些恍惚,似還沉在那迷離的琴音之中無法自拔。莫堯站起身,閒庭信步一般走了開,“我看湖那頭風景不錯,不如留子轅在這兒譜詞,咱們過去賞花看景,如何?”
總歸要留個清靜給蘇子轅來想的,他們倒也不擾蘇子轅,不如提些吃的去湖那邊看看景。正好看看,那幾處適合作畫,到時候畫上一幅,也算是美事一樁了。
梅笙放下琴,起身,隨意地提了一壺酒,同莫堯兩個人先走一步。蘇子軒倒是什麼也沒拿,站起身也不等身後雙腿蹲得有些酥麻的杜如蘅便跟了上去。杜如蘅只覺得雙腿針扎一般難耐,起來時身子晃了晃,正往一旁歪去時,蘇子轅適時地扶了她一把,然後杜如蘅就聽見蘇子轅輕聲說了一句。
“大哥只是還未識得嫂子的善忍,還請嫂子多多見諒,梅大哥同莫大哥都是好的,你只需叫他們見識到你的厲害,他們自然也就服你了。”蘇子轅眉目溫潤,手正好扶着杜如蘅,因此兩個人離得極近,鼻下自然聞
到一抹淺淺的女香。
蘇子轅有些慌張,這般近自然有悖倫常,慌忙鬆開,只可憐了杜如蘅,還沒回過神,身子便是一軟,整個人跌坐在草地上,好在也不算疼。杜如蘅臉上飄起一抹淺紅,雖有些不好意思,但卻固守禮教,沒敢再上前來扶。杜如蘅也渾不在意,等腳上的酥麻緩過去後,立馬站起身,優雅地拍了拍裙裾上的草屑,然後衝蘇子轅福了福禮。
杜如蘅明白蘇子轅的好意,只是有些話她沒辦法說出口,那就是當一個人視你爲眼中釘肉中刺時,你便是做了再好的事,他也挑出骨頭來諷你恨你。以前爹爹便是這般對孃親的,才叫孃親耗盡心血,自盡而亡,現如今,蘇子軒對她,亦是一般。
蘇子轅看着杜如蘅嘴角那一記清淺的笑,心底微微一顫,卻是嘆了口氣。孽緣啊,可不就是孽緣麼?想着剛纔梅笙那支曲子,蘇子轅沉下心來,但下筆時,字裡行間卻無端端染上了杜如蘅的清愁。
杜如蘅快步追上去,可這片湖水隔着桃樹,風景昳麗。過去時,莫堯不曉得在湖裡瞧見什麼好玩的了,招呼梅笙同蘇子軒一同去看。杜如蘅自知身份淺薄,站在遠一些的地方盯着平靜的湖水,目光隨着湖面上那些晃悠悠的桃花瓣,也不知道想什麼,只是那張娟秀的面容卻是愈發嫺靜淑美起來。
梅笙只一眼,便沒有移開視線,目光溫柔地盯着杜如蘅,直到莫堯出手,出手的石子飛快地打中杜如蘅腳下立着那方石頭,整個人一晃,卻是再也不能站穩,噗通一聲,整個人就這樣跌進暮春三月的湖水裡。
本說起來,這三月裡的天氣也着實暖和起來了,只是這桃花林落在山郊上,依然沁着些涼寒。杜如蘅想,她明明站得好好的,怎麼腳下的石頭會突然不穩牢起來,她站不穩掉進水裡後,杜如蘅甚至想,就這樣溺斃了也好。
梅笙自然看清了杜如蘅腳下的古怪,只是他沒想到莫堯會直接對杜如蘅動手,畢竟名義上杜如蘅可還是蘇子軒的妻子,縱然他心底不喜歡,總不至於叫人當着面扇自己耳光纔是。可沒想到蘇子軒見到杜如蘅落水後,微微愣了一下後,便冷冷地盯着那一處,眸光中寫滿了鄙棄。
莫堯輕輕彈去手上的灰,然後哎呀了一聲,“嫂子真是不小心,好端端賞個花看看魚,就這麼掉進去了呢?”
