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蘅不知自己是不是痛得沒了知覺,總之,跌倒在地時,她一點痛也覺察不到了。額上的傷還未好,他又生生往自己心上捅了一刀。
這個一手就將扣兒摔到柱子上嘔出血來的男人,真的是那個一眼就叫她足夠她雀躍歡喜的男子嗎?對,扣兒,她的扣兒。杜如蘅掙扎着坐起身,奈何手腳虛軟得厲害。也不管面容俊美,神情卻足夠兇煞的男子還站在臺階下,杜如蘅扶着門扉站起身,快走了兩步,正好撲倒在扣兒身前。
蘇子軒這人其實最是自私。
其實,這誰都一樣。對一個人好時,便是掏心挖肺都可以;對一個厭惡時,即便你從頭到腳都沒有錯,他也還是看你不順眼。
而蘇子軒,便是十足的小家子氣。
他疼蘇子轅,所以不管弟弟做了什麼事,他都要怪在別人頭上。這次傷到弟弟,分明是他的錯,他心底懊悔,但更恨的還是杜如蘅。他允許蘇子轅將他揮開,允許蘇子轅不聽自己的話跑開去,他甚至爲此而擔心不已。但蘇子軒絕不允許一個下人,尤其還是杜如蘅那啞巴帶進府來的下人那話戳自己的心。
他是誰?他是青州四公子之首的蘇子軒,怎可能允許一個下人對自己冷嘲熱諷?將所有的憤怒,全都聚在那下里,蘇子軒生生將纖細的扣兒摔到柱子上去,只是這該死的下人竟還帶着笑,那笑扎入蘇子軒的眼,刺出火辣辣的疼來,蘇子軒尤不解氣,擡腳上前,正準備再踹上一腳時,杜如蘅就這樣連滾帶爬地擋到腳邊。
蘇子軒低着頭,死死盯着杜如蘅,面無表情。
至於杜如蘅,在看見蘇子軒還要上前時,心底一急,腳下根本就站不穩,就這樣撲倒在扣兒邊上,頭沉眼花卻還是一把將氣息微弱的扣兒攬到懷裡護着。不可以,相公,求你不要傷害扣兒……
杜如蘅只覺得這一切都悲涼極了。
她爲什麼要是個啞巴?爲什麼連開口替扣兒求情的機會都沒有?那年爲什麼要遇見,不然就算她娘替自己爭來這門親事,她也不會爲他牽動心神,甚至連累扣兒陪自己一同受苦。杜如蘅從來就是個不愛哭的人,可她卻忘記去算,只這麼幾日,比她之前十幾年裡哭過的次數還要多了。
擡起頭,巴掌大清麗的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被淚水浸得透亮的眸底寫滿哀婉與討饒。蘇子軒怒極反笑,蹲下身,根本不管早就暈過去的扣兒,伸手右手,拇指與食指掐住她的下巴,湊近去看她。
說實話,杜如蘅不難看,一點都不難看。那天,她褪去衣裳的模樣分明叫他有了本能的念頭,這一點,蘇子軒不會說,但心底卻是承認的。但不難看不表示她能傾國傾城,蘇子軒現在甚至放下對弟弟蘇子轅的擔心,像那個被新奇玩意兒引去全部心神的孩子。
是什麼,叫這個古怪的啞巴,連褪去衣裳這樣的羞辱都能受得起,卻因爲一個下人,向自己屈服和求饒了?蘇子軒對上杜如蘅的眼,有些厭煩指尖觸到的那片溼滑,語氣冰冷,“杜如蘅,你這是在求我?”
碧玉這會兒根本沒身份上前。二
少爺魔障一般跑了出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找得回來,更不知道找回來的二少爺還不會爲了大少奶奶而勸下大少爺。至於老夫人那頭,大夫來時就交代必須靜養,否則這身子調養起來就難了,何況這次不過是個下人,老夫人肯定不會爲了個忤逆主上的下人而同大少爺爭的。
而偏偏,原本躺着的大少奶奶起來了不說,現在又偏偏落到了大少爺手上,這讓碧玉止不住心驚肉跳,好幾次開口,卻都被蘇子軒忽視掉了。
杜如蘅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唯一清楚的就是不能再讓她受傷了。
其實杜如蘅還能有力氣對上蘇子軒的眼,已然好大運氣了。不是老大夫調養得好,而是蘇子軒最初說的那句話她還來不及聽見。喝了藥的杜如蘅確實睡去了,只是杜如蘅從小就淺眠得很,也許是因爲不會說,所以對周圍的聲音總是格外注意,稍一點響動她都會醒來。
蘇子軒難得這樣認真地看着這個名義上的啞巴,外人口裡那個啞巴大少奶奶。是不是啞巴都會有這樣一雙脈脈含情的眼?蘇子軒再說話時,口吻柔軟極了,杜如蘅只覺得像極了那天初遇時的他。
“杜如蘅,如果我說,你要是不答應離開蘇家,你這丫鬟不是會被打死就是賣掉,你還不答應嗎?”蘇子軒心底的快樂全是因爲他發現了杜如蘅的軟肋,只要杜如蘅還在乎這個丫鬟的死活,那她就一定會答應自己的。
這樣,一切都可以回到從前了,不是嗎?
