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的下人提着燈籠敲開醫館的門,將老大夫請上馬車後,老大夫皺着眉,卻不明白蘇府今個兒是怎麼回事,晚間纔去過蘇府,替大少奶奶請過脈,只是些風寒,喝了藥祛了寒,他明日過去換張方子也就好了,怎麼還要跑一趟?
“可是少奶奶出了什麼事?”老大夫有些吃不準事,像蘇家的這樣的高門大戶,最是是非多,若非老太太心善,他也不會成了蘇府的大夫。只是若是真出了什麼事,他先做好準備纔是。
下人縮了縮脖子,瞧着清冷的街道,看了一眼老大夫然後才說了起來,“大夫,你也知道我是外院做事的,內宅裡頭髮生什麼,也說不大清楚,不過聽說是撞牆尋死的……給大夫您提個醒。”
下人說完話便是不在說什麼了,大戶人家最是要門面,不管裡頭尋死的是主子還是下人,傳出去總歸是不好聽的。他們這般做下人的,最是忌諱饒舌。聽人說,下午時就找了人伢子打發了大丫鬟綠鄂,像他這般的自然不敢多說什麼。只是老大夫常來,他便多說了一句,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老大夫眯了眯眼,沉吟半響,然後回到馬車裡頭,閉目養神去了。大戶人家啊。
其實他在很多年以前就認識這蘇家的大少奶奶,也就是杜家的嫡女杜如蘅了。只是很多時候,他既無能爲力便不去招惹是非,這一次,大約也是一樣吧。
老大夫嘆了口氣,只覺得暮春的晚上依然涼寒刺骨。
等老大夫到的時候,蘇子轅仍舊半抱着杜如蘅,一隻手捂着杜如蘅的額,老夫人黑着臉陪在一邊,至於大少爺蘇子軒卻是安靜地站在一邊,面上一派平靜,彷彿躺在牀上的人不是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般。
老大夫心底忍不住嘆了口氣,既是這樣,當年他就不該好心救她一命,也好過長大後依然受這苦了,他真不知道,當初的一念之仁到如今究竟是好還是壞。蘇子轅見到老大夫來了,身子依然一動也不動,只能衝老大夫苦笑,“我不敢動,一動就不停流血,現在想動也動不了了。”
漸漸凝結住的血污將蘇子轅的掌心黏在杜如蘅的額頭,一動就扯着傷口,蘇子轅根本不敢亂動,只怕那血會止不住地一直流下去,只能捂着杜如蘅的額頭,等大夫過來時,他半邊的身子早就僵住了。
老夫人臉色泛白,實在想不通,好端端的,阿蘅不在梅園調養身子,竟是醒來下了地過來找她?若不然今天也不會出這檔子的事。碧荷眼眶紅紅的,扶着老夫人的手,“老夫人走了後,少奶奶就醒了,一定要過來,奴婢攔不住……”
碧荷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自打她進了蘇府,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哪兒見過這般的場面?而且碧荷怎麼也想不到,看似柔弱溫順的大少奶奶竟會這般剛烈。
老太太嘆了口氣,這或許就是命了,阿蘅這孩子生來就是爲
了受苦的吧?
老大夫倒是不慌不忙,吩咐人準備好帕子跟熱水,這邊廂從藥匣子裡拿出個瓷瓶,從裡頭倒出一顆清香的丸子,交到碧荷手上,“把這丸子化到熱水裡,讓老夫人喝了。”老大夫一直替老夫人看病,也知道老夫人今天有些心力交瘁,拿了清心丸讓老夫人順氣提神。
等到下人端來熱水後,老大夫也顧不得男女有別了,泡軟了帕子後,稍稍擰乾一些後便是開始擦拭杜如蘅的臉,暖暖的帕子一點點柔軟了那些血污。蘇子轅看着染紅的帕子與那盆血水,有些昏眩,身子僵着依然不敢鬆開口。
老大夫衝蘇子轅笑了笑,“二少奶,可以拿開手了,讓老夫替少奶奶止血。”當老大夫見到那傷時,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女兒家誰不求個好臉面?杜家小姐面相倒也是清雅秀麗的,加上那通身的雅靜氣派,倒也算是青州城的美人了,只可惜是個啞巴。現在這麼一鬧,額上必會留個疤痕,哎。
那傷口邊上捲起紫黑的血塊,襯着巴掌大的小臉蒼白如玉,老大夫手腳麻利,等一切處置妥當,用繃帶綁好後,老夫人聞着房中那混在藥味裡的血腥氣,身子依然有些痠軟,只等看見白色紗布上映出的血紅後,老夫人眼眶一熱。
“大夫,阿蘅她……”
好在今天下午杜如蘅受了風寒,整個人起熱後渾身沒多少力氣,不然定是救不回來的。不過就算是這樣,那傷口依然猙獰非常。她是真的存了死志的。
老大夫換了張藥方,讓下人抓了藥便在小爐子上煎藥。老夫人不肯走,還是清理好的蘇子轅過來親自扶着老夫人才肯去休息一下。碧荷留下來親自照看少奶奶,蘇子軒等到人都離開後,碧荷猶豫了一下還是照着大少爺的示意也走了出去。
蘇子軒坐在牀邊,看着陷進牀褥裡的杜如蘅,心底卻捲起了驚天駭浪。他從未見過像她這般的女子,他不是不知道娶進門的妙音與妙姿是怎樣有心機的女人,但他肯定,如果今天換做是她們的話,肯定不會有人將戲演得這樣逼真,竟是真的不想活了。
他知道,被休離的女人通常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不是青燈古佛,便是一輩子孤苦。可他也向孃親保證過了,只要她答應離開,那麼他保證杜如蘅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這對她這樣一個啞巴來說不是最好的嗎?
蘇子軒伸出手,輕輕摸了摸杜如蘅的毫無血色的臉頰,額頭分明燒得那樣厲害,但面上卻連半點紅色都沒有,嘴角一圈都幹得咧出血來。蘇子軒嘆了口氣,起身倒了杯溫水,一點點潤着杜如蘅的脣。
“我知你現在聽不見,但有些話,我必須要說。杜如蘅,你很好,但不是我蘇子軒想娶的女人,我們就算成了親,也不會幸福的。所以,你必須要走。”蘇子軒放下水杯,站起身便要離開,他的慈軟只在那一個片刻,但該下的決心從未改變過
。
碧荷貼着小隔間站着,眼淚悄悄潤溼了臉頰,她不知道替誰哭的,也許是自己,也許是少奶奶,也或者是大少爺。
蘇子軒走到碧荷身邊,“照顧好她,要什麼藥材去庫房取。”碧荷連忙蹲身跪了下來,“是,大少爺。”
蘇子軒離開遠落後,初七臉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地等在外頭,今晚上院子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倒很信了白天碧荷姐姐提點他的話。這一次,不管是老夫人還是大少爺,府裡必然會氣些變動的,綠鄂不是就被打發了?連着梅院裡不少個下人也被扣了三個月的銀餉不是嗎?
見到蘇子軒出來,初七連忙打着燈籠迎了上來,“大少爺,咱們現在去哪兒?”
蘇子軒看了看主院,然後搖了搖頭,“備馬,去春風館。”
佳人一笑,春風起。
春風館這名兒起得妖媚豔麗,就同館裡的姑娘們一樣。青州城但凡有些錢財的男子都要往春風館裡撒銀子。這館裡的頭牌,自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如玉姑娘。
當初如玉姑娘的初夜,是被某位大人用千兩黃金給買下的。從那之後,如玉便開始掛牌接客了,只是如玉姑娘面目風流,引得多少男子傾心相許,但也不是誰都能做如玉姑娘的入幕之賓的。
青州城裡,如玉姑娘最給臉色的便是梅笙公子了。
這梅笙公子琴藝高超是誰都知道的事,幾家青樓都想請梅笙過去,春風館自然也派了人去,結果備了重金,梅笙卻是半點也不爲所動。倒是如玉對這個梅笙好奇得很,蒙了面紗,帶着琴去,倒真把梅笙給請到了春風館。
後來蘇子軒他們同梅笙交好後,連着如玉同他們也是不錯的。當初梅笙還說讓如玉來伺候蘇子軒,蘇子軒也算是個正人君子,竟給拒絕了。這讓如玉對蘇子軒的觀感還是極不錯的。只是蘇子軒這會兒去春風館,初七還是有些猶豫的。
畢竟府裡出了這樣的事情,提着燈籠的初七想開口勸少爺,畢竟這事要是被老夫人知道定會氣得不行。可蘇子軒卻是嘴角勾着一抹冷厲的笑,眉目間滿是鬱色,“知道了,娘纔會明白,這門親事我有多不想要!”
說完,頭也沒回地上了馬,初七沒法子,只能小跑着跟上。
季管家站在蘇子轅身後嘆了口氣,籠着雙手低着腦袋,卻真是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他是真心不喜歡現在這個大少奶奶的。且不說她到底配不配得上大少爺,他只知道,因爲這個女人,大少爺的日子愈發荒唐了,同老夫人之間也多了隔閡。
蘇子轅捏緊了拳頭,只覺得不管怎麼洗,手心裡那片溫熱的濡溼也洗不掉了。他抱着杜如蘅,替他捂住額頭的時候,他看見杜如蘅的眼淚了,那般晶瑩且捂住。
大哥,不管怎麼說,她也只是個無辜的弱女子罷了,你這般對她,倒真真殘忍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