杜如蘅身子陷到軟泥裡,那種軟滑溼膩叫杜如蘅難受極了,只是那軟泥一旦陷進去便很難出來。杜如蘅手忙腳亂卻悲哀地發現自己怎麼也站不起來。是的,剛纔那一下,她的確跌到了湖水裡,只是這一片的水極淺,她跌坐下去,也不過才漫到胸口處,只是她這麼一動作,湖水立時渾濁起來,泛起一股泥腥味來。身子也有些禁不住水寒,微微顫了起來。
若是水深一些,她便能徹底
沉下去,就這樣去了也沒什麼不好,不是嗎?可這會兒偏生水淺得不行,她除了弄得渾身溼透染上些污泥,還能怎麼辦?杜如蘅看了一眼蘇子軒,卻被他眼底的冷漠深深刺痛,然後咬了咬牙,杜如蘅,你早就該認清了,不是嗎?
你生來孤苦,爹爹不要你,孃親也離你而去,你這般活着,對誰都是個負擔啊!杜如蘅眼眶微紅,縱然狼狽,好幾次臉埋進污水裡嗆了幾口,但終究還是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至於原先那一身素淨的衣裙,卻是徹底浸溼染成灰色,鬢髮鬆散,結着一股股,黏着臉龐,風拂過,杜如蘅止不住打了個寒噤,然後也不等岸上三人有所動作,便扶着岸邊的石塊爬回岸上,污水順着裙裾淅瀝瀝地滴到岸邊,蘇子軒厭惡地皺了皺鼻,往後退了半步。
只這麼一個動作,杜如蘅心底依舊刺痛了一下。擡起頭,抿了抿有些發青的脣瓣,衝對面三人蹲了蹲有些麻掉的雙腿,然後挺直着脊背,轉身朝來時的路回去。春裳單薄,這般一落水,確實有些受不住涼寒,她這般離去,蘇子軒倒也沒再開口說什麼。
狼狽不堪的杜如蘅叫蘇子軒有種酣暢的快感,但在見到杜如蘅微紅的眼眶時,蘇子軒心底到底還是一軟。她只不過依着母命嫁過來,對她來說,多少也是可憐的,若換做平日裡,無論是誰落了水,他也會伸出手去幫的,可他到底沒伸出手扶她一把。
他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麼,究竟是怕她那雙冰冷的手從此纏上他的愧疚,還是害怕自己抑不住心底的憤恨將她再一次推回到水裡,總而言之,他沒有伸手就是了。現在看着她離去的背影,蘇子軒只覺得煩躁極了,扭過去,彷彿不再看便不會再有什麼侵擾到自己的心神了。
梅笙眯着眼,目光幽幽地盯着杜如蘅原先落水的地方,然後微微嘆了口氣,“阿堯,人家不過是個弱女子罷了……”莫堯這般做,實在有些欠妥當。
莫堯既然出手了,自然是渾不在意的,在這青州城,他莫大公子絕對是可以橫着走的,別說是今天直接動手推人下水了,就是殺了人,依着莫知府的權勢也能保他全身而退。這會兒聽見梅笙開口了,莫堯也不遮掩什麼,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梅笙,然後又轉過頭去看蘇子軒,“人家正經的相公都沒開口,你梅笙操哪門子心?再說了,那水淺的,連個奶娃娃都溺不死,不過是替子軒兄教訓一下罷了,就是個連救命都喊不出口的啞巴,憑什麼佔着蘇家大少奶奶的位置?”
不就是個連救命都喊不出的啞巴……
杜如蘅的腳步一頓,然後死咬着牙,低着頭朝馬車那邊小跑去,只是那句話卻像是索命的繩一般,死死箍住杜如蘅,縱然她逃到馬車上,拿軟枕環緊了自己的懷依然渾身冰涼,淚水卻終是止不住般落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