杜如蘅木然地看着蘇子軒,下巴上他的指尖明明是溫熱的,可杜如蘅卻只覺得它比桎梏住心房的那雙手還要冰冷。
爲什麼一定要讓她離開?明明她要的一點都不多,她從不敢奢望相公有一天會喜歡自己,她也從沒試圖去改變什麼。從來,她就知道自己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她沒辦法跟人去爭去搶,她只是安靜地等,只能安靜地等着。
她娘等了一輩子,最後因爲她,終究還沒等到她想的那一天。她跟她娘不一樣,但卻一樣在等,要等,等一個她們最初都信過的。可爲什麼,相公連一個繼續等下去的機會也不肯給她?
杜如蘅低下頭,下巴從蘇子軒的指尖撇開。即便她能開口,這會兒面對着蘇子軒也還是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她不想走,但若他真的拿扣兒的命來開玩笑,她輸不起。她不在乎自己的命,但卻絕不能不管扣兒。
蘇子軒爲這一瞬間杜如蘅哀默的樣子心悸非常。這樣的杜如蘅,像極了剛纔弟弟蘇子轅的模樣,他……又做錯了?可他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蘇子軒順着杜如蘅的動作,目光落到她懷裡暈倒的那個丫鬟身上。
碧玉見兩位主子總算不再有動作,這才試着上前一些,“大少爺,一會兒大夫還要過來替大少奶奶把脈,若是見到這樣,怕是……”傳出去難看。碧玉留了話尾,只盼着大少爺能通融一下,被將事情鬧得太大。
蘇子軒彈了彈衣袍,站了起來,轉過身,不再看一眼軟倒的杜如蘅,只看着碧玉,然後面無表情地走開。背過身去的那一刻,蘇子軒的面容爬滿了疲乏,他
也苦,這樣做,分明不是本意,可他沒辦法控制自己。
欺負一個弱女子,將她打傷,然後又威逼一個本就受了傷的人,他的確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甚至還忤逆自己的孃親,詆譭弟弟,這樣的他,連自己都快不認識了。
杜如蘅,爲什麼你就這樣不肯放過我?
碧玉等蘇子軒一走出去,立馬過去扶少奶奶,哪曉得少奶奶只是死死抱着扣兒,手卻是一點也不鬆開。碧玉看見杜如蘅額上的紗布似乎又透出紅來,心底一急,但也不敢太用力,只怕傷着少奶奶,只能靠過去,輕柔地抓住她的手,“少奶奶,你先起來,扣兒傷得不輕,得先看大夫……”
提到扣兒才讓杜如蘅回過神來,顧不得身心俱疲,就想抱着扣兒站起來,可這會兒的杜如蘅連自己都沒力氣站起來,哪裡還抱得動一個扣兒?碧玉一下子扶不住兩個人,結果三個人又全都倒了下去。碧玉怕再出什麼事,只能勸杜如蘅,“大少奶奶,您先起來,我再扶着扣兒進去,好不好?”
杜如蘅睜開眼,請求地看着碧玉,手仍是抓着碧玉的不肯鬆開。碧玉嘆了口氣,縱然同大少奶奶處得時日真不怎麼多,可她就是看出此刻杜如蘅眼眸裡的意思,“我知道的,大少奶奶,您先起來,我把碧玉扶到您房裡去,總該放心了,不是?”
大少奶奶若是怪人僭越逾矩的話,這府裡泰半的下人都做錯了。何況大少奶奶從不是那種拿喬之人,尤其受傷的又是扣兒,大少奶奶不放心也是應該的。碧玉想着自己跟了這樣一位主子,心底多少是快活的。
至於今天的事將如何善了,就不是她們要想的。
蘇子轅衝出蘇府,根本不給機會讓初七追上來,便茫無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裡,也不知道找誰傾述那一瞬間的迷茫,便是無話不談的譚先生,他也沒辦法將那一刻的隱秘與不堪說出口。
他這究竟是怎麼了,怎麼會有那樣羞恥的念頭?他根本沒辦法用什麼假若來替自己掩飾。當年杜夫人救下的的確是孃親,但腹中的胎兒卻是自己,照理該是他同杜如蘅定親這樣的話。他分明……分明是……
那兩個字叫蘇子轅愈發說不出口,他明明飽讀詩書,受聖人教化,怎可生出這樣的邪念!蘇子轅頹喪下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只是在巷陌之間不停兜轉,他只知道此刻自己沒辦法回蘇府,沒辦法面對兄長的指責。
遇見一個不算熟的人時,蘇子轅已然褪去麻木與空洞,神情也漸漸平和下來。那個跟蘇子轅一樣繞進死衚衕裡的人,正是早一步離開茶宴,譚先生打趣的小白。小白原本揹着手,對着那死衚衕站着,蘇子轅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只是他微仰頭的認真模樣讓蘇子轅也跟着多看了兩眼那面牆,上頭除了些青苔,似乎沒有什麼別的。
只是兩個人誰都沒有動,蘇子轅彷彿也被那面牆吸引住了,呆呆地跟着小白站在那兒。許久後,小白扭了扭脖子,目光平靜地盯着蘇子轅,“我要去春風館。”蘇子轅一愣,難不成他這是迷路了?
(本章